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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节

      “真是好一出缠绵悱恻的大戏!”苏妍啪啪拍了下掌,眼里满溢讥诮。苏哲远脸红了红,收回手,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吴氏,你莫不是以为,你清理了旧人,就再没人查得出你的底细?”
    吴玉还待争辩,却发现身上一麻,顿时发现自己居然不能动了,张口也发不出声音,不由惊恐地瞪大了眼。
    “你把我母亲放了!”苏莲上前,苏妍顿时嫌弃地掩着鼻子躲开,苏莲难堪地红了脸。
    “末儿!”苏哲远气怒。
    “苏大人,慢慢慢!我既然敢这么说,自然是有证据的。”
    苏妍神秘地笑笑,长袖一抖,一叠泛了黄看起来很有些年头的纸张顿时落在了正房内的几上。
    茂春园诗会当日,她拜托二表姐交付外祖母的信里,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敲山震虎,第二件便是查一查这吴玉的底细。没想到这一查,倒是查出来一些有趣的事来。
    她这父亲……可是戴了好大的一顶绿帽子呢。
    她离家之前就吩咐过卢二狗,若是收到这封信件,可尽早送来庄子,可惜外祖母查到这事将证据交给卢二狗的第二日,宁国公府便有祸降临。卢二狗作为外祖母交给她的联络人,在宁国公府降祸之时,才会那么无措。
    她收回心思,嘲讽地看了眼苏哲远。
    “苏大人也许愿意看一看,毕竟……无风不起浪嘛。”
    苏哲远皱着眉,一把抓住了那一叠黄纸,一张一张细细地翻看过去。越看,脸色越青,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手抖个不停,鼻翼不断地翕张着,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看来是气得狠了。
    “你,你这个……不知廉耻的□□!”
    苏哲远用力一掼,飘飘扬扬的纸张蓦地铺头盖脸地砸在吴玉的面上。
    就算是泛了黄,有些年头的纸,这么一叠子下来,刮到脸上也疼,吴玉净白的面皮上瞬间便挂了三四道痕,破了相。
    苏妍手指微微一弹,吴玉突觉身上有了力气,指尖一抹刺痛的脸,顿时染上了几点红色,这下子眼泪真的簌簌地流了下来。
    再看女儿一脸惨白,心下一凛,吴玉膝行着向苏哲远而去:“老爷!老爷!冤枉啊,这分明是大小姐……妾一向清清白白的人儿,便是给了老爷的也是清白之身,若是妾说了谎,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地板明明是抛光打磨的十分光滑的,偏偏也让她膝行出了一条血路,簌簌抖落的泪珠儿梨花带雨,可吴玉漏算了那被截了胡的脑袋,此时看着便有些滑稽,又滑稽又可怜。
    吴玉也漏算了一个男人的自尊心。
    苏哲远垂怜她,不过是怜她温柔婉约,怜她有别于宁秋的一番小意温存,在他看来,是他支配着吴玉,一个靠着他的垂怜活着的小可怜。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这个小可怜,用着她女人天生的武器,牵着他的鼻子走,让他着了道。不是他控制着她,反倒是他被耍得团团转。不过是一个玩意儿,却让他跌了这么一大跤,苏哲远的自尊过不去。
    他觉得他被愚弄了,被这么一个腌臜东西愚弄了,在他的女儿面前兜了个底穿。
    苏哲远的怒气,越来越高涨,若是可以具现化的话,怕是翻江倒海都不止。看着这么个玩意儿,他觉得恶心。
    “好,好,好、得、很!”这话,从牙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苏哲远蓦然笑了起来。
    “清清白白的女儿身?吴氏,我该叫你吴玉,还是吴秀花呢?”苏哲远一字一句道。
    吴玉的动作蓦地停了下来,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森寒的冷意渐渐泛了上来。
    “吴秀花,你出身在邱西城明远巷,是吴屠户的小女儿,在十一岁外出与同乡大牛幽约之时,被人贩子拐走,卖入扬州红袖招,经过三年培养便挂了牌,初夜被扬州员外郎尤奇以一千白银拍下置于外宅,后因不堪尤奇的特殊癖好逃了出来,跟了一个上京赶考的书生。”
    “那书生用着你从尤奇那卷出来的财物,两人在上京城很是过了一段恩爱的日子。可惜那么点财物不够你们两人挥霍,你当时年少,又实在爱慕那白姓书生的才貌,便听了他的鼓动重新做了暗门子。只是白书生性凉,又迷上了一个青楼女子,你们俩大吵一架,你当日气不过便出门闲逛,正好撞上了当时正苦闷的苏大人。”
    吴玉心惊地听着,为何那么私密的过往,这女子竟然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指间用力地抠着地,点点血迹溢出来,她恍若不觉。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胡说!你胡说!”苏莲一把冲了上来,想要将侃侃而谈的苏妍推开,却被她灵巧地一转,脱了开去。
    苏妍不理她,口中继续道:
    “苏大人年轻之时,哦,不对,现在也是俊美伟岸,何况还有财有势,你便忍不住移情别恋了。可趴在你身上吸血的蛀虫白书生还没解决,你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他出门找那青楼女子之时,还下了过量的□□,书生本来身子便弱,再加上你之前有意无意给他的进补,两相冲击之下,果然不出你所料的一命呜呼了。”
    “哦,对了,苏大人,这个案子当时闹得还挺大是吧?毕竟这么有辱斯文的书生还是少见,而且死得这么香艳,想来上京城是不吝于讨论讨论的。”
    苏妍向苏哲远征询。
    苏哲远沉默地点头,他必须使出十分的力道,才能阻止上前掐死这个愚弄了他的女人,脏,可真脏!龌龊极了!可笑他以前还以为是难得的一朵出水清莲。
    “来上京了以后你便一直与那白书生窝在租来的小院里,周围无人知道你与白书生的关系,于是你成功地从书生那里脱了身。可惜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倒夜壶的老伯,与你接触过很多次,却被你忽略了。不然……”
    苏妍顿了顿,蓦地一笑,接着说了下去:“你靠着做暗门子得来的些许银两,去了上京另一头的新月胡同,靠着那套手段,勾了一个老秀才做了一阵夫妻。那老秀才在老家早就有了个婆娘,伺候父母,自不可娶你。这也是你早就打听好了的,果然他为了避人耳目,便主动说认你做女,并对街坊称一直养在老家,如今大了要在上京找婆家才接回来。于是你顺利地从一个扬州瘦马、暗门子,成了那老秀才的亲闺女,果真是好手段。只是这亲闺女与那父亲睡在一块,也不知是怎样光景?”
    吴玉面如死灰,垂着脑袋愣愣地听着。
    “你达成了身份的转换,自觉时机成熟,便经常在我们苏大人曾经出没过的平安坊逛,过了将近半年才又见到了他,哦,对了,平安坊附近绸缎庄的老板娘注意了你很久,我也找到了。”
    “后面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你三年的扬州瘦马生活也不是白来的,迎来送往做得比谁都熟,我们那老糊涂苏大人在一次次的与你偶遇中,知晓你这么个善良孝顺的女子,还比家中的妻子温柔一百倍,后来更与你那老秀才父亲结识,一次高兴喝酒烂醉后,糊里糊涂地便与你成了好事,听说,嗯,还落了红,很疼?”
    “扬州果然是个好地方!这以假乱真的伎俩,真真是不错。”苏妍抚掌大笑。
    苏哲远面如猪肝色。这明面上说的是吴玉,难道不是他?
    ——他这女儿,果真厉害得紧。
    苏妍谁也不看,收了笑,继续道:“可惜你太狠。在与我父亲成了之后,一边哄着老秀才做那半路夫妻,一边又勾着我父亲与你一同,手段很是了得。可惜时间长了,你不耐应付那老东西,为怕事情败露,你又故技重施,让老秀才直接在美梦中魂归了西,还摘清了自己。可怜的是老秀才的妻子,还在老家默默地守着活寡。”
    “你守孝未满半年,又一次糊里糊涂与我们那苏大人滚了床单,苏大人怜惜你,时不时接济你,可怕贻人口实,还是满了三年才真正地买了宅子,置了你。只是……这三年的孝期,怕也是幌子。”
    苏哲远老脸通红。
    “在你时不时的温柔小意下,衬得我那一腔直肠子母亲是又厉害又刁钻,就算是她为了我们苏大人前程回娘家求人,也成了要控制苏大人的好手段。真真是极厉害的!”
    吴玉只觉自己被扒了个底朝天,也不挣扎了,甚至身子有意无意地抖动也没了,她慢慢站起来,第一次正着眼看人:“你这样的大小姐,又如何知道我们这种人的痛苦?我不为自己打算,谁还会为我打算?”
    苏妍垂着眼,嘴角挽了个笑花,可这笑是冷的,嘲讽的。
    “谁都有想过好日子的权利,可你为了自己的好日子,为了往上爬,杀了白书生,他家中殷切等待的父母何辜?老秀才的妻子何辜?我母亲何辜?”
    “你这样的人,死一千遍一万遍,都是不够的。”
    “来人!将这女人送到司卫所,由京畿卫判。”苏妍冷声道。
    “老爷!”吴玉惶然地看向苏哲远。
    苏哲远像是看见了脏东西,一眼都不想瞥见,不过还是摆手阻止了苏妍叫人。
    “末儿,此事……牵扯到为父,还是由为父来处置吧。”苏哲远像是难以启齿。
    “莫不是我们的苏大人,又心软了?”
    “不,”苏哲远这才注意到,他的女儿,再不肯叫他父亲了。心里苦涩渐起,不过,万不能让吴玉去了司卫所,不然他好不容易保下的苏家,也完了。
    “将他送往苏家老宅,那里的家庙很好。”
    苏哲远慢慢道,苏妍不由啧啧了两声——真狠啊。
    苏莲缩在角落,头枕着膝,一声不吭。
    第211章 208.207.1.1
    “老爷,沈相府派人送来一张帖子。”
    苏哲远的贴身小厮央苗儿小心翼翼地跨过一地的黄纸,垂头递来一张烫紫金帖。
    秋水苑的正厅一片寂静,气氛凝重冷肃。苏妍端坐在八仙座上,一只手把玩着茶盅却不喝,那外头来的二小姐却木木呆呆地坐在地板上。
    央苗儿心里一个咯噔,不敢再看,生怕殃及池鱼。
    苏哲远疲倦地拧了拧眉心,半晌才接过帖子展开一看,脸色便有些舒缓开来。沉吟了会才道:“末儿,为父先出去一趟,待回来再与你细说。”
    苏妍嘴角翘了翘,没说话。
    苏哲远的怒气似乎在之前都被发泄光了,见苏妍这般也不生气,袖子一甩便径直往门外而去,连眼风都未曾朝苏莲扫过。
    苏妍之前那沸腾的心已经静了下来。
    自宁国公府被抄,到宁秋吐血晕厥之事为止,一路烧灼的愤怒和痛恨随着吴玉被送走而慢慢平息下来。
    “你满意了么?”
    苏莲突然道,脑袋从膝盖上抬起,静静地看着她。此时苏妍才发现,那双眼波澜不兴,宛若死水,浑身的精神气仿佛都失踪了一般。
    苏妍摇头:“没什么满意不满意的,不过是立场相对,仅此而已。”
    “立场相对?”苏莲咯咯笑了声,笑得花枝乱颤:“为何你们便不能容下我与我母亲?男子三妻四妾再寻常不过,多个姨娘和庶女罢了,你们怎么就那么容不下?”
    苏妍似笑非笑地看她:“你说笑了。是你们容不下我们,否则,吐血的怎么会是我母亲?你那母亲,可是只山中狼,我母亲柔弱,对付不了。至于你,母债女偿,何况,我实在不喜欢你。”
    “不,确切的说,是自你出现以来,我脑子里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提防你。”
    苏莲蓦地大笑一声:“彼此彼此。”
    “自我有意识以来,往上爬便是脑中唯一的执念和存在的理由。”
    “我要荣华富贵,要万人尊宠,可身为外室之女,欺辱蔑视是常事,在宅子里无人敢挑衅我,可在外,即便是买套首饰,那多宝斋的掌柜都生怕我侮辱了他家的格调。终于,眼看我快要成功了,却被你毁了。”
    苏哲远经此一事,已是彻底厌弃了吴玉,自然也不会对这个让他蒙羞女人的孩子另眼相看,至于之前说的记入名下,入宗祠,更是不可能之事。
    苏莲梦呓似的声音缓缓流淌在房内,声音里有着显而易见的绝望。
    “不,即便你身为礼部尚书的嫡女,也不可能万人尊宠。何况旁人也会打听,你不过是个外室子,稍微有些家底的,都不会要你。”
    苏妍笑她异想天开,世事礼法,森罗规矩,对女子教养尤为严苛,虽则她心底总觉得……不该如此,起码她不该,可却无法与整个世间的礼法作对。
    另一边心里起了异样——这是她第二次在旁人口中听到“有意识以来”这句话了。
    苏莲再一次垂下脑袋,颈部柔顺地垂着,两眼无神地看着地面,肩膀垂了下来。
    一时,两人都静了下来。
    苏妍算了算时辰,决意先去看看母亲如何,想来那陆太医还未离开,便起身往外走。还未走出门槛,心中似有所动,回头一看,却吓了一大跳。
    她只觉得冷汗一层一层地冒了上来,将贴身的绫罗都浸湿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盛着不可名状的惊恐,可惊恐过后,兴奋却叠叠地蹿了出来。
    只见盘膝垂头的苏莲身上,一层暗影隐隐绰绰地显现,像是一个人影趴在她背后,脸微微露着,隐约可见就是苏莲她自己,却更小巧更精致一些。暗影与苏莲,慢慢剥离开,剥离开,到最后仅有一点足跟还连着,就不动了。
    这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她从那片暗影里,感受到的,是数不尽的灰败与绝望?仿佛整个生的气息都被吞没了一般。而这气息却诡异得与苏莲如出一辙,唯还有一点活息证明着她还活着。
    为什么还有足跟连着,没有彻底剥离?若是真正剥离开,会发生什么?
    莫非与苏莲之前提到的执念有关,希望破灭则绝望,心死则魂离。
    为什么她能看见那片暗影?
    ……那么其他人,能看见么?
    苏妍心内转过无数个念头,仿佛雷霆一道光,破开她的重重封闭,唤醒了脑中沉睡的东西。她骤然一笑,仿若银瓶乍破,天光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