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因为你是个好孩子,”朱决云抬头看了一眼,“佛喜欢你这样的孩子。”
草古自打进了佛堂便一直很安静,坐在一块蒲团上,团成了一个圈儿。
朱决云道:“我今日要为你求一盏长明灯,这条路需要你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心无旁骛,日后受长明荫庇,恩泽一生。”
曲丛顾莫名的屏住了呼吸。
朱决云从坛上用手指取下一支火苗,手指隐约有血丝慢慢地渗出来,缠绕着火光,越涨越大,发出‘噼里啪啦’地燃烧声。
朱决云身上慢慢升腾出暗黄的雾气,佛俯视着他,不悲不喜。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将门扉敲地乱响,把烛台全部熄灭,摆在桌上的供品乱成一团。
朱决云手上的火焰却吹越高涨,颜色越来越鲜红!
草古起身,咬住了曲丛顾的衣袖,才让他不被吹得东倒西歪。
只见那束火光从里面炸出了一丝金黄,然后慢慢向外晕染扩散,颜色几变,最后却从火焰的中心生出一丝蓝光来。
蓝光一出,‘噗’地一声,火焰便小了,落在手指上仍然是烛光大小。
曲丛顾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刚抱着草古坐好,迎面一道蓝色火焰冲了过来,没入了脑门里,不见了。
曲丛顾‘啊’地叫了一声,摸着自己的额头。
朱决云稍微有些吃力,平缓了气息,笑着点了点他的头:“进去了。”
曲丛顾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朱决云笑道:“长明灯不是谁都可以点的,要谢谢佛祖。”
“为什么要谢祂,”曲丛顾道,“明明是你给我点的。”
朱决云:“……”
再不懂曲丛顾也知道这是个好东西,捂着自己的脑门半天,还想找个镜子来看看。
朱决云道:“一般人看不见的,你也不必和旁人说。”
曲丛顾道:“好好好我不说。”
说完却看见朱决云坐在蒲团上冲着他笑,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问道:“你怎么了?”
朱决云愣了:“什么?”
曲丛顾道:“你今天有点不太一样。”
那就是了,这孩子真的也挺聪明敏感的。
朱决云难得迟疑了一下,道:“天花事毕,我要走了。”
曲丛顾动作一顿,回头看他。
朱决云道:“我还会回来看你,或许会过很多年,也或许很快就能见面了。”
他们有缘,或许用不着等到他替自己挡了两道天雷的那一年,便能再相见。
曲丛顾不知是气是急,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你若得闲也能去平城寻我,”朱决云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是不高兴了吗?”
他本来想再说两句,还未出口便被一声吸鼻子的声音打断了。
曲丛顾许是早被教育了不能哭鼻子,此时死死地低着头不抬起来。
他才十二岁,朱决云看着这孩子恍然想到,自己十二岁的时候没这么懂事。
自己那时候不招人喜欢,不像曲丛顾。
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懂事啊,连句留人的话都不敢说,这个年纪的孩子,不是惯会撒泼耍赖的吗。
草古坐直了身体,静悄悄地看着。
“我娘说了你肯定要走的,”曲丛顾自己安慰自己道:“那你告诉我你家在哪,我去找你玩行不行?”
平城距此一千里路程,曲丛顾估计一点概念也没有。
朱决云道:“好。”
注释1:出自《达摩破相论》
第9章 神仙不要脸(二)
按照曲丛顾的命数来看,他福根深厚,虽有异象生,但偏向仍是善,所以上一世即便是莫名遭了两道雷,也隐隐地带着生机,此生又得了朱决云的庇护,应该是再顺遂不能的日子了。
朱决云将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玉骨头给了他仍担心有变数,此番又求了长明灯,也算是掏心挖肺的对这孩子好了。
曲丛顾确实招人喜欢得厉害。
这日临走朱决云其实是非常的放心的。
他将曲丛顾送到了城里,这孩子也不叫着说要飞了,一朵硕大的乌云飘在头上,方圆十里都散发着‘现在不是很开心快走开’。
就送到这里,朱决云蹲身道:“回去吧。”
一道惊雷劈下来,曲丛顾大惊,看他:“你这就走啦?!”
朱决云:“……”
不然呢。
“我已入道,不好离别,”朱决云说,“你回去与你爹娘说一声我走了。”
曲丛顾往家的方向回头看了一眼,又茫茫然地转过来看他,忽然感觉心里头没着没落的。
眼圈又悄悄红了。
朱决云笑着道:“你我有缘,不日就能相见。”
离别决定匆忙,他修炼过快根基不稳,需要有很长一段时间来提升内力,按世人常说的,就是闭关。
与旁人来说,才破练气实在没有必要闭关,但朱决云怕再不想想办法,就要爆体而亡了。
朱决云告别前送了大礼,这样郑而又重的离别话已经小半辈子没有说过了,修炼数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告别时都是含糊的,今日点头相见,明日可能就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撕破脸时也是不清晰的,暗戳戳的疏远,各自心中有数,这是成年人的江湖,爱与恨的界限并不分明,各自留有余地。
朱决云的手指在他的额前轻轻地点了一下:“你这里有一团火,是我为你点的。”
“他日若有动荡,火光飘摇,我能知道,便会来帮你。”
曲丛顾懵懵懂懂,手伸到自己的额上摸了摸。
朱决云站起身来,曲丛顾下意识地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怕他下一秒就飞走了。
天色落下,夜派出附庸,用重重的云遮挡住小半个太阳,好像点燃了一把火,烧着了半片天,红彤彤地云压盖在头顶。
朱决云的肩膀宽阔的稳固,将曲丛顾抱起来,引着他向天上看,指着那躲在火烧云下的夕阳,说道:“你看见了什么?”声音低沉持重,带了些少有的感情压在里面。
曲丛顾细嫩的小手攥紧了他的衣襟,低低地说:“云彩。”
朱决云道:“云彩后呢?”
“太阳。”
身后是萧条街道,偶尔有车马走过,带出阵阵车轮碾过的声音,人声纷至。
朱决云道:“云彩一时遮住了太阳,明日也就散了,夜来了也就来了,你熬过去,再睁开眼睛它还挂在天上,谁也遮不住。”
“人活在世上总难免浮浮沉沉,这是谁也逃不掉的,你心里坚定,那就什么也折不碎你的骨头,熬一熬总会过来。”
曲丛顾看着他,好像听进心里去了,却仍不开心。
朱决云看着他还想再说,但又没有说。
他就算把所有的路障清理干净,可这条路还是得由这孩子自己来走。
朱决云在天边只剩下一丝日光时走了,到底牵着曲丛顾的手,将他送到了曲府门口。
曲丛顾一步三回头,拿着衣袖抹泪,一边抹泪一边往前走。
草古从朱决云的肩头跳下来,规规矩矩地坐立在地上,也好似和这个小朋友道别。
曲丛顾进了门,忽然转身去看,外面已经没人了,空地上什么也没有。
忽然就崩溃了,‘哇’地一声跑着出去转了一圈,然后回去找他娘。
曲夫人一口茶没咽下去,房门忽然就被推开了,一道红光刺得她大叫一声,摔了茶杯。
曲丛顾给吓了一激灵,也不哭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娘。
曲夫人缓缓地睁开眼,那道红光却消失了,曲丛顾老老实实地站在面前,看着她。
“孩子,”曲夫人道:“你吓死我了。”
这下子缓和了情绪,她又教训道:“进门怎么能不敲门,爹是不是与你说,喜欢你稳稳当当的?”
曲丛顾撇着嘴道:“哥哥走啦。”
曲夫人没反应过来:“谁走了?”
“迢度大师,”曲丛顾道,“走啦。”
说着说着便又不开心了。
曲夫人一下子站起来,道:“什么?”
曲府上下敬重朱决云,曲夫人信鬼神,闻此言吓了一跳,以为是哪里惹了大师不满,竟不告而别。
“什么时候走的?”
曲丛顾道:“刚才。”
“……,”曲夫人看着自己的小儿子,“你送走的?”
曲丛顾不知道其中的处事哲学,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啊。”
曲夫人:“……”
曲丛顾问道:“你怎么了?”
曲夫人强忍着出了一口气,把火憋下去,道:“没事,没事。”
“你听娘说,”曲夫人道,“日后你不能这样了……人家大师为我们诵经祈福,要走也不能这样就走了,我们这是不懂礼数,这样对道中人是折福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