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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

      她只当没听见,继续说:“……那晚,你从车里拿回来没有?”
    那天晚上,也不知道何绍礼从哪里找来两个毯子, 他用一个毯子密不透风地全裹着她, 另一个全盖住何智尧的头,不出声地把迷迷糊糊但不断提出抗议的母子两个人全拽回家。再之后, 她在连续的夜晚都处在全真空的状态,至今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何绍礼目光闪动, 默默瞧了她半晌,他忽地说:“我不喜欢你穿粉色。”
    江子燕叹气,内心猜着那裙子八成是要不回来。又听他这话说得总有些孩子气,她随口调笑一句:“哦,你不喜欢我穿粉红色,那你喜不喜欢我亲你啊?”
    出乎意料,何绍礼就像一个情场初哥似得,当场怔住了。他半句话都没出声反驳,眸中划过可见的青涩。而等他摸完鼻子,江子燕已经笑着把门关了。
    何绍礼再原地等了会,终于确定眼前再无开门的可能,失望地独自回到单色调的房间。
    他后躺在床,靠在墙角的黑色公文包里一大块,鼓鼓囊囊的,正是她口中的那条粉色连衣裙。
    江子燕穿枯燥黑色衣衫的时候,总会让人凝神盯着她那冰般的眼睛和嘴唇细看,想找寻柔软。但其实,桃红色等亮色也是很适合她,显得眉目温婉,带着涉世未深的美艳。
    每年里会有几天,江子燕也就会抛弃她惯常的黑色,改而穿那件被刮了很多丝的廉价粉色毛衣。
    “因为昨天是我妈妈过生日,我妈妈最喜欢粉色。”江子燕说起楼月迪的次数极少,每次提及也都语气平静,身上怨气值几乎没有,“我感激她生了我,所以前后几天都会穿这件颜色的毛衣。”
    话虽然这么说,江子燕在寒暑假里的时间,都会留在本市,好像完全没有“回老家”的意识。最初租房子充作童装仓库的伊始,就投了一个比较高额的失火险。
    何绍礼知道她来自单亲家庭,江子燕从开始就并不掩饰她的家境。他对她的孝顺有些意外,也有些替她难过:“你和你妈妈关系很好?”
    他忘记江子燕当时怎么回答了,或者,她当时根本就没有回答。
    何绍礼记得他在江子燕失踪的两个多月,他按捺不住,终于亲身去了洲头县。
    站在那个越发破旧的小饭馆门口,楼月迪走出来泼水,她身态发福,少见的没有醉态。她对找上门的英俊男生冷冷说:“我女儿很久都没回家了。”眯着眼睛上下地盯着他,看他气度不凡的模样,试探说,“你是燕儿的男朋友吗?”
    他腼腆地点了点头。
    楼月迪忽然诡秘地笑了,因为酗酒不停,整张脸皮都像蜥蜴的舌头一般干燥泛白。她自言自语地说:“我家江燕总是喜欢比她年纪小很多的男孩子嗳。我前一个女婿,年龄好像也不大,只可惜……我们这里有句话,寡妇怀孕,全靠邻居帮忙,呵呵。你要多小心我女儿啊。”
    她说话已经什么都不顾忌了,颠三倒四,但目的已经达到。楼月迪看着何绍礼的脸惨白下去,再施施然关上门。
    江子燕独自坐在灰暗后院的二层楼房,她刚照顾了一整夜的母亲,却毫无困意,单手支颐很沉静地思考什么。
    楼月迪走进来的时候,又对女儿轻描淡写地扮好人。“刚刚有个说普通话的小伙子来找你。他是你在大城市新钓的凯子?他刚走没多久,你不追过去看看?”
    江子燕纤细眉毛动也没动,她淡淡地说:“再等等。”
    楼月迪怔住:“等什么?”她现在有点怕自己这个女儿,心思太过幽深了,捉摸不透。
    江子燕缓缓地抬起头,柔声说:“等我解决完家丑。”
    何绍礼脑海里响荡着楼月迪的话,面无表情地回城。
    他那时候总是大男孩,对人生并无具体规划,大多数时间都散漫愉快地活着。即使是神秘的江子燕,其实也并未占据他太多的时间。但从那段时间开始,何绍礼专心做一件事,去查江子燕。
    等她匆匆赶回来的时候,他内心的寒意和怒焰正涨到最高顶点。
    对何绍礼质问的所有,江子燕都毫无遮掩地承认,话语中甚至还隐藏歉意。但唯独问到她失踪的几个月,江子燕面色开始转冷,她轻声说:“和你无关吧?”
    也就是在那时刻,他们双双陷入了爆发前的沉默。
    假如这争吵发生到现在,何绍礼发现他已经能把内心那句话回答出来:“你身上所有的事情,都会和我有关。”
    江子燕刚才吻他时,那股子清媚勾人劲,让人心动也真让人心塞。他几乎脱口而出,这女人在美国读书,是不是做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了。但何绍礼没问,他早不是男大学生了,独自照顾了儿子,工作上也学会逐步地忍和等待,当笃定她最后一定会落回自己手里,有些问题就不需要多言。
    但此刻,他也居然有些怀念她刚回来时,对自己那股赔着小心的感觉。
    笑的时候很淡,喜欢低头,抗拒他的时候总要先掂量一下。不像现在这样,她随意地挥挥手拒绝,他就只能独守空床。
    何穆阳最先感觉到儿子儿媳间气氛已经不一样。也没什么特别原因,如果一定要他老人家阐述,大概就是何绍礼的模样实在有点辣眼睛。
    吃完饭总要聊几句,江子燕顺便说了几句何智尧的教育问题的,她最近在群里听多了幼升小的实例,每每看到就觉得头皮发麻。何穆阳是很喜欢别人放低姿态咨询他意见,自然要多说几句。
    何绍礼则靠在旁边刷手机,早先经过江子燕的提醒,他终于记得打开社交网络圈。何绍舒发的状态,是希望女儿成长为“活泼、善良、幸福、美丽的小天使”。
    他迅速在下面调侃:“姐,你忘了写聪明。你不希望我外甥女聪明点吗?”
    结果,何绍舒直接扔给弟弟扔了一堆翻白眼的表情,反而吴蜀认真地回复的他:“聪明不如痴。”
    何绍礼笑着把手机举到江子燕面前,随口征询她意见:“子燕姐,你说我该回复点什么,打击我姐?”
    江子燕没察觉到这行为的亲密度,低头瞥了眼屏幕。坐在他们对面的何穆阳,感觉正当场吃碗劣质狗粮,他一时有点替儿子不值,一时又感觉是彻底舒了口气,知道尘埃落定。
    不过,何穆阳确实也在越来越多的关注江子燕。
    女婿和儿媳的地位,毕竟不一样。他们这样的家庭,肯定不能要一个总半吊子的儿媳,吴蜀再不济,还在三甲医院里顶着最高专家号的名堂。江子燕不然就当全职太太,全力栽培何智尧。如果她想工作,也欢迎,但工作上必须做出点风声和名堂。绝对不能在二流的小民企公司为别人打工,没名没利的混闲散日子。
    否则,还不如来替自己家来干活。
    江子燕并不知情,她的工作已经在何穆阳眼里视为十足的鸡肋。
    不过很快,就有人先在何穆阳之前劝她辞职。朱炜在那次吃饭后,费尽心思从兰羽那里打听出她的近况,知道了她的公司。
    其实圈子很小,更勿遑论傅政的公司以人脉为主。朱炜仔细地翻一翻名片,没几天,他就出现在她公司里参加频繁举行的闪投。傅政这里到底是家小公司,百来口人,朱炜就不信找不到江子燕。
    江子燕因为午间困顿,正准备走下楼独自散步,好巧不巧,就被朱炜叫住。
    她甚至没认出人来。
    上次的尴尬事情,朱炜一点也不尴尬,他性格是有一点混的,但绝对是能人,自己做公司混得风生水起。
    朱炜对江子燕,也真的没什么匪心,至少匪心不太多。就想多看几眼美人,仅此而已。不过,朱炜也奇怪江子燕为什么在这个公司工作。傅政那套作风,他有所耳闻,很干脆地用四个字形容:“装什么逼。”
    他上来就大爆料:“你们公司名声挺好,但是做了这么久,也是这两年才开始盈利吧。投对的企业很多,但做大了后就天花板,最后还是tab来当接盘侠。再说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啊?网络编辑,这网络编辑不都是一个月四五千找刚毕业大学生吗?你凑什么热闹?”
    江子燕靠在一楼的咖啡厅里,她用了员工劵买的蛋糕和咖啡。朱炜在面前侃侃而谈,她微笑听着,却不由有些游离。
    就在刚刚,她从老警察打来的电话里,知情了失忆前的自己在何绍礼眼前无故消失了几个月的最主要缘由。
    楼月迪当时怀孕了。
    孩子的父亲应该是那个红鼻头的厨子,但在楼月迪察觉怀孕时,对方已经拿着她的钱在顺德报了个昂贵的厨师学校,留了一屁股赌债,债主上门都找不到人。也就在这时,江子燕突然莫名地回了一趟洲头县,忍不住去悄悄看望了妈妈。
    楼月迪如同见到救命稻草般地缠上了她,江子燕再次被困住了。
    ☆、第 47 章
    江子燕缓缓拨弄着插在冰咖啡的吸管。
    当孩子还小的时候,父母是他们一心一意依靠的全部世界。江子燕至今不知道,怎么定义她失忆前是什么样的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 她不知道怎么定义楼月迪对她的影响。是她的母亲、是她的仇人、是她的羁绊,是所有的无底洞还是强行的陌生人?
    江子燕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过去的自己一定是动了什么手脚。因为等到再离开洲头县的时候, 楼月迪的孩子终究是没生下来。有没有可能, 她是在怀着何智尧的时候,把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或妹妹给解决了?
    朱炜上来就真假参半地讲了一顿,原本想勾起她的话头, 或者至少引起对方的兴趣。结果,江子燕按兵不动,不肯轻言。
    朱炜不由感到有些失望,江子燕是什么时候变成木美人了?难道真摔坏了脑子,唉, 他对良家妇女是不敢兴趣的。
    他不习惯唱独角戏, 索性也停下来。
    江子燕也把思绪收回来,终于开口说:“我没想到, 朱先生你会为了上次我儿子的事情,今天专门来找到我道歉。”
    朱炜心想, 看来这位小姐姐的脸皮还是那么坚硬啊,谁关心她那傻胖儿子。但话到了嘴边,他却笑着回答:“上次闹得有点不愉快,改日我肯定请你们一家三口吃饭。”
    江子燕再笑了笑:“朱先生,你现在的工作主要做投资领域?”
    朱炜倒是谦虚地回应:“什么投资啊?我不像绍礼做实事,我就是瞎忙活,为了生计什么都得做一点。”
    她似笑非笑地点明:“什么都做,那肯定需要懂行的人为你四处跑腿啦。”
    朱炜后脊背微微一僵。
    他突然回忆起来,江子燕曾经输牌最惨的时候,何绍礼眼也不眨地帮她付清筹码,江子燕窘迫到只能轻轻望了何绍礼一眼。朱炜却在旁边痞气地问,她是不是正琢磨着怎么能把这一局赢回来。江子燕果然极轻地点了点头,他有些轻蔑地笑着问是什么时间。
    她低声说:“只要我还活着的任何时间。”
    朱炜默默地想,他如果娶了这种老婆,每天的日子估计都会过得特别酸爽。何绍礼至今没活成妻管严,也算是神人了。
    他吸一口气,也顺着她的话直接挑明来意:“我这里确实缺人,现在哪个公司不缺真正的人才啊。再说,愿意真正干活的人太少了!就像互联网公司这么多,也不是哪个公司都能赶上真正风口。我看你跟这家小公司干,大材小用。于是赶紧就来摸摸底细,大家以后有合作的机会,互相帮助么。毕竟,彼此也算知根知底的。”
    江子燕对他这种强行熟稔的态度,感到莫名好笑,她自嘲地说:“我哪里算是什么人才呢。”
    朱炜诚恳地说:“您跟我就别谦虚了。”
    两个人不由都笑了。
    高手过招,有时候一句话就够了。朱炜今天反正就是来探探风,很多话他不会说死,也不会贸然提出邀请。他是很笃定江子燕在这家公司工作就是跳板,早晚都得走。有时候人情世故是很奇妙的,对方没做起来前,记得要多关心一句,以后说不定就成了难能可贵的机遇。
    不过,朱炜越瞅着江子燕,越觉得她确实是和以往不同了点,起码是能沟通了点,耐得住性子。如果有人在几年前告诉朱炜,江子燕肯陪人喝咖啡聊闲天,朱炜一定觉得对方嗑多了点药。
    江子燕随手把自己上午写的文章,在手机上调出来,让他看了一眼。
    大好机会,朱炜毫不犹豫地用她的号加了他自己的,嘴上还故意说:“写的不行。你不能整天都坐在办公室里查资料,你得多去跑跑公司,看他们是怎么做事的。”
    江子燕倒是点头算是听进去了,等朱炜把手机还给她,朱炜又忍不住旧话重提:“你是真的失忆过吗?听说,你有段时间连绍礼都不记得了?”
    自从江子燕现身和何绍礼吃了顿饭,关于她失忆的消息再次被提起来,还以讹传讹地传了很多。
    她忍不住想笑,却憋住了,最后清凛目光一转,承认了:“对,我就是失忆了。”
    朱炜心思百转,耐心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江子燕停了半天,才慢悠悠地说:“不然的话,我最初那会醒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得死死咬住兰羽,说当时就是她亲手把我从窗口推下去的,让她连留学都留不成。反正,绍礼和我已经有了儿子,即使明知我说谎,他也绝对不会拆穿我的。”
    朱炜不由“呵呵”地干笑了一会,他只能尴尬地说:“……你太牛逼了,咱们以后可别这样跳下去了。很危险啊。”
    江子燕看着他有些厌恶的目光,笑得如青啤怡人甜蜜:“但我如今洗心革面。以后真要做生意,也不会这么坑人坑己,人终究是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朱炜无言以对,低头开始喝他那杯未碰的咖啡。
    他再次提醒自己爱看女人脸的毛病,得改一改。不要看何绍礼吃肉,不看人家挨打。女人家还是得讲究点三观的,不然太可怕,希望江子燕能多学习一下这个。
    朱炜的到来,让江子燕因为前事笼罩的阴影里冲淡了很多。
    他这个人确实很会来事,且心细如发,就因为她提了句何智尧,隔天的时候,江子燕在公司里收到朱炜送来一盒昂贵儿童玩具,还有一盒精美永生花。花选的是清白玉兰和紫色飞燕,都属于送客户的礼品花,完全不显得暧昧。
    江子燕用手摸了摸那礼盒,也为她体会到的人心微妙之处觉得有趣。
    她莫名觉得,自己正逐渐被什么更大更广阔的舞台召唤着。而所有这些感受,都是江子燕不会在她目前单纯轻松的部门里体会到的。他们的工作群,每日纯粹就是讨论发稿和八卦各大科技公司,好像并不像其他新闻门站会谈广告投放,也没有过多竞争压力。
    说白了,他们部门和网站就是靠公司其他业务的钱来养活,没有太多压力,日子舒心,工资也是很平庸的。
    徐周周上午有采访任务,下午来的时候,也看到她脚下堆着的大型玩具盒子。
    “又给你家宝宝买玩具了?好羡慕啊,子燕姐,你家里还缺一个女儿吗?上过大学那种,每天喂点零食就能养活。”徐周周本来半开玩笑,但看着她桌面的永生花盒,突然就不说话了。
    江子燕看她目光直直地盯着那花盒,以为是小女孩喜欢这些花花草草,顺口说:“你喜欢?送给你好啦。”
    徐周周突然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她一拉工作椅,赌气地坐下:“我根本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