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谢九渊想了想,道:“那就,任陛下处置。”
“好。”顾缜笑着应了他的话,谢九渊背后一凉,不明所以。
冯伟象这个浙江巡抚,最爱的就是歌舞玩乐,到了秦淮,没上秦淮画舫,他是绝对不做正事的。
顾缜收敛了神情,赶人道:“爱卿不必继续守卫,今晚就去别枝馆住着,明早在玄武门与众主考官员一起拜别。”
别枝馆就在宫城外,供地方重臣、异族来使等要客居住。顾缜安排谢九渊住在别枝馆,意在不令他过于突出惹眼。
谢九渊本该即刻领旨谢恩,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有些不舍。
定了定神,谢九渊躬身一礼,“谢陛下。陛下保重,臣办完差事就回来。”
宽大的朝服袖下,顾缜捏紧了自己的手。
“去吧。”
去给你自己挣出成绩名声,去给朕挣出革清吏治的基业。
谢九渊跪地一拜,转身离去。
“谢大人,请。”
“王大人,请。”
大清早,谢九渊穿着木兰色的钦差服,腰间挂着尚方宝剑,身边是圣上赐的小太监,身后是一帮吊儿郎当的宿卫,这么一亮相,主考官们都很给面子,亲热地跟谢九渊打了招呼。
在玄武门对着宫城拜别后,不同考场的主考官就分道扬镳,谢九渊与前往江南考场的两位主考大臣乘马车到了渡口,准备登船直下江南。
渡口熙熙攘攘,官商兴盛,民间小商贩也日渐增多,谢九渊一行也不得不站在渡口边等待官盐船卸完货,就这么一会儿,却听见了有人喧哗。
“狗官!多收的一成作物银两,你们到底是还还是不还!”
第10章 登船下江南
谢九渊循声望去,竟是元宵节前上殿朝贺的,来自黔西苗寨的一行苗人,不知为何这么些天过去还在京城逗留,都是苗人打扮,被上升的日头照得银光闪闪的。
刚才说话的,谢九渊还记得,就是那个年轻的苗人王,卜羲朵。
官话说得磕磕绊绊,“狗|官”两个字倒是说得字正腔圆。
宿卫都是人精,见他感兴趣,自请去打探了情报,不多时就问清楚了来龙去脉,回来复命。
说是这帮苗人在京中逗留多日,才知道多收的一成作物银两并不是就这么交给他们带回去,而是要经过朝廷审核,证据确凿,才一级一级地发回到黔西地方,再由当地知事送回苗寨。这些苗人终于弄明白,将信将疑地打道回府,却在渡口撞见了赶来京城说明情况的地方官员,于是就闹上了。
谢九渊点了点头,赞道:“不愧是京中宿卫,消息灵通。”
知道得这么清楚,绝不可能是临时打探出来的,定是先前就了解了一些情况,宿卫在京城耳目之聪明,可见一斑。
那宿卫笑笑,也不在意谢九渊话中有话,只回:“大人谬赞。”
既是这么回事,似是没有插手的必要,可眼见守卫渡口的差役发现骚乱要过来拿人,那架势俨然是冲着闹事的苗人们来的,谢九渊回想起那日朝堂之上,顾缜似乎对苗人颇为偏袒,于是上前插话道:“在渡口喧哗,所为何事?”
他身上是钦差服,身后是宿卫,这几个黔西的地方小官虽不认识他是谁,但看着他衣服上的纹绣也知道是钦差,钦差就等于天子近臣,于是恭敬地回答:“回禀大人,是这些苗人咄咄逼人,辱骂朝廷命|官。”
那卜羲朵虽官话说得不好,倒也听明白了他们是在扣帽子,一听就怒道:“你们多收了一成税不还,不是狗|官、贪|官是什么?我说实话,哪里辱骂你?”
回谢九渊话的那个官员哼笑一声,故意道:“我大楚朝权责分明,若是官员行事不当,自有六科监察、三法司审案,圣上御批了,才能定下罪名。你一个苗人,是想代朝廷、天子定了我们的罪?”
谢九渊挑了眉。
这几个官|员很是有些嚣张,完全没把启元帝的彻查命令当回事。要么,是笃定自己不会落罪;要么,是被隐瞒了消息,故意抛出来顶罪的喽啰。
不论是哪种情况,都意味着这件事的背后并不简单,不是单纯的地方小官贪污案。
此时渡口的差役们也围了过来,他们拜迎过,知道谢九渊是何许人也,立刻客气地问谢九渊:“谢大人,这是怎么了?”
谢九渊毕竟不清楚顾缜对此事究竟是个什么安排,他自己身份也不适合揽这个事,想了想,回道:“似乎是一场误会。”
那几个黔西地|方官|员原以为谢九渊会向着他们,毕竟苗人是异|族,却没想到谢九渊和了个稀泥,但见差役们对谢九渊颇为恭敬,也只得陪着笑说:“大人说得对,一场误会。”
卜羲朵似是不服气,却被身后一个高大的苗人汉子拽了拽衣服,于是也没说话。
差役们很给谢九渊面子,见无人反驳,立刻道:“既然是一场误会,又有谢大人居中调停,你们便各行各路,不要在渡口挡道喧哗。”
那几个官员应了声,躬身与谢九渊道了别,匆匆离去。
见事情已了,前往江南的官船也徐徐靠岸,谢九渊也转身朝码头走去。
“喂!”
“喂!那个下大人!”
谢九渊转过身,发现这位苗人王还真是在喊自己,无奈道:“我姓谢。”
卜羲朵走近来,嘴里低声跟着谢九渊重复了一遍“谢”字,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问这个做什么?”谢九渊看向他。
离得近了,谢九渊发现这苗人王着实是年轻,至多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脸长得明媚鲜妍,尤其是顾盼生姿又有威势的眉目,整个人倒像是黔西的山水一般,生机勃勃又充满野性。
卜羲朵直接道:“你刚才帮了我们,我们苗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把名字告诉我,以后有机会,我会报答你。”
人倒是真朴实。
谢九渊笑了笑,也没计较他你来我去的,只道:“在下谢九渊。报答就不必了。苗人王还是多学学官话,以免再吃什么暗亏。本官还要事在身,告辞。”
说完,他转身疾步上了官船,身后宿卫们也整齐地跟了上去。
卜羲朵转过身对刚才拽他衣服的苗人汉子说:“阿妈说汉|人狡猾,这个谢角渊倒是好人。”
苗人汉子不吭声,没接话。
卜羲朵习惯他的沉默,用苗话招呼众人:“我们也走,回家!”
于是苗人们也登船离去。
渡口依旧熙熙攘攘,没一会儿,有几个不起眼的人从渡口离开,直奔京城,走得却是不同方向,进了不同的深宅大院。
官船扬帆远去,离渡口的燃灯塔越来越远。
先帝为了建涤龙池,要从南方运输石料进京,陆路太慢,先帝便下旨将本就发达的运河南北疏通,打通了几处陈年淤积的河道,将南北运河连了起来,也算是一桩功劳。
谢九渊进京时坐的是民商船,每处漕运口岸都得停靠,交了通船费才可继续前行,走走停停,从青溪到京城历时将近一个月。
如今乘着官船下江南,一路畅通无阻,直行通过,不出十日已经过了中运河终点,再过两三天,约莫就能到达金陵,行船速度不可同日而语。
对此,谢九渊颇有一番感触,从船头走回了舱房,磨墨给顾缜写奏折。
宫城内,顾缜在看户部呈上的奏折,说的是支援马族一事,见与前世并无出入,顾缜朱批了一句“其余均可,不可入|关”,然后将折子给了三宝,命他找人即刻送往户部。
顾缜接着办公,岫云寺在京郊的那座九层琉璃塔已经动工,毕竟是在京中建塔,图纸需交由朝廷审批,顾缜看了看批过的图纸,心中愉快,不是因为这九层琉璃塔有多稀罕,当然更不是因为他虔心向佛。
他愉快,是因为前世京城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座塔。
这座九层琉璃塔的修建,对他来说,是一个重要见证。
朱笔笔走龙蛇,轻快地批了个“准”字。
奏章批得顺利,回东暖阁前还去涤龙池沐浴过,夜里,顾缜却怎么都睡不着。
不过是月余相伴,东暖阁少了一个人,感觉竟是那样明显。
第二日,在御书房批完奏章的启元帝没有回东暖阁,跑去春和殿看望世子,还在春和殿留宿。
顾岚进宫城之后,吃得饱穿得暖,有了老师伴读,皇叔时常关怀他,还会在他上课时驾到文华殿考校他的学问,顾岚毕竟是个十岁小鬼,自小就没被关怀过,性子再像孤狼,再怎么年少老成,被顾缜这么重视,顾岚也自然对他心生亲近,甚至已经有了几分依赖的意思。
皇叔第一次在自己殿中留宿,顾岚面上不显,入夜了却兴奋得无法入眠,强忍着不翻身乱动,生怕惊扰了隔着大半个房间的睡榻上的顾缜,直到听见顾缜在辗转反侧,才小小出声问:“皇叔,你睡不着吗?”
顾缜才发现顾岚还没睡着,哄骗道:“你快睡。睡迟了长不高。”
“是,皇叔。”顾岚虽不信,却也乖乖应声,忽又想起来问:“谢侍卫还有几天回来?”
没想到他还记挂着谢九渊,顾缜缓和了声音,答道:“等珠镜台的那棵老桃树开花,他就回来了。”
“那我每日去文华殿的路上,都去珠镜台看看。”顾岚说。
顾缜低笑,说了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
补完的时候遇到了网审,现在好了
第11章 宿卫是鸿雁
没几日,谢九渊的奏折就通过宿卫的暗线传进了宫。
顾缜接过三宝转呈的奏折,放在案上,没有第一时间查看,反而关注起了送奏折的宿卫统领,海涂。
京宿二卫,虽说都是世家纨|绔侍卫军,但毕竟京卫还是得日日演习训练,不算太过松懈,而宿卫统共也就五百来人,借口巡视宫城人手不足,训练都是训三天休一天,比京卫吊儿郎当多了。
宿卫统领,就等于是纨|绔头子,家世和武功都是宿卫中最好的,海涂是随成祖立下汗马功劳的朵颜将领的后代,虽说一代不如一代,但相较于纯正的大楚人,海涂是相当高大威|猛,竟生生被启元帝盯得出了一脑袋汗。
启元帝登基起就没怎么搭理过他们宿卫,怎么现在起了兴趣?该不会他们拿尚方宝剑打赌的事情暴露了吧?
“海统领。”
启元帝终于开了尊口,把海涂跑得没边的思绪唤回来,海涂立刻恭谨地应道:“臣在。”
“宿卫每日守卫宫城,该是十分辛劳。”
这顶高帽海涂可不敢接,赶紧垂手抱拳:“陛下谬赞,职责所在,分内之事。”
“海统领过谦了”,启元帝笑道,“原以为宿卫只负责宫城防务,此次初回启用宫外暗线,也办得如此速度妥帖,实在是令朕刮目相看。”
但海涂此时也镇定下来,庆幸自己做了准备,坦言道:“宿卫不敢居功,暗线是先帝爷留下的暗桩,臣等只是维护保留罢了,能派上用场,是臣等的荣幸。”
说着,他屈膝一跪,从袖中抽出一张图纸,举过头顶,献道:“所有暗桩皆记录在此图中,今日终于得见陛下,请陛下明察。”
接到命令的时候,海涂就疑惑过启元帝怎么会知道他们宿卫手中有暗线,这暗线是先帝留下的,告诉谁都有可能,但是唯独启元帝这个被先帝厌弃赶到佛堂的十八皇子,不可能。
按道理,这图纸他早该献给启元帝,只是他虽无反意,私下却有些隔岸观火的自保意思,不想被文谨礼认为是小皇帝的人,就打着启元帝从未召见的借口,一直没说。
三宝复又接过图纸呈上,启元帝却同奏折一样,放在案上,没有打开,张口就问:“江南的十二处暗桩,如今调拨了多少人在那里?”
启元帝竟是早就知情的?!这下子不光是脑袋,海涂彻底出了一身冷汗。
难道先帝所谓的废弃另有隐情?说书话本里都很喜欢说帝王把真正看重的人打进冷宫的桥段,莫非事实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