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眼泪
兰雀儿一身蓝灰色背毛,从头到脚都是蓝色,却蓝蓝不与相同,每一根的颜色跟上一根都是微的不同,头是墨蓝,尾是天蓝,两边的翅儿上两块黄色酱在翅边,同样的黄也酱在尾羽,这是她身上唯一不蓝的地方。最喜镇清晨中,起得最早的,当属她头一位。日头还没起,就叽喳叫个不停。索性她嗓门实在是算不上大,这叽喳声传不到几个人的梦乡中去。
女安今早有些心事,所以兰雀儿的叫声自然钻进她的晨梦,早早将她唤醒。她摇晃了一下身子,睁开眼睛,天还没有大亮。渐渐日头就像一匹奔马,从地平线一跃而起,大开大合地向上升去,窗内窗外的一切都被洒上白金色的暖意。而暖意愈炙,它背后的阴影愈是浓重。门格上那些不知何年何月雕上去的住们,面朝朝阳,每人身后都拉出来一道缓慢地影子。
女安注意到,她蛮喜欢的一个长影,头的部位不明不白少了一块。
她昨晚便发现,是木刻的一个小人儿的脑袋掉了。
她悄悄起身,将叠放在床边的衣服套好后,打开屋门。阳光哗地水一般涌入进这个平日里极阴暗的小房间。
女安一步一踮脚去了厨房,家里静悄悄的,她哪一个也没惊动。再回来时,一双修长又布满极微小裂纹的手上,捧满了东西。最大个的是个面团,最尖锐的是把厨房的锉刀,上面还带着昨夜杀鱼留下的血迹。其他的零零散散,竟还有糯米,树叶,小石子这样零碎的东西。这些东西全放在这一双手上,被小心托回了女安的小屋里。
“你拿的什么!”本该空无一人的内室传来问话。女安本就提着的心一抖,手一晃,面团最先从手掌上滚下。她急忙矮肩,另一只手去抓,但是又因为抓的太多东西,面团在右手指尖上蹦跳几下,仍是直直向地下坠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秒之间。
内室中那人半探出身,正好伸直胳膊一捞,面团被夹扁在她两指之中,却逃掉了摔成土饼的命运。
女安来不及看面团,两眼在来人脸上扫了一扫。这人眼角眉梢全然张开,面带七分笑意,三分嗔像,头发全向上梳去,用几条彩绳上下穿连,扎成两条坚实的,硬挺的羊角辫。英气自嘴角而出,耳朵却是娇小幼圆的,上面生长着柔软的绒毛。
定睛一看,不是丁家的大女儿丁满,还能是谁。
“你从厨房拿这些玩意做什么。”她宛然不觉闯了祸,还在问来问去。
“你怎么进来的?”女安问。
“我走门进来的咯”丁满轻巧答道。
“你看。”女安把她拉进内室。
女安从她手里拿过面团,放在掌心里。它在掌心中滚动,挤压,内里渐渐摆脱了从前的柔软,在看不见的地方柔韧起来,面团渐渐地缩小,由之前纯净的米黄色团子变成一个朴实的灰球。
女安继续揉它,还捻来沙土慢慢加进去。这灰球又成了一个土柱,带着灰丝丝的条纹纠缠在它修长又圆润的身上。
丁满也不再出声,趴在一边,拄着腮帮子看。
女安找出来一根小树枝,在上面点了三下,一个斗鸡眼,樱桃嘴的脑袋就出现了。
“这是个啥啊,原来是个脑袋啊。”丁满表情嫌弃的很。“我还跟我妹说你长大了呢。原来还在家玩这种东西。”她说完后意犹未尽,眼睛往四处望去“原来你住的比我家还破,这样砖木房多少年没修过了?”
女安不爱回答这样的问题,之前也没人问过。
她顿了顿,拿手指小心抹去了刚刚刺出来的三个脸洞,这颗脑袋又是一个无脸头了。她又拿起树枝,举起小枝劈裂的那一端,仔细地刺去,脑中回忆的是每日看熟了的那张木头脸。
半晌,刻成,还是怪模怪样,人鬼不识。
女安心中好大自责,伸手指去抹。
丁满又去拦“我来。”女安怕面团变型,没敢用力,一下便叫她抢过面团和树枝去。
她真的三两下画出人物眉眼,这样眼眉跟之前那个看熟的还真是蛮像。“喏,还你个头。”丁满把那面做的小头塞进女安的手里,嘴里闲聊似说道“你手上这样不灵巧,笨拙的让人可怜可爱,怪不得竟比我跟妹妹先找了如意郎君去。”
“什么如意郎君”女安一愣,竟觉得五脏因为害怕而缩起来。
“我妹说的,说你有了如——意——郎——君——了!”丁满很是得意,像是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一样。
女安将面团轻轻往桌上一放,嘴角一抿,扯着丁满就往门外走去。
“哎,这是怎么...怎么了嘛!”这一嗓子飘在院子里久久不散。很快对面厢房就传出来刘婶起床走动的声音。
可是等刘婶慢手慢脚穿套好衣服,踏出屋门以后,院子中早是冷清一片了。
王家院子往北串过三四个巷子去,在向东走一段,就是一片集在一起的民户巷,再向北走,就到了几乎能够环绕着小半个最喜镇的大湖。从巷中一个窄窄的门洞进去,初极狭,才通人,往内走个两三步,豁然开朗,是一家家紧邻的小房,不分什么东西厢的。
卖藕的丁兴旺一家就住在这样一间里面。
丁婶子正提着滚水出门洗衣,刚开门,门外轰通撞进两个人来,险些迎面贴上滚水铁壶。
“哎!小心着点馁!”婶子尖叫声混着丁满的喊声“娘!我妹呢?”
丁婶子猛地把水壶使腕力往右一挣,手一撒,盛着满满滚水的铁壶飞向墙壁,碰地一声,里面的滚水一扑,湿了整个墙壁,还哗哗冒着白烟。
“丁满!你皮痒了是吧!”丁婶子怒目圆睁,说着。
丁满抻头一看,屋里没人。
“看什么,去湖边了!”说着,丁婶子转头去拿鸡毛掸子,“今天我可要好好教训一下你这个莽莽撞撞的小孩!”谁知再转头,就只看见两个女孩飞奔出去的背影。
“这不是安娃子么,这小身板还能跟上我们满娃子”丁婶也有些纳闷。
等两个女孩真正在湖边找到丁零的时候,都已经气喘吁吁了。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呢!”丁满还是满头雾水,一边埋怨一边在岸边坐下。
女安呼哧呼哧喘着气,经年谨小柔弱的气管忙着呼气,话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哎呀!”丁满丁零忙上去给她抚背,半响后,女安本来白净的一张脸涨的全是血红,眉头微蹙,眼睛中眼泪将溢不溢。
“...你胡说!”女安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啊?”这样带有攻击性的女安是丁姐妹两人从未见过的,不仅是丁满,连一向情绪平稳的丁零都吃惊了。
“...我没有如意郎君!”她在喘气的间歇中又说。
“嗐!”丁零转头瞪了丁满一眼。丁满眼睛不敢看严厉的妹妹。
女安一双黑眼睛盯着这两个姐妹,丁零与她对视,竟然看到从未见过的坚定。
“你变了很多...”丁零轻声说。
女安垂下眼睛,她忽然感觉到一种力量,她抬起眼睛看进丁零的眼睛里“我在学字,我在跟他学习。”
丁零研究着女安——她的气喘吁吁,她的控诉,她的眼睛垂下又抬起...
“你都学了什么?”就连丁零也疑惑起来。只是识字,能让一个人变化这样大么...
“百家姓,三字经。我会读匾了,我也能读佛经了。”女安一一数来,又对着两个女孩强调“我与他没有私情!”
丁满先忍不住了“你都说了多少遍了,我们知道了呀。”
丁零呢沉思了一会,突然开口“女安,对不起。”
女安停住了话头,默默地看着道歉的丁零。丁零把站着的女安重新拉坐在岸边的石台上,前倾身子,轻轻抱住了她。
“对不起,我们让你害怕了。”
女安静静地感受这这个单薄身躯带来的微微热度,所有心里堵着的东西都顺着那一道缝隙,缓缓流淌出来。
“丁零。我真的很怕。我怕我娘不要我了。”
“女安,即使嫁出去你还是王家的女儿。”丁零轻轻将怀里的女孩推开一点,两手收到胸前,握住她的手,想要给她冰凉的手掌传过去一些热度“你的手好凉。”
女安摇了摇头。
“我看他对你很好,他能够保护你。”丁零劝到。
女安还是不说话。
“你们之间真的没有私情?”丁零问
“没有。”
“但是你很开心,我能够感觉到。”
“我问心无愧,我们之间是清白的,丁零姐姐。”
丁零深深看了一眼女安,又用力抱了抱她。“我相信你。”
“你们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丁满什么都听见了,却又听不懂这两个人打的哑谜,在一旁急的团团转。
丁零又细细嘱咐女安“千万不能让镇上的人看到你跟他在一起,在咱们镇里,闲话太容易被传播出去了。”“尤其是马婆婆。”她强调说。
说完,丁零拉着丁满就走了,留下女安静静坐在最喜镇的大湖旁边。湖水清澈地荡漾,俯下头,能够看到一层厚厚的泥,泥的表面驳秃不平,偶或有一鱼,身子跟泥塘一个颜色,尾巴一甩,身子划水不知去向。只剩水波一圈圈漾开去,每一圈都跟前面一圈保留着同样匀称的距离,放佛这水波不是天地间的,而是艺术家所造的。
不,这是天地间才能造出的东西。人是没办法刻画出来的...
女安又在想想丁零姐姐的话,“不要让镇上的人看到...不要让镇上的人看到...单只两个姐姐看到就生出来这许多是非...”她突然感觉内心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疲累。“原来只有我自己问心无愧是不够的么...”
女安将两脚垂在水面上,轻轻踢打,若是让爹爹知道了,若是让娘知道了,他们会大发雷霆么,他们会勃然大怒么。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就让她身体微微颤抖,家人的生气是她无法面对的事情...
而更无法面对的是弟弟王安...女安的本能告诉她,这事绝不能让王安知道。“他会很生气的,会非常非常生气...”至于弟弟生气的原因,女安是无论如何也不明白的,她猜测他的想法,却总是猜不中,这样的未知更是让她从心底升腾出来恐惧。
他的一切都让她害怕,他的脸上细微的每一丝表情,他出口的和未出口的话语,他的眼神...那是带着凶烈力量的眼神,那是他的心灵的力量,让她心颤。
女安回身看着家的方向...她是多么渴望着逃离又害怕被驱离,这是怎么样矛盾的心情啊。
忽然,一片灰褐色的矮房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亮色的点,那点越来越大,渐渐显出个人影来。
那个身影是这样熟悉,女安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他,那是王安。他正快步向这里跑来,目标明确,丝毫没有迟疑,他的眼睛在看着她。
女安想要站起来,却发现两腿软的没有一点劲,好像力量整个被抽空,只能坐在原地,呆呆地等着那人过来。“没事的,他一定不会知道的!”她慌忙地安慰自己,想要聚集力量。
他来了。
“王女安,你怎么敢做这样的事情!谁给你的胆子,学会偷男人了!”他怒目圆睁,指责。
一句话,女安做的所有铺垫,所有小心翼翼拾起的能量全都哗地散落下来,再聚不到一处...
“没...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做!”她慌乱之下全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无力地反驳,否认。
这句话可是捅了篓子,王安上前一步,双手一推,“噗通”一声,女安从后脑就仰下去,整个人全扣在冰冷的泥塘里。她奋力挣扎着,四周不知多少黑鱼仓皇游脱,又不知呛了多少口水去。大幸,好在岸边泥水并不深,只到半腰,她终于把头举出水面,喘上了一口气。
王安还是那副理所应当的神气,眼中看着女安的狼狈,嘴上也并不饶她“你是跟谁学的说谎!小心我回家跟娘说,叫她剥了你的皮!”
女安捂着嘴咳嗽,还是有着带着泥沙的水从她的嘴角流出“我没有,我是在识字。”
“你一个女孩,识什么字!你连说谎都不会么?编瞎话也不会么?”王安不断地逼问。
“我没在骗你。”女安抬起咳出水汽的眼睛,直直盯着王安。在这冰冷的水中,是丁零,一个女孩子的单薄却用力的拥抱,给她心灵上的温暖。“女安,我相信你。”丁零曾经这样说道。
“姐姐,你还在抵赖什么,求亲的人都上咱家了。爹和娘都已经知道了。”
“什么求亲的?”女安一脚踏空,再次跌落进水中。
“那沈家少爷跟他爹娘什么都说了,他爹他娘上午就来咱家了。你就这么想要逃离咱家么?想要从我和娘的身边逃走?”女安说的每句话对王安来说都刺耳的很,每一个“没有”“不”字都像是对他的挑衅。他心中早已失去对她的信任。“你变了你知道么?自从那天跟那两个女孩玩过之后,你越来越不像你了。你让娘多伤心你知道么,你让她多生气你知道么?你真让我们一家丢脸!”
“不可能!我们之间清清白白,温大哥他不可能做出来这种事情!”女安没有办法相信这样一个可靠的人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半句这样的话也没说过啊...
“姐姐,你不信你就回家吧。我早就发现最近你总是偷偷溜走,你就回家问问爹,问问娘把。你快是如愿了,你就要被我们抛弃了!没有人会留你的!”
要说这个家中谁最了解女安,不是她的爹娘,而是她的弟弟王安。从小到大,他知道哪句话能够刺她最深,能够斩断她悄悄向外探伸的触角。他说这句话绝不是要赶走她,正相反,他要她永远地留下。
果然,听完这句话,女安眼圈红了。她强忍着泪水,动手动脚要从泥水中爬出。
王安只留给她一个背影,这个孩子转身回家了。
女安爬上来,晚夏的风原是温温的,可惜吹拂在满是泥浆水迹沾染的衣服上,只有一阵阵的凉意袭来。丁零的拥抱再也给不了女安些许安慰,她失魂落魄地往家走去,她不敢相信这样温柔可靠的温岛会这样对待她,可是弟弟的话又不像是假的。
来的时候是丁满和她手拉手一起跑过来。
回去的时候却是孑然一身在风里冻得有些哆嗦。
心境是怎么样的不同。
路上女安碰到了慌慌张张往这边赶的温岛,女安看他,他不自然的避过了眼神。他的心中不是滋味,乱哄哄一片。女安心中更是如此。两个人默默无语了一阵,温岛终于正眼看了女安一眼,这才发现她浑身都是脏污,就连脸上都带着泥。
“哎,你快穿上!”他慌忙脱下衣服往女安身上披。
女安一把把衣服摔在地上,憋了一下午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往外流淌。她的脸上还是从前那样木然,只是眼泪一个劲地冒出来,凝聚成一大颗,一大颗,一颗颗滚落她的脸颊,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泪。
“女安,对不起,女安,是我不对。”温岛完全乱了阵脚,只能不住的道歉。
女安看了他一眼,流着泪就擦肩而过,继续向前走去了。
随着眼泪不断地流,她的心里现在反而慢慢沉静了下来。
这就是伤心的感觉么?
她又拿手拭了拭脸庞,轻轻就沾了一手的水。
这就是眼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