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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德妃娘娘正一脸喜色,打横抱着钱昭仪?
    宫人们面面相觑,默默地退出了丽正殿,给二位主子娘娘留点隐秘的空间。
    。
    谢令鸢接住钱昭仪后松开,正想说点诚恳的话,逢场作戏也好、拉拢人心也好,总之她需要钱昭仪的声望。而钱昭仪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尖叫一声,刺溜儿就跑,连账簿都忘了拿。
    华丽的大袖衫,华丽的长裙蔽膝,长长的逶地的披帛,以及满头贵“重”的纯金首饰,和迎面而来的风的阻力,一点都没有阻碍钱昭仪绝尘而去的速度。
    钱昭仪一边提着裙子往中宫坤仪殿跑,一边惊恐万分地回忆方才,她可以确定——
    德妃一定是想摔死她,方才只是给她警告罢了!
    不然怎的会将她抛得那么高,若是再高一些,她伸出手都能直接抱在房梁上了!
    她思忖着,大抵因为自己要向中宫告发德妃,得罪了对方。
    德妃是什么人?即便和美人宝林们打成一片,骨子里的狠毒未必见少,如今狗急跳墙,干脆就威胁自己!
    这德妃也是太猖狂了,她钱昭仪虽然位分低一些,好歹也是九嫔之首,仅在皇后和五妃之后,宫中排第七,并且是皇后娘娘钦点了管理后宫账务的。没想到,众目睽睽之下,德妃竟然就敢扔了自己!
    这一次,自己被她扔到天上,接住了。
    如果自己告发了她呢?
    ——肯定就不是德妃亲自扔了,自有下人代劳,她会被扔得更高,没有人接!
    。
    钱昭仪内心惊恐地揣测着,景祐年间的可怕回忆又一幕幕浮上了心头。母族沈氏牵连了朝堂的兰桂党争之祸,父亲差点将年幼的她摔死……是奶妈冲上来接住了她,四十多岁的奶妈子,为了接她,双臂齐断,后来跟她到了庄子上,手肘都一直是扭曲着的。那时候,还是她的祖母荣安大长公主喝斥了父亲,才救下了她一命。
    再后来去庄子上一呆就是六年,这几乎被摔死的一幕,成了困扰她童年的梦魇,时常午夜梦回之际被惊醒……
    。
    钱昭仪抹着眼泪,一溜儿跑到了坤仪殿,速度快得来不及通报,便冲到皇后面前,因跑得太急,她踩到了自己的裙带,“啪”地摔倒之后在地上滚了一圈。
    正座上的皇帝陛下,看着钱昭仪滚到自己脚边,沉默了。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曹皇后放下茶杯,斥道。她是丞相府教养出的嫡长女,家风严谨,最是看不得仪态无度。
    萧怀瑾正被皇后请来,商议下旬的生辰宫宴一事,就这么看着钱昭仪滚了一圈,惊恐万状地爬起来,眼泪从葡萄球眼珠子里滴滴答答落下。
    “皇后娘娘——您要为臣妾做主啊!德妃娘娘方才差点摔死臣妾啊!”
    萧怀瑾吸了口冷气。
    他这么大一个皇帝在这里坐着,钱昭仪眼里就只看到了皇后?好歹经常同榻而眠的是他!
    慢着,德妃想摔死钱昭仪?
    。
    曹皇后正坐在皇帝的右侧侍奉。闻言,她惊讶地直起身:“什么?!”
    她知道谢令鸢向来是不按常理出牌,也不怕得罪人的。却不知道她受封德妃后,已经张狂到了如此境界。自己派去查账的钱昭仪,她居然敢……摔死?
    转念一想,此等可能性不大。
    钱昭仪是除了账目精明,其他方面都有些不太开窍的。莫非钱昭仪是长了灵性,用这种方式陷害德妃?
    ——可是,这说法也太漏洞百出了,分明是个笨办法馊主意。
    曹皇后看了一眼神色不豫的皇帝,引开话题,严肃道:“不可胡言!德妃娘娘乃是上四妃,怎么会跟你计较这些?你可是哪里开罪了她?”
    可是钱昭仪不能理解皇后的苦心,她慌乱之中,看到了萧怀瑾,这下总算是找到了主心骨。她跪在地上,用披帛哀哀凄凄地擦着眼泪道:“臣妾……臣妾方才去丽正殿查账……德妃娘娘竟将臣妾扔到房梁上,险些摔死臣妾啊……”
    曹皇后半垂着眼帘,淡淡“嗯”了一声,只能再次别开话题,不动声色问道:“然后呢,丽正殿的帐,可是有问题?”
    钱昭仪正要如实交代,忽然想起自己跑得太快,账本都忘记了拿。
    再想起德妃望着自己发光的双眼——是真的在发光,幽光闪烁;以及抱住自己转圈,往天上扔去的那般气力——
    她黑眼珠子滴溜儿一转,声音也吞吞吐吐,伴着两线泪珠子:“臣妾……也没看出什么太大的问题……”
    曹皇后:“……”
    钱昭仪抬头,一看皇后那张端庄的脸已经如同纸糊的般一戳就破,赶紧又加了一句:“可、可能有问题……吧?”
    曹皇后:“……”
    要不是皇帝在此,她都想让钱昭仪掌嘴了。
    合着查账半天,还让丽正殿的人内应着,就查出这么个玩意儿?
    钱昭仪平时挺能干的一个人儿,什么帐到了她眼里,一笔笔出纳,半钱银子都能找出纰漏来,户部四科的官吏,出身国子监算学的监生,拿着算盘都未必有她心算来得快。结果去丽正殿查账半天,回来就一句“可能有问题吧”。
    她怎么就忘了钱昭仪胆小如鼠,只在钱财上才有胆子!
    她怎么就忘了钱昭仪此人虽精于账务,其他方面却是糊涂!
    ……她怎么就忘了谢德妃此人,心思奇诡,不走常人之途?
    。
    此刻皇后是不指望钱昭仪什么了,钱持盈明显已经被心机深沉的德妃吓懵了。皇后只得看向皇帝:“陛下,您看是否需要另派少府监拨人手,再行清查后宫……”
    萧怀瑾看到此刻,哪里还不知道丽正殿的帐是有问题。
    至于真有问题还是假有问题,他没心思去追究。账这种事说大可大,说小也能小,端看心情。
    然而从钱昭仪说的话里,他觑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并不是账目——
    第十七章
    ——连朕抱起钱昭仪,都未必能把她扔上房梁,德妃又怎么可能扔了她?
    此乃构陷。
    。
    萧怀瑾垂下眼帘,俯视着跪在自己脚边的钱昭仪。
    对防心甚重以致冷鸷的他而言,偌大后宫里,他最放心宠幸的两个妃嫔,就是钱昭仪与白昭容了。
    理由也十分简单,钱昭仪眼里心里只有钱,给她些利好,她便心满意足,是个容易控制的女人。恰好是她贪财的弱点,才为帝王者放心。
    而白昭容……她的温柔,就像他早亡的母妃,陪他走过了每个梦靥的夜晚,烛光摇曳下她的温声抚慰,她无所求,求的只是自己的真心。
    她们俩都倾向于皇后,萧怀瑾也是知道的。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更宠幸于她们——也是做出姿态,让皇后安心。在后宫中,虽说何贵妃背后有何家,亦有太后这个堂姑姑,然而她再如何跋扈,她不睦六宫,从礼法上,从势力上,皇后都可以制衡她。
    可是如今,随着德妃的死而复生,随着德妃被朝堂定为天降祥瑞,皇后却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这才是最关键的。
    ——德妃出身豫章谢氏,诗书之家,手无缚鸡之力,甚至有过鄙夷女子骑射的言论。她若能抱得动钱昭仪并扔上房梁,还至于在重阳宴挡驾时,留下一抹诀别微笑么?也亏得钱昭仪编得出来。
    萧怀瑾也太了解钱昭仪了,所以才敢放心地宠幸她。她是一个脑子里除了钱财,其他方面都转得不灵光的女人。再者她又奉了皇后旨令去六宫查账,所以这种诬告,唯有皇后授意。
    皇后查账,是名正言顺行使她中宫的权力,这是礼法赋予她的,是她告诫六宫守规矩的手段,是敲打德妃。
    可是,唆使钱昭仪说什么德妃摔死昭仪,那就是有夸张之嫌了。
    。
    他面上平静无虞,谁也看不清他内心藏着什么情绪,就那样淡淡道:“姝月,你我大婚,迄今已有四载了吧。”
    曹皇后心中悚然一惊!
    皇帝极少称呼她的闺字,从她入宫起,她的闺字就如同奉先殿里供奉的历代皇后画像一样,模糊了。
    心中不安,曹皇后温婉一笑,恭谨道:“陛下怎的忽然想起这个。”
    钱昭仪也跪在地上,感觉到气氛似乎变了,更为凝重,她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唯有低着头不说话。
    萧怀瑾的手指在桌案上无意识地叩击了两下,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的心态也是矛盾。
    看着她们为自己争风吃醋,他会有男人的得意,以及心底渴慕的满足。所以在看到德妃和那些女子嬉笑玩闹,他内心深处,是有一种惶惑难言的失落。
    可一旦她们要勾心斗角,要你来我往使出阴谋……深埋于心底的恐惧,又会让他坚决不能容忍这些事情的发生。
    他忘不了父皇是怎么死的,太后是如何隐忍十载,一步步逼死后宫其他妃嫔,妄图控制他当个傀儡,若不是御前太监宋逸修死的及时,整个朝堂,都会被一个女人和一个太监玩弄于股掌。
    阴私相残,后宫擅权,是他不能容忍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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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如今,德妃是他在朝堂上金口圣言定下的祥瑞之兆,是不能出问题、不能被轻易责罚的。否则,君无戏言一词,就变成了笑话。
    他对谢令鸢心存了回护之意,没有扶钱昭仪,就让她那么跪着,沉声道:“德妃乃四妃之一,即便她近日所为,有所不拘,也无非是率性使然,终也没越过规矩礼法。若无甚大碍,此事便罢了。”
    闻言,曹皇后脸色一白——率性使然?把宝林、御女、采女叫去嬉笑玩闹,与美人、才人寻欢作乐,这就是德妃的率性使然?宫中禁喧哗、禁嬉闹,虽说量度随人,可罚可不罚,但德妃此等行径,若放在惠帝、景帝朝时,韦太后和韦太子妃能直接把人贬了位份发落!
    萧怀瑾未免也太偏袒谢令鸢!
    钱昭仪也是瑟瑟发抖——率性使然?上位娘娘强行搂抱自己,还把自己抛得高高的,转着圈抱住,这就是德妃的率性使然?且德妃还以此恐吓自己,不许将账簿一事告发!自己是陛下的妾室,不是她德妃的妾室啊。
    萧怀瑾继续道:“皇后母仪天下,自当胸襟博大海纳百川,你为朕管理后宫,四年来也是辛劳不易。朕心中感念,曾许了你,不会动你凤位。这句承诺,皇后勿要忘记。”
    这句承诺的背后是什么?
    是皇后要真正的母仪天下,替皇帝打理好后宫,管理好成群的妾室,不能善妒无德。
    他的敲打,落在皇后和钱昭仪的耳朵里,犹如惊天巨雷,掀起滔天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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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怀瑾没有再多留,说完便离开了坤仪殿。
    皇后怔楞原地,怔楞看着皇帝离去,怔楞地与钱昭仪面面相觑,心中却闪过一个念头——
    德妃此人,愈发危险了。若她无心中宫之位还好,可是,这怎么可能?
    一室寂静,香炉里燃着的薄荷脑青烟袅袅。
    良久,皇后才微微闭上眼睛,说道:“钱昭仪,本宫让你问的那件事,问清楚了没有。”
    钱昭仪刚刚当着皇帝的面,给皇后把差事办砸了,正是愧疚忐忑。她出身虢国公府,当年家中差点被母族沈氏带累,多亏了曹丞相,她的父亲才能袭爵,并出任户部侍郎。所以她入了宫,自然是要帮持皇后的,而皇后也厚待她,几次上书提了她的位份。当她忍不住谋点私利时,皇后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将功补过,钱昭仪赶紧事无巨细地回道:“禀娘娘,已经托家父去找那位郎中了。那郎中前些日子回了邕州乡下,快马加鞭也要月余才得归来,待药配好了,家父会安排送进来的。”
    皇后睁开眼,温和地笑笑,扶起了钱昭仪:“今日丽正殿一事,此后休得再提,无论德妃处有何不妥,都揭过去了。只是,陛下生辰宴,你可要好好置办妥当,若是生辰宴出了问题,太后怪罪下来,本宫怕想护都护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