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关靖泽抬起手啪地轻轻拍在他脑门上,把他从那纠结的思绪里拉了回来:“别想了,我们只能尽量提醒爸他们注意一下,其他的我们也管不了。我听说省院这边有家老书店,你要不要去看看,或许能淘到什么有用的书也说不定。”
郑驰乐琢磨着自己也没什么事,点点头说:“也好。”
关靖泽领着郑驰乐走出省院大门,沿着老巷子踱着步子往里走,没一会儿就看到个掉了漆的木招牌,上头只有用红漆写的“书店”两个字。
郑驰乐跟关靖泽一起走进里头,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收音机边眯着眼打盹的老头儿。
听到动静,老头儿半睁眼,瞧见来的人是两个小孩子后也不招呼了,重新眯起眼收听收音机里头的说书栏目。
郑驰乐和关靖泽对看一眼,往书店里头走。虽说书店开在巷子里,采光却还是挺不错的,至少书架前挺亮堂,每一行都有三两个人或坐或站地停在那儿看书。
郑驰乐小声地跟关靖泽说:“这老板人挺好的。”
关靖泽点点头。
要是小气点儿的老板看到有人白看书肯定不太高兴,可这儿这么多人在看,显然是因为那老头儿没有阻止过。
郑驰乐也没多话,在书架上搜寻着自己感兴趣的书。
关靖泽没跟郑驰乐黏在一块,也去了另一个书架找书。不得不说这家藏得很深的书店非常厉害,虽然大多数书都是二手的,但关靖泽居然看见了几本自己怎么都找不着的老书。
他将它们一一取了下来。
等他找完两个书架,就发现郑驰乐停在一个角落站着翻看着什么,似乎看得入了神。
关靖泽走过去说:“你找到了感兴趣的书?”
郑驰乐猛地回神,指着书架顶上堆着的十几本破旧本子说:“这些都是手写的医学札记!”
有些医生会有记录医案、反思的习惯,只不过他们记录的东西一般都只传给自己的徒弟或儿女,一般都不会外传。郑驰乐有幸看过几个老先生写的札记,每次都觉得获益匪浅。
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个隐秘的书店发现它,郑驰乐心里有点儿激动。
他搬过一边的凳子去拿那堆破旧本子,怀里抱满了东西后他重心有点儿不稳,身形不自然地晃了晃。
关靖泽面不改色地伸手环着他,稳稳地将他从椅子上接下地。
关靖泽表现得太坦然了,郑驰乐也没觉得有什么,大咧咧地道谢:“谢啦。”
关靖泽拿起自己搁在一边的书:“去付钱吗?”
郑驰乐说:“走!”
两个人跑到老头儿那时,老头儿已经关了收音机定定地看着他们。
郑驰乐把那堆本子放到桌上:“老爷爷,这个卖吗?”
老头儿拿起一本本子翻了翻,抬起头问道:“你看得懂?”
郑驰乐说:“不是很懂,不过我正跟师父学医,遇到不懂的可以问师父。”
老头儿抬了抬眼:“你师父是谁?”
郑驰乐也不隐瞒:“我师父叫季春来。”
老头儿语气坚决地说:“不卖。”
郑驰乐一愣:“为什么?”
老头儿似乎不太想搭理他:“不想卖。”
郑驰乐还想再说什么,关靖泽却制止了他,把自己挑好的书摆了过去:“我买几本。”
老头儿看了看价钱,给关靖泽报了个价。
关靖泽付了钱就拉着郑驰乐往外走。
等出了巷口,关靖泽才说道:“他可能跟你师父有过节。”这个他指的当然是刚刚那老头儿。
郑驰乐皱眉:“你怎么知道?”
关靖泽说:“你报上师门时他的脸色不太对。”
出来买个书都能碰上这种事,郑驰乐觉得这未免太巧了。
他说道:“那我回去找师父问问。”说完后他又惦念起刚刚看到一半的札记,脸色相当懊悔,“早知道我就看完再去问能不能买。”
关靖泽安慰:“总有机会看到的。”
他口里这么说着,心里也在“医学札记”一项上打了个勾。
嗯,这个可以多注意一下。
第42章 冰释
郑驰乐回去后将自己在书店遇到的事告诉季春来,季春来听后问道:“你把上头的字写几个给我看看。”
郑驰乐回忆了一下,扯过一张纸刷刷地写下一行字。
季春来看到后静默片刻,说道:“这人叫何遇安,是我的老对手了,老何有好几个朋友死在早年那场动乱里面,他始终怨我没救他们。”
见郑驰乐听得仔细,季春来又将师门秘辛给郑驰乐讲了大半。
当年郑驰乐的“师公”在建国走过来的那批人里面还是有几分薄面的,毕竟他师公曾经救过很多人的命。可惜的是季春来性格跟“师公”不太像,这些人情往来对他来说不仅没有半点好处,反而还是一种负累。
“师公”看透了他的秉性,也就没给他留下首都那边的门路。
对于“师公”这个决定,季春来甘之如饴。
人情向来是要靠自己去经营的,就算是至亲骨肉、同胞兄弟,自己不去维系也会渐渐疏远,季春来本来就不擅长与人往来,自然乐得轻松。
没想到这倒成了他与昔日挚友反目的引线。
建国初年国内的一切都还在摸索中前行,在他启程行走各地行医的第二年,一场酝酿已久的动乱在国内爆发。在那场动乱之中无数无辜的人被波及下放,其中就包括何遇安和他底下那批人。
当时季春来正好碰上了何遇安一行人,何遇安请求季春来帮忙。可这时候“葫芦居士”已经仙逝,季春来跟首都那边没半点联系——就算有联系,在那种混乱的局势之中他也起不了半点作用。
季春来据实以告,何遇安却怎么都不信。
季春来当时还带着年幼的吴弃疾,不好在那边多留,第二天就离开了。
后来何遇安的朋友统统身死异乡,双方也就结下了不解之仇。
动乱结束后上面要恢复何遇安原职,何遇安却没回去,反而沿着季春来的行医之路南下,开始跟季春来抢起了病人。
何遇安医术不算太差,可他是典型的“攻下派”,喜欢用“攻击性”比较强的药物,这样见效快,病人的身体却不一定吃得消——就算当时把人治好了,少不得也会让对方少活几年。
偏偏何遇安恨他恨得不行,用药比以前更急更猛,眼看都快要闹出人命了。
季春来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最后说动了何遇安的老上级出面劝阻,何遇安才罢手。
自那以后季春来就没再见过他。
回想起这段往事,季春来不由又想起了吴弃疾。他对吴弃疾这个徒弟从喜爱到反感,就是因为吴弃疾在朝何遇安的路子走,何遇安这个先例在前,再结合吴弃疾姑姑说的“他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季春来对这个徒弟是彻底失望了。
想到自己和昔日友人之间解不开的仇怨,季春来微微一顿。
无论他解释了多少遍,何遇安始终不相信他在首都那边没有任何门路。那么那时候试图跟他解释的吴弃疾,他又相信过没有?他遭遇过的事情,这个徒弟是不是也正在遭遇?
季春来沉默片刻,对郑驰乐说:“我出去走走,你在这里守着。”
他说的“这里”当然是指许国昌临时划给季春来的“值班室”。
郑驰乐点点头,拿出关靖泽走之前留给自己的书看了起来。
季春来走出值班室后缓步走向吴弃疾所在的病房。
关振远已经走了,病房里只有吴弃疾一个人在沉睡。
季春来搬过病床前的椅子坐到一边,拿起一边的报纸看了起来。虽然年过半百,但他的视力依然非常好,看报一点都不吃力。
吴弃疾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睁开眼时视野有点儿模糊,等他定了定神,瞧清了坐在床前的人是谁以后,整颗心都快跳出胸口了。
季春来听到病床上的动静,收起报纸跟吴弃疾对视片刻,说道:“当年的事我也许太武断了,至少应该听完你的解释再下判断。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想说吗?”
吴弃疾挣扎着坐了起来,可他心里太激动,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季春来见到他这模样,要说没有半点触动肯定是假的。他耐心地坐在病床边,等着吴弃疾说话。
吴弃疾努力稳下心绪。
他理了理思路,将当初遇到的事一一详述。大体还是跟郑驰乐说的没两样,为了让季春来相信自己,他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剔除所有主观因素去还原事实。
季春来听后沉默下来。
吴弃疾也跟着静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季春来才问道:“你回国后那两次用药是怎么回事?”
吴弃疾心头一跳,脑海里闪过一丝灵光,总算弄清楚问题出在哪里了,也大致猜出“姑姑”到底给自己泼了什么污水。他记得当时季春来正和何遇安相争,何遇安是有名的“攻下派”,用药用得太狠,惹来各种诟病。
而恰好在那时候,他从何遇安那边获得了启发,救治了两个病人。
吴弃疾说:“当时河堤出了问题,一旦控制不住就会有好几个村镇要遭殃,偏偏在前线指挥的赵书记突然出现中风症状,几乎快要不省人事。赵书记说他还不能倒下,下了死命令要我治疗,我只能事急从权,效仿何老用药!后来我也拿出了后续治疗方案为赵书记调养,虽然他没法再担任一线工作,但中风症状也慢慢控制住了。至于另一次——”
季春来说:“行了,不用说了,先休息。”
吴弃疾急了:“我……”
“不用说了,是师父对不住你,听信了别人的话。”季春来眼里满是自责:“如果你还愿意认我,往后就继续叫我一声师父;如果你不愿意再认我也没关系,是师父的错。”
吴弃疾想都没想就喊:“师父!”
季春来见他情真意切,心里更加自责。他没让吴弃疾往下说就是因为从前面的话已经看得到事实真相了:他偏听偏信,在这个徒弟最需要支持和关心的时候和他断绝了关系。
吴弃疾观察力极强,自然看出了季春来的想法。他说道:“师父,其实我也怪过你。要是我不怪你,肯定不会因为你赶了一次我就没再找过去,我那时候是真的怨了你,发誓要出人头地给你看……真的,我当时就想看你后悔赶我走。”
季春来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的疙瘩倒是去了大半。
人就是这样的,做了错事要是对方一点都不怪自己,自个儿反而过不了那道坎。
可季春来也不是笨人,稍微一想就明白自家徒弟其实是在变着法儿宽慰自己。他顿了顿,还是问道:“那你怎么又找过来了?”
吴弃疾说:“后来我意外得知了师父你入狱的消息,当时我就在想啊,我跟师父赌什么气?我离了师父自然是海阔天高凭鱼跃,路要多好走就有多好走,师父没了我能行吗?肯定不行,真要行的话怎么会把自己折腾进监狱里?”他打趣,“这就是我找来的原因了——因为师父你不能没有我啊。”
季春来本来还仔细听着呢,听到最后却哭笑不得。
见吴弃疾笑容疏朗,依稀有少年时的影子,季春来也渐渐放宽了心。他一向觉得将时间浪费在懊悔上面是没用的,真要有心弥补就该做些实在点的事。
被吴弃疾这么一插科打诨,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季春来又跟吴弃疾说了一会儿话,才叮嘱他再休息一会儿,起身去给自己负责的两个病婴复查。
第二天吴弃疾已经完全恢复了,当他再去找田思祥和刘贺时,却发现两人的口风全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