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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李果从穷汉的语言和穿着辨认。蜑民在岭南、岭外,及闽地的水域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向来只在河海中活动,鲜少会上岸。
    然而这位蜑民,却又是为何上岸,还去偷了民家的大米呢?
    见到蜑民缩躺在地上,痛苦哀叫、讨饶,李果不禁想起自己有过的经历。李果朝壮汉走去,劝说:“你放了他吧。”李果说的是官话,壮汉听不懂,恶狠狠地瞪李果。此时本来趴地上的蜑民坐起,他一脸的血和泥土,再兼之那身破烂不堪的衣服、黑瘦的样貌,实在凄惨。
    围观的人群,开始有人指指点点壮汉,壮汉挥着木桨叫骂着,将蜑民撵赶。
    蜑民一瘸一拐,连滚带爬逃离。见到此景,围观的人群也才散去。
    “李果,你说的蜑民,是不是那种住在船上,陆上无寸土的人?”
    返回茶肆,周政敏问着李果。他是京城人,也是来到廉州才知道当地有种人,从出生到死,都在船上。
    “正是,不说此地有,我家乡也有。想来他们也不想生来便无寸土,颠沛流离一生。”
    李果心有戚戚,感同身受。
    “确实可怜可叹。”
    周政敏叹息。周政敏做为京城人,他身边的穷人,天冷官人发放衣物,逢年过节则是发放米粮,就是死了无钱埋葬,官人也会帮你添置棺木,把你收敛埋葬。
    若是一直待在京城,恐怕以为人世歌舞升平。
    未几,两人出茶肆,打算搭船返回珠街,在滩头,又遇到那位蜑民。见他蹲在沙地上,用海水清洗伤口。
    李果迅速折回商肆,找到家米店,买下两斗米,提到滩头,放在蜑民身边。
    “是你女儿病了,想吃米粥吗?”
    李果用岭南土语询问。蜑民满脸喜悦,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然而李果能听懂的也不过几个词语。
    李果离去,蜑民还在身后手舞足蹈说着什么。
    周政敏说:“看来是在感谢你。”
    “我幼时家贫,时常挨饿,也曾有人,不时递些食物予我。”
    李果苦笑,摇头。
    然而那个人,此生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相见。
    有时无聊,李果也会去林老六的砗磲店坐坐。林老六有位儿子叫林期,只比李果大两岁,非常能干。
    林老六的砗磲顾客,主要在广州,每每押运货物,都由林期前去。他也是顺道,同时帮瑾娘捎带珍珠。
    对于瑾娘这位堂姐,林期十分敬佩。李果听林期说,瑾娘如果不是因为母病弟幼,也不会耽误出嫁。三年前,林老六牵线了一桩极好的婚事,男方是世家子,一表人才,然而瑾娘不想远嫁,实在可惜。
    一早,李果和老魏派脚力将珍珠运往港口,装上货船。李果在港口和林期相别,并把两封信交给林期,一封给果娘,一封给瑾娘。林期接过书信,登船挥手致别。
    看着海船远去,李果的心也随之离去,他多想能回趟刺桐,见见娘,在刺桐过个年。
    然而他是被逼迫离开家乡的,他不想灰溜溜地躲回去,他希望有遭一日正大光明,风风光光返回。
    半月后,林期随船返回,交给李果一封家书。
    家书里,果娘说前些日子,孙家水手送来一件女童的袄子,说是广州那边有人托寄,还吩咐一定要亲自送到果娘手里。果娘十分纳闷,还是将衣服泡洗、想给果妹穿。然而洗涤时,发现衣物夹层中有异物,拆开检查,共找出五颗金粒。有五两之多。果娘在信中,让李果多多打探果爹的消息,廉州离当年果爹海船出事的地点不远。
    李果想,娘终究还是不死心,觉得爹还活着。然而到底是何人馈赠的金粒,却也是匪夷所思。
    不觉时光流逝,除夕将至,店舍里只剩李果一位租客,周政敏也回了京城。李果独自一人,觉得分外孤寂。
    李果大多时间,都是去珠街、珠肆闲逛。在来廉州前,李果只是位珠铺伙计,然而此时,他对廉州的珍珠采购已十分熟悉。
    不过李果还在等待,得等到珠熟的季节,要到明年,他便可以收购珍珠,也像周政敏的伯父那样,当位贩珠商人。
    这趟廉州之行,受益匪浅。
    因为年底,商人返家,珠街寂寥,珠肆罢市。李果独自一人,走在萧萧瑟瑟的朱家滩。海滩上,远远停泊几艘蜑民小舟。他们小舟颇有特色,一眼便能辨认。
    李果弯身在海滩拾取贝壳,随手便捡着一小块砗磲,他和海似乎有着不解之缘,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捡过玳瑁,捡过大贝。
    把那小块砗磲揣在手心,李果不觉已走到蜑民的小舟旁。
    他知道这些蜑民是采珠的蜑民,他们潜入深渊,冒着性命危险,鲨鱼的威胁,去采集大蚌,剜出珍珠。然而这些人并不懂如何区分珍珠的好坏,也不知道价格。从他们手中流出多少上品珠,却被奸商和牙人低价收购,以致他们始终过着贫困的生活。
    李果想着,若是他来收珠,会给个公道价格。正想着这事,突然一位蜑民朝他跑来,怀里还抱着个小孩子。
    待这人走到跟前,李果才认出是之前偷米的蜑民,怀里抱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女婴。
    这人见到李果十分激动,又是一通叽里咕噜,李果听得困难,看他动作,揣摩是要请他上船。
    也罢,这孤零零的时日里,还有人邀他做客,如何能拒绝呢。
    跟随蜑民上船,在窄小的船舱里,钻出一位衣衫不整的妇人,李果想,大概是这位蜑民的妻子。
    蜑民指着李果,和妇人交谈着什么,妇人离去。没一会,就听到舱外刮鱼鳞、切鱼的声音,李果想,这是要做饭请他吃吧。
    女婴被放在地上,蜑民往她腰上系条绳子,就放任她到处爬。
    李果是生人,女婴爬到李果跟前,仰头打量李果。这女婴长得可爱,不怕生,对李果笑着,露出刚长的四颗牙齿。女婴身上缠块破布,手脚脏污,看着她,李果想起果妹年幼的时候。
    李果弯身,将女婴抱起,女婴用小手拍打李果的脸,蜑民笑着,示意李果将她放下。看来是不喜欢被生人搂抱。
    这日,李果在蜑民小船上,吃了一顿腥味十足的鱼肉。离去时,蜑民拿出两颗珍珠给李果,李果一眼便认出是三分珠,在此地不值钱,但是运输到城里,也值个几十文。
    李果谢绝,步下小舟,挥手离别。
    廉州的除夕夜,珠街鞭炮声连天,李果卧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光,思念着刺桐的家人。
    第69章 断望崖  六分珠
    在廉州, 几番将珍珠装上海船, 运往刺桐,日月飞速, 不觉已是夏日。
    李果的日子, 清闲依旧, 每日跑珠肆、海港,不是去看珠, 便是去询问水手、或者海外诸番的过往商人。一位真腊商人的仆从, 告诉李果多年前,曾听闻登流眉(地名), 有几位遭遇海难的华人水手寄居, 然而那里战乱多时, 盗贼涌起,海商纷纷外逃,与外界断绝音信多时。
    盛夏,李果和周政敏租船, 让泊哥领路, 抵达珠池, 观看蜑民采蚌。泊哥便是曾经窃米的蜑民。他常到朱家滩卖珠、卖柴,李果也常在朱家滩闲逛,两人相熟,李果渐渐能听懂他的语言,方才知道他姓泊,便就称呼他泊哥。
    廉州有十多处珠池, 都在海中,采蚌的蜑民无数。
    “我小时和爹在望断崖采蚌,有大蚌。那边的人很凶恶,会打会抢,就不去了。”
    泊哥思忆起他的童年,并不大愉快。
    “那是交人,我听闻望断崖挨靠交趾,盛产大珠,交人看护守得也严。”
    李果曾听其他商人说过望断崖,然而因为交人看管得严,大多数人,也不曾去过。
    “果子,你们在说什么?”
    周政敏听不懂泊哥的语言,他相当佩服李果,连蜑民的语言也会说。
    “泊哥说他小时候去过望断崖。”
    “那可是处好地方,你问问他在哪里?”
    李果询问泊哥,泊哥说他也不大记得具体位置,不过可以带两人过去远远看着。
    船西去,不过一个时辰,濒临交趾海界,不敢再向前。小船停泊在一座小岛,三人下船煮食,歇脚。
    泊哥是抓鱼好手,在水中,敏捷无比,他空手抓到三尾大鱼。反倒拿钓竿的周政敏,只钓出一尾小鱼。
    李果拿出小刀学蜑民那般处理鲜鱼,两刀拖尽内脏,四五刀削去鱼鳞,将鱼从头到尾对剖,架在火上烤。周政敏看着李果那手法,看得目不转睛。
    “泊哥,够吃,不用再抓。”
    李果将第三尾鱼处理,抬头见泊哥走得远,正往水域里钻下。
    “他该不是去采蚌?”
    周政敏将拾取来的贝壳,摆在烧得滚烫的石头上,此刺刺作响,他漫不经心说着。毕竟采蚌是泊哥的营生。
    鱼烤熟,泊哥过来,他手里提着装满大蚌的竹篮。他掏出刀子,将一篮大蚌剥尽,也才挖出一颗珍珠。
    “喝,还真有珍珠。”
    周政敏挽起裤筒,走到海边,跃跃欲试,奈何他不会水。
    “有大蚌,在很深。这儿,我来过。”
    泊哥捏着珍珠,若有所思。
    “我也去看看。”
    李果咬掉一尾烤鱼,擦擦嘴,兴致勃勃,朝海边走去。他把衣服脱去,只剩条裤子。
    “跟我来。”
    泊哥扑入水中,领李果下沉。落水前,只听周政敏在岸边扼腕叫着:“唉,我怎么就不会水。”
    在水域里的泊哥,仿佛化身为一尾鱼,畅游无阻。他快速往深渊游下,李果尾随其后。渐渐,李果感到肺脏难受,耳朵有挤压感,心想恐怕已在七八丈之下,终于泊哥停下,两人抵达一处礁壁。此地水清,能勉强看到几只大蚌,也不过是一瞬扫视,并且快速择挑。李果抓住一只大蚌,便拼命地踢水,让身子往上升涌。他把大蚌丢到拴系绳子的一个竹篮里,手臂勾在小船上,轻轻喘息。
    李果在上头,焦虑担心泊哥是不是溺水了,正想扎下水去救他,不想泊哥跃出水面,将两只大蚌抛在船上。
    泊哥没做歇息,又往水里钻,李果尾随下去。
    这次泊哥似乎目标明确,往一个地点,越游越深,李果紧紧追随,待泊哥停住,李果也才看清他们站在一处洞穴里。
    李果一眼扫到壁缝里一只硕大的海蚌,李果狂喜。他拽出、抱住海蚌,用力往外游。回头见泊哥还在洞穴中,似乎也有发现。李果想他水性比自己好上数倍,便先跃出水,爬上船。李果举着大海蚌朝周政敏展示,周政敏在岸边啧啧称奇。
    正欢喜间,突然海面起涟漪,小船动荡,李果觉察不妙,急忙放下海蚌,大声喊泊哥。没做多想,李果揣住小刀,跳入水,竭力往水里钻,他潜下数尺,便看到一缕血,几乎在同时,李果瞅到泊哥朝他游来,并对他拼命挥手。
    一只灰色的凶猛大鱼追在泊哥身后,泊哥身上流的血在水中晕开。李果暗叫不妙,他本能想逃,可眼见大鱼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咬上泊哥的脚,李果未作思索,朝大鱼扑去,他拿刀子胡乱往鱼身上扎。
    在廉州多时,李果见过这种大鱼,是刺鲨,然而那是死掉的,躺在海滩,任人宰割的刺鲨。而这是一头生猛的刺鲨,个头还不小。
    李果的拦阻让泊哥得以逃脱,然而也激怒刺鲨,疼痛恼怒中,刺鲨撕咬李果,李果大腿传来一阵巨痛。李果发疯般用脚踢踹刺鲨,此时泊哥早已在李果身边,趴在刺鲨身上,将锋利刀子扎入刺鲨腹部,将之开膛破腹,顿时满眼的血红。受重伤的刺鲨被李果踹下,它那瘦削的身体,缓缓沉到深渊,想来已死去。
    泊哥架着李果,迅速逃出水面。
    李果被带出来,放在船上,他还有意识,看了眼自己受伤的大腿,大腿上一大块肉被撕开,露出苍白的骨头。不看还好,一看顿时脸上刷白,恐慌不已,啊啊地痛叫。泊哥检查李果伤口,他发现一颗刺鲨尖齿扎在李果大腿里,泊哥毫无预兆,迅速拔出,疼得李果尖叫,捶拳。泊哥默然无声,迅速包扎伤口。在包扎过程中,李果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在岸边围观多时,心惊胆战的周政敏大叫着:“果子!”
    泊哥沉着冷静,将船划到岸边,小船移动,缓缓靠岸。
    周政敏看到躺在血水中的李果,及李果身旁一只硕大的海蚌,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李果醒来时,人躺在沙地上,头上是星空,身侧则是篝火。他的裤筒被剪开,遭刺鲨撕咬的左腿敷着草药,浓浓药味弥漫扑鼻。李果虚弱地抬动手臂,想从床上坐起,一只大手搭在他肩上,示意他躺下,是周政敏。
    “政敏,这是哪里?”
    “果子,我们还在小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