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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节

      十三年前。
    余杭城下的一个馄饨摊前, 一口大锅掀开了盖, 热腾腾的暖气带着点儿鲜嫩葱花和刀鱼肉的鲜气儿, 食物的香热气息扑得人的睫毛湿漉漉地温热。卖馄饨的小娇娘盛出一碗,用青花瓷碗装着,捧送到一方木桌前, 正准备放下,一把扇子就按在了桌面上,阻挡住了她的动作。
    扇子的主人抬起头来, 粲然一笑, 如亭亭净植的莲花,但其间又透着难言的邪和媚, 如天边浮卷的层云,变化无端, 但见一美。
    他嗓音中自带醇厚的重低音,仿佛能让一点魅惑直传到人的心室中去:“抱歉, 这不是我点的,是舍弟。”
    馄饨摊的少女顿时羞红了面颊,稍稍扭过头去, 才看到了桌子另一侧坐着的公子。
    那公子与前者相貌竟是一模一样, 除了眼下多了一滴淡褐色泪痣外,几乎无甚区别。
    少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未语先笑,只是那气度完全被对面那骨内自带一段风流气度的人压制得死死的,反倒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他对少女一点头, 客气道:“多谢。”
    少女点下头来,放下碗,正欲离开,那把竹骨所制的扇子一翻,压住了她的袖口,少女手指一下紧张得僵硬冰凉,将握未握的,只感觉一锭坚硬塞入了自己的掌中,随即耳边便又是那醇厚醉人的声线:“小姐,你忘了收钱了。”
    注视着少女仓皇离开的背影,应宜声用扇子支着下巴,笑得开怀。
    对面的应宜歌则是一脸的不赞同:“宜声,你既然已和宫纨小姐缔结姻缘,就不要再在外边如此孟浪了。若是让师父知道,定是要责罚你的。师父他一向看重规矩……”
    在手中将扇子翻了个花后,应宜声笑道:“规矩是什么东西?规矩是王八蛋。”
    应宜歌微微咬了唇,眉头皱起:“宜声……”
    话还没说完,一把扇子就甩在了他的紫金发冠上,打得他的脑袋往下一缩:“没规矩,叫哥哥。”
    应宜歌:“……兄长……”
    应宜声却一点儿没觉出自己的言语有多双标,只托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对面的弟弟。
    应宜歌叹了一口气。
    自家的哥哥不就是这样吗,任一个动作都带着撩人的魅惑劲儿,那副媚骨全然是从胎里带出的,灵根也比自己强悍出一倍有余,以至于兄弟二人明明相貌一般无二,兄长却总能比自己获得更多的关注和目光。
    不过应宜歌很喜欢这样。他性子本就恬淡,兄长愿做孔雀,那他便做一只麻雀,趴在兄长身上啄啄毛捉捉虫,这日子倒也安然得很。
    这样想着,应宜歌便把碗朝应宜声的方向推了推。
    应宜声又给推了回来,言语里满是鄙夷:“我不爱这种乡野之食。”说着,他把脸转向汤锅的方向,那偷眼看他的馄饨摊少女立刻满面羞色地调转开了视线,他托着脸,笑吟吟地补充,“……但这乡野的人,倒还是有几分姿色。”
    应宜歌:“……兄长!”
    听到这不满的斥声,应宜声重又扭过脸来,一双桃花眼微弯:“……宜歌你吃醋啦?”
    应宜歌正往汤汁里面添醋,一听硬是涨红了小半张脸:“什么吃醋不吃醋!兄长净是胡言乱语!……我是说宫纨小姐,她从小便倾心于你,要是知道你这样在外面勾三搭四,会很伤心的……”
    应宜声扬手点了一壶酒,闻言更是笑得开怀:“她伤心不伤心于我何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对她没感觉。”
    闻言,应宜歌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那兄长为何要允下婚约?”
    应宜声狡黠地凑近了对面满面不解的少年,直到快贴到他鼻尖的位置,才压低声音道:“……第一,既是她主动向师父提出结亲之事,我也只能允下。要不然她和师父都会没面子的。师父若是失了面子,我的日子还能这样好过吗?还能天天陪你出来吃丁香馄饨吗?”
    说到这里,他用指尖敲了敲桌子:“这第二嘛……喂我一口,喂我一口我便告诉你。”
    应宜歌:“……你不是不吃吗。”
    应宜声啧了一声,又催促似的用指尖敲敲桌面。
    他只好认命地舀了一勺子,趁周围的人都没留意这边,快速地把瓷勺捅进了应宜声的嘴里,又佯装若无其事,收回勺子,低头慢慢地调着汤。
    应宜声烫得直吐舌头,但嘴角还是挂着笑:“这第二,我马上就要升任‘宫徵’的代门主了,若要稳住脚跟,她是个不可缺少的……”
    应宜歌手里的勺子一下磕在了碗沿上,抬头怒视着应宜声,而应宜声也聪明地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耸耸肩后,就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示意应宜歌做点儿什么。
    应宜歌愤愤地舀了一勺,连汤带水地塞进他的嘴巴里:“哥哥,你能说点儿像样的人话吗?”
    应宜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坐回了原处,竖起了第三根手指,但他出口的话,却全然出乎应宜歌的意料之外:“……你是喜欢宫纨小姐的吧?”
    应宜歌一怔,很快,那张和应宜声肖似的面庞就爬上了大朵大朵的红云,耳尖更是要被煮熟了一样通红发软,他慌乱地低下头,用勺子戳着浮在赭色汤汁上的馄饨,吞吞吐吐的就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清爽:“你在胡说……唔……”
    应宜声一声低笑,靴尖在应宜歌紧张得打颤的膝盖上点了一下:“我这样做,可都是为了宜歌你啊。”
    应宜歌迷惘地抬起头,正撞上应宜声那双含满戏谑笑意的双眼,二人只对视了数秒,前者的面色便微微涨红,怒意从他眼中透出,就像一只发怒了的小羊羔:“你……你别告诉我你打的是那个主意!”
    应宜声摊摊手:“这有什么打紧?反正咱们两个时常换来换去的。上次宴饮,阿纨不是根本没分清你我吗?”他探过半个身子,越过桌子,用手背拍了拍应宜歌的前胸,“别说,你模仿我还是挺像的。”
    应宜歌一把打掉了他的手,霍然起身:“应宜声!”
    应宜声掏掏耳朵,无视了从四周投来的看热闹的目光,慵懒地单手支颐:“宜歌,哥哥可真是一心一意为了你好呢。你看,我对阿纨没兴趣,你又对阿纨一往情深,等到圆房之时,你就多替哥哥出出力。只要你不说,我不说,阿纨又怎么会知道呢?”
    应宜歌一把拎起了那盛馄饨的海碗,看样子是要把汤汤水水尽数泼在应宜声脸上,应宜声却是把眼睛微微睁圆了,一脸的委屈和无辜:“……怎么了?哥哥得利,你得美人儿,阿纨得到我,正好各各心愿得偿,三全其美啊。”
    应宜歌又羞又恼,可又舍不得动手,踌躇犹豫一番,还是把碗狠狠往下一顿,负气离开。
    应宜声坐在原地怔了半晌,才把应宜歌根本没来得及动上一口的碗拉到了自己面前,舀起一勺,失笑着埋怨了一句:“……浪费粮食,不敬兄长,没规矩。”
    一餐终了,应宜声起身,随手买了些小点心小玩意,准备回山后赠给宫纨,讨一讨她的欢心。
    虽是逢场作戏的表面功夫,仍是要做足的。
    他又转过半条街,零零星星买了些应宜歌平素爱吃的茶点小吃,哼着小曲绕过层云叠嶂的悟仙山,到了余杭主山,在路过山门口时,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腰间别一支九节箫的背影,便主动含笑招呼道:“哟,这不是正心师兄吗?”
    那背影僵硬了片刻,才转过身来,一张还算白净清秀的面庞上挂着笑,语气也透着亲昵的热络:“宜声师弟?怎么,又偷溜出去玩儿啦?”
    应宜声搔搔头发,回给他一个灿烂无双的笑:“怎么算偷溜呢。”他拎起手里的大包小包,在林正心面前晃了晃,“……不过是给阿纨师妹跑个腿罢了。师兄,你可不要去师父那里告状,不然师父再罚我抄写古乐谱,那可不妙。”
    林正心唇角的笑意越发夸张,由于用力过猛,面部肌肉都有些变形走样:“师弟和师妹关系笃厚,鹣鲽情深,师父若是知晓,也该欢欣才是。……对了,师父说,最近江阴凤阜山上有妖邪出没,特意交代你我一同前去除妖……”
    话还没说完,一道天青色的身影便从一侧闪出,林正心话才说到一半,眼睛掠到那个身影,唇角便多出了些温情自然的笑意:“阿纨师妹?”
    一双柔荑牵住了应宜声的衣角,它的主人仰起脸,一脸崇慕地望向他近乎完美的侧脸:“师兄,你去哪里了?让我好找。”
    林正心的表情一下垮了下来,但宫纨偏偏在此时转过头来,漂亮的眸光闪了闪,盯准了正心未来得及调整回去而显得极为扭曲的笑脸:“师兄,你怎么了?”
    林正心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应宜声就对宫纨笑道:“没事,师兄他只是身子不爽。……师兄,要不要回去歇息歇息?”
    后半句话,应宜声是望着林正心的眼睛说的,正心保持着翩翩君子的微笑,克制道:“师弟,你同师妹应该还有旁的话要说罢。……我先回松阳斋去,你们慢聊。”
    宫纨的脸上浮出了两团淡淡的红晕,轻抓起应宜声天青色的衣摆,小团小团地揉弄起来。
    应宜声低下头,对宫纨媚然一笑,与她一道转身离去。
    林正心的表情就在二人转身的瞬间彻底崩塌。
    ……该死。
    这样的纨绔人渣,怎么配得起阿纨师妹?
    他对阿纨师妹根本不是真心!
    师父虽说更加疼宠自己,对姓应的也有诸多不满,但无奈姓应的天资过人,年纪轻轻便突破了金丹期,宫纨师妹更是把一颗心都系在他身上,苦苦哀求才向师父求来了这桩姻缘,恐怕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的……
    林正心拧转了身子,与应宜声背向而行,嘴角却勾起了一个残忍的笑容。
    ……但是,如果应宜声意外身故的话,师妹怕就是不得不放手了吧?
    第86章 丁香馄饨(二)
    应宜声自然不会把本该送给宜歌的东西交给旁人, 他拿着那些随便买来的小玩意儿, 再加上几句甜言蜜语, 哄得宫纨心花怒放。
    他又是个脸皮厚的,放肆起来什么话都往外说,很快羞得宫纨抬不起头来, 轻轻在他胸口捶了一拳后便撒腿往朝露殿跑去。
    大概又是要去向那漫天神佛祈福许愿,求一个平安喜乐了吧。
    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应宜声才转过身去, 从丹宫中取出给宜歌买的点心, 确认那酥皮点心包装完好,半点儿损伤都没有, 才晃晃悠悠地往去惯了的无雨阁走去。
    这世上的神一个比一个忙,哪有空理会微不足道之人的小小心愿?
    宫氏下分四门, 由宫氏统率,应宜歌不过是“宫徵”门下的弟子一名, 好不容易才突破金丹期,按理说本该与众弟子群居在山音殿,但应宜声置底下弟子非议于不顾, 把应宜歌接到无雨阁同自己同住共寝, 两人日日相对,倒也安然自乐。
    还未靠近无雨阁,应宜声便听到了一阵珠落玉盘似的乐音,奏的是《阳关三叠》,音律却不似往日熟悉的清透明亮, 断断续续,声声都透着窒息的气闷。
    他浅笑一声,推开了无雨阁大门。
    乐声稍迟,背对着他的少年别过头来,瞄了一眼进来的应宜声,立即背过身去,继续演笙,只是那乐音越发凌乱,曲不成调,明显是在赌气。
    应宜声懒怠地靠在门边,一直等到应宜歌自己都听不下去自己的演奏,把排笙丢到一边、回过身来怒视着自己,才笑眯眯地抬手搔一搔自己的侧脸:“宜歌,生气啦?”
    应宜歌实在是看不下去他那张嬉皮笑脸的脸,强行转开了视线,可等他看清应宜声手上提着的东西后,愤怒的表情就有点儿绷不住了。
    应宜声一摇三晃地蹭过来,取了一方琉璃盘,跪坐在地,把点心纸包拆开,把内里的点心一个个取出,垒在盘中,把盘子端过来,放在应宜歌手边,顺便滑稽地冲他挑了挑眉。
    应宜歌哼了一声,把视线别开了。
    见状,应宜声伸手勾住了应宜歌的脖颈,撒娇似地晃了晃:“那件事我是开玩笑的。还真信了啊。”
    应宜歌的表情这才缓和了些,抿了抿唇,拈起一块枣花糕,咬在嘴里,含含糊糊地怒道:“……有你这样开玩笑的吗!”
    应宜声又凑得近了些:“……我还以为你很期待呢。”
    应宜歌差点儿呛住。
    咳嗽了一阵后,他才缓过一口劲来,刚想发难,双唇就被及时地吻住,很快他就失了力气,任由应宜声胡来一通。
    一吻终了,应宜声伏在他的身上,笑道:“宜歌的嘴倒是甜得很。”
    闻言,应宜歌的脸红了,胸腔一下下起伏着,想发火却又发不出来,声调软软道:“……瞎说什么啊。”
    应宜声不再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弟弟,直到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难堪地转到一边,嗫嚅道:“兄长,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好……我们……”
    从小与他一同长大,形影不离,应宜歌就如同应宜声的影子一样,从未离开过他身边,几乎一切判断事情好坏的标准都是从书本上学来,偏偏此种欢好之事书上并没有教过,他只能从应宜声身上习得,因此应宜声可以毫无顾忌地对他大放厥词:“……这世上兄弟皆是如此相处,我们只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对了。”
    应宜歌本能地觉得不安,肩膀微微发抖,应宜声把唇落在他的锁骨处,轻轻地吮吸舔咬,引得他的身体兔子似的抖动得更加厉害。
    怀里抱着个瑟瑟发抖的小家伙,应宜声觉得有趣,就随手拈了一块酥油饼,塞进他的嘴里,应宜歌乖乖地接受了投喂,缓缓地咀嚼着,腮帮子一动一动的,活像一只小松鼠。
    等把人哄得差不多了,应宜声才嬉笑着提出了要求:“乖宜歌,帮哥哥个忙好吗?”
    应宜歌立刻机警起来:“什么?”
    应宜声把想要挣扎起身的应宜歌重新按了下去,暧昧地用指尖点按着他殷红的唇:“不是和阿纨师妹相关的事情。山阴凤阜山上有妖邪出没,你替我去除一下吧。”
    应宜歌懵了一下:“为什么你不去……”
    应宜声把小家伙往自己怀里一箍,又惹得怀中人身子一抖,他枕在应宜歌肩膀上,猫似的伸了个懒腰:“……懒。”
    应宜歌:“……”
    见他面色又变差了,应宜声用手指撩着应宜歌与自己相同的面部弧线,笑道:“……再说,跟林正心出去,累得很。这人假到了骨子里,我半分交游不想和他有。”
    一听兄长说累,应宜歌就犹疑了起来,应宜声趁热打铁,笼着他的腰身,凑在他耳边低语:“……没事儿的~和林正心一起去,你跟在他身后,不同他多搭话便是。除妖时也不必多费心出力,反正我每次同他去剿妖,都是在后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