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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节

      一位面颊上被岁月之手反复抚摸而刻痕纵生的脸出现在了暗沉的堂屋门口。江循清楚地看到,那双属于老者的眼睛上蒙了一层青色的薄翳,眸光散开,无法聚焦。
    她侧着耳朵,颤巍巍地想辨清来人的位置:“……谁呀?”
    ……祖母……盲了双眼?
    江循一时间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不过一切复杂的情绪,很快便归于了平静和庆幸。
    ……至少,祖母不会为自己这张毫无往日痕迹的脸而感到伤心诧异了。
    江循放下心来,并不答话,纵身跳入了门内,刚行了两步,那花甲老人的脸上就放出了异常的光彩,似乎有光要穿越那层薄薄的阴翳透出来:“……小循?是小循回来了吗?”
    第97章 劲节山(三)
    江循只感觉自己的心变成了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 酸涩胀满至极, 轻轻一碰就有一股难言的情绪倒涌到气管处, 呛得他眼前都发了花。
    他先挤出了一个微笑,意识到老人根本看不到时,才又急促地往前走了两步, 那股属于第一世江循的情绪潮水般蜂拥入他的头中,与现代的自己在孤儿院中的记忆混合在一起,逼得江循几近错乱。
    老人已是鹤发鸡皮, 一双眼的确是空洞了, 但那沟沟壑壑里都盛开出大片大片令人心酸的光芒。
    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朝江循的方向凭空地抓握着, 似乎这样就能隔空抓住江循,把那个记忆中的年幼孩子拉入自己的怀抱中一样。那只手被岁月的风烛侵蚀得彻底, 因为常年编织竹筐维持生计,她的指肚浑圆发红, 布满陈伤,五指的指纹都磨平了,手背上淡青色的虬筋血管蚯蚓般弯弯曲曲地暴起, 记载着她劳碌的日月风霜。
    才走了两步, 草鞋的藤绳便绊得老人一个踉跄,猛地向前扑倒,江循心下一空,疾步上前,扶起了老人即将摔下台阶的孱弱身子。
    即使如此, 她的手依然朝前伸着,像是极力要抓住一个有可能会溃散的幻梦的孩子。
    江循捉住了老人粗糙的手掌,就势贴在了自己脸上。
    乡音全改,相貌已失,过去红枫村中的孩童,与现在的自己已无半分相似。
    他把脸蹭在老人的粗糙手掌间,不无依恋地上下摩挲了一番,哑声道:“老人家,您认错了,我不是您的孙儿。”
    老人的眉眼间闪过一丝惑然,生满粗茧的手掌在那张脸上来回抚摸了一番,失望地喃喃自语:“……听脚步声,明明是的呀。小循不喜欢好好过门槛,总要跳过去……”
    江循扭头望了一眼那高高的农家门槛,不由得喉头发涩。
    走过一百三十二世的每个自己,大约都不是喜欢好好过门槛的人。
    他清了清似乎有沉滞异物堵塞的喉咙,而祖母仍旧是不敢相信,散发着浓郁老人气味的手指擦过江循的鼻梁,唇畔和眼眉,江循丝毫不反抗,由得祖母摸去。
    ……毕竟自己已经被伐骨洗髓,再造为人,不可能再有旧人能够辨认出自己。
    谁想到,随着那轻柔的试探,老人的眼前蒙上了一层又一层朦胧的水雾,最终,一滴浑圆的老泪悄然滚落了下来。
    江循还未来得及询问点什么,就被猛地纳入了一个枯瘦如柴的、散发着淡淡竹篾香气的怀抱,后背被重重拍打了好几下,不疼,可一下下的,仿佛直接拍上了江循的心脏。
    老人家的身子受不得如此剧烈的情绪变化,手中的竹杖啪嗒一声摔落在地,身体晃晃悠悠地就要倒下去,江循也顺势同她一起跪坐在地,身子尽量往前探去,架住摇摇欲坠的祖母。
    那像是责罚不听话的孩子的重重拍击,噼啪地响在江循的身上。祖母的眼泪随着一下下拍击,也一颗颗滚落下来,枯黄的老泪沿着面部蜿蜒的皱纹曲曲折折地下坠。
    拍击的力度和幅度越来越轻,最终变成了不舍的拍打,和哄婴儿睡觉一样的力道,温柔得叫人心止不住放软。
    她老泪纵横地啜泣:“小循……”
    江循还想辩解自己不是江循,可话到嘴边,他却说不出口了。
    他双膝跪下,双臂圈住那瘦得细骨伶仃的身体,不再吭声。
    他听到老人哀哀的哭声,感觉到滚烫的泪一点点渗入他的后背,声声的哀诉就像是直接传递到了他心中,震得他的心房一下下共鸣共振:“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回家,怎么连个信儿都没有啊……奶奶多担心你,去山神公公那里求你平安,求你在外头好好的不被人欺负……”
    江循低低地“嗯”了一声,手掌缓缓上移,护住了老人的后脑,温柔地看着从自己指间露出的花白的苍苍华发。
    ……祖母老了。
    自从自己被她在一棵枫树下捡到,自己就是一颗幼嫩的种子,在她心里扎根、发育、抽条、成长,最终成了她心头的一棵参天大树,压得她步履维艰。
    是时候该让她放下这一切了。
    江循直到这时才明确自己内心的惶恐来源于哪里。
    他不能向祖母说出自己的真实经历,那是一个太长太复杂的故事,况且,洗骨伐髓,替代他人,身份暴露,这种种的沉重,不应该交与一个该颐养天年的善良老者背负。
    而简单粗暴地告诉祖母自己在被追杀,也只会徒增她的苦恼和不安。
    ——毕竟自己绝不能长久地留在红枫村,当自己再度离开,她会陷入一个更加焦虑恐慌的境地。
    至于主动现身、对付那些秦氏子弟,更是不可取。这样只会吸引秦家的注意力,他们定然会怀疑,为何会在搜索到劲节山附近时自己恰巧出现阻拦他们,到时候,要是他们明确了祖母所在的位置,难道要自己带着年迈的祖母和单纯无知的阿碧一起跑路?
    江循垂下眉眼,掌心闪耀起一缕流转的光芒来。
    他手臂中的秦牧猛然一怔。
    这道光他曾经见过。
    多少年前,小秋被噩梦困扰,深夜来寻他时,江循也是这样抱着她,轻声细语地消去了她的一切烦恼和记忆。
    秦牧一下急了眼:“……小循你要做什么?……她……”
    江循不理会他,只抱住祖母,柔声安慰:“没有。奶奶,我很好,我没被别人欺负。……是是是,是我的错,我该给家里来封信的。……刚才……我是怕奶奶认不出我来,故意跟您开个玩笑的……”
    祖母像一个跟家人疯闹的孩子,打够了,骂够了,哭够了,才缓过了那劲儿来,手指摸着江循的头发,口吻中带着一点天真的炫耀:“……小循啊,当年瘟疫,村里的人都跑了,也有人劝奶奶带阿碧走,可奶奶就怕你以后回家,找不到路。”
    江循咬紧了唇,将一线银光缓缓推入祖母脑后,哑声笑道:“这不是找回来了……”
    话音刚落,江循掌心的光色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本银色的流光变成了鬼蜮一般的青灰色,竟是成了反噬之势!
    江循的修为已非昔日可比,但也是直到此刻才发现,居然有人在祖母身上埋设了巧妙的灵力反噬之阵!
    如果有修士贸然对祖母出手,只要想把将灵力输入祖母体内,不管抱持着善意还是恶意,那灵力都会呈几何倍数的反噬力度倒灌入施法者的体内,冲得施法者气脉逆行,严重者甚至会危及生命。假如那些秦家修士当真寻到此处来,要动用法力,将祖母和阿碧带走,必定自食苦果。
    江循思前想后,也只有一个损色儿会干出这样的阴险事情。
    自己小时候委托玉九照顾祖母和阿碧,他也当真是尽心尽……
    ……力……
    ……等等。
    等等等等。
    ……他仿佛记得,设下阵法的人体内埋设了同阵法相通的阵眼,如果有人妄动,启动了反噬阵法,远程提醒设阵人,此处有险,速速前来救急。
    这原理大概相当于手机的防盗设定,远程锁定,一键无忧。
    江循心知有这个阵法在,是不必担忧奶奶的安危了,但自己刚才的举动,无意间触发了某个极其糟糕的开关。
    ……风紧,扯呼。
    江循一把捏住了祖母的肩膀,手中灵力波涌,一锭银在他掌心中幻化而出,又分化出七八颗碎银,他把这些尽数掖进了祖母腰间的一个老荷包,急切道:“奶奶,我还有急事。此番也只是路过,以后会常常来探望您,今天……”
    话音未落,他便感应到了一股熟悉的灵力风卷残云奔袭而来,其间挟裹着的凌厉之气让江循胯间一凉。
    卧槽这家伙怎么来得这么快?
    江循一转念才意识到问题的所在。
    今天……几月几号来着?
    流亡在外,江循根本不知道时间,上次看农历的时候,江循只依稀记得已经过了十月。
    今天……该不会好死不死是祖母的生日吧?
    为了自身生命安全考虑,江循再不犹豫,挣扎起来就往门外窜。
    祖母不知发生了什么,摸索着就要站起,在地上慌乱地找着自己的竹杖,口中声声地唤:“小循!小循你别走!小循!”
    夭寿了我的亲奶奶你别叫啊!
    江循心里记挂着那队还在劲节山附近搜索的秦家修士,见奶奶着急,他也于心不忍,刚跑到门口就忍不住扭回了头去:“奶奶,您……”
    话音刚落,他的肩膀就被一把捏紧,疼得他一咧嘴,身子立即矮了半截,一转头看到玉邈那张北国冰封万里雪飘的脸,他双腿更软,立即给跪。
    还未等两人发生什么交流,就听得远处传来了纷沓的脚步声,江循此时本就心惊胆战,听力比往日敏捷了十数倍,再加上他自身压倒性的灵力优势,薄山子的传音入秘,在他眼里根本不够看。
    他听到了薄山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灵力流动就是从那个方向来的!快些,屏息凝神,不要露出破绽,前去查探一二!”
    门被玉邈堵了个死紧,后面的祖母也扶起竹杖,颤悠悠地小步走近。江循进退不得,心一横,牙一咬,调集灵力,心神聚会,身形一摇,踪影消匿。
    玉邈手中紧抓的衣服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心下发觉不对,一把掀开了那玄色的长袍,地上空余一双沾满雪泥的袜靴,而一抹雪白的柔软蹭地一下钻入了他的袍底,沿着他的腿哧溜哧溜地爬了上去。
    抱着玉邈大腿的江循,脑中只有一条弹幕成群结队地刷过去。
    ——天堂有路我不走,地狱无门我闯进来。
    第98章 劲节山(四)
    玉邈今日没有穿惯常的玉氏琉璃白袍服, 一身竹青色的常服将他如青松般挺逸的身形衬得愈发迷人, 下身的竹枝袍也算不得宽松, 江循钻来钻去了半天,也没法完全隐蔽好自己的身形。
    任小家伙在自己腿上乱窜,玉邈抓住了祖母的肩膀, 不待她说话,便用指尖在她额际轻轻一点,灵力流转间, 祖母枯瘦的身子便软软委顿下来。他轻声道了句歉, 将祖母抱起,用江循的衣服细细盖好, 顺脚把那双突兀地横在门口的靴袜踢到一边去,径直朝堂屋里送去, 将昏睡的祖母安顿好后,便坦荡荡走出柴扉, 径直朝那些秦氏弟子的藏身处走去。
    江循满怀悲戚地沿着玉邈修长笔直的大腿兜了一圈,终于选定了他的两腿之间,他费劲儿地挪到中间位置, 牢牢地用小粉垫上生出的细嫩倒爪勾住玉邈的裤子, 又小心地蹭了蹭他的腿根。
    被他蹭过的地方肌肉骤然绷紧,以至于让玉邈停下了脚步,面色微变,硬生生缓了一刻,才迈步到了围墙的拐角, 直接与众位秦家弟子打上了照面。
    玉秦两家之仇不知从何时而起,本来相安无事也就罢了,偏生出了江循的事情,惹得两家一度剑拔弩张,而江循一离开玉家,两家争端自然消失,如今相见,除了尴尬之外,倒没有太重的戾气。
    薄山子未曾料想会在这里看到玉邈,不过还是在第一时间全了礼节:“在下秦氏薄山子,见过玉家主。”
    余下几个弟子压根儿没见过玉邈,一时间面面相觑,玉邈也管不着他们,只看着薄山子,问:“你在此处作甚?”
    薄山子朝玉邈的来路望了一眼,并不作答,只反问道:“玉家主又在此处作甚?”
    玉邈眸色一冷,一股灵力自掌心猛然激荡而出,薄山子顿觉膝盖骨有如千斤坠下,不由自主地跪趴在地,被石钉钉死了一般动弹不得。
    江循见机也暗搓搓地释放出了灵力,巧妙地同玉邈的灵力勾连在一起,却将那力量放大了十倍有余。
    秦氏弟子均被这浑厚的灵压所慑,欲拔剑而不能,玉邈自上而下睥睨着浮山子,口吻中含了些不怒而威的意味:“我刚才刻意释放灵力,便是要修士不准接近,伤我家人。薄山子既然不懂,我便当面教你,何为礼节。”
    薄山子咬碎了一口牙,但心知自己暗中窥探,已然理亏,只好忍下一口气,低声认错:“求玉家主……网开一面……我等正在搜寻江氏妖孽,查探到此处,恰好感知到灵力的流动,便来看看,不想竟是玉家主……”
    见薄山子态度良好,玉邈才收回了灵力,江循也是见好就收。秦氏弟子俱觉心头一松,心知与此人差距甚大,不敢造次,个个服帖地颔首低眉,薄山子狼狈起身,连膝盖上的尘土都不敢掸,揖手道:“玉家主,是在下鲁莽了。”
    玉邈细细地整理了一下袖口,才冷声道:“薄山子若无他事,请速速离去吧。”
    薄山子自然是不敢再多呆,匆匆拜过后便走了开去,在村内转过几道弯后,他随手拉住了一个迎面而来的荷锄农夫,指着远处玉邈走进的农家小院,客气地询问:“受累打听一下,那个院落中所住何人?”
    年轻的农夫自小在这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老村中长大,淳朴厚道,有问必答:“您说是老金婆啊?老金婆的儿子媳妇早就没了,只剩下个孙女儿,叫阿碧。”
    薄山子压低了声音:“那您可知道,她家里有没有一个叫江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