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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跪拜的人群中,一位书生慷慨激昂地说,于是百姓们纷纷附和,不肯起来,一定要跪送谢九渊。
    谢九渊只得登船,在船尾对着渡口遥遥一礼,换回了更大的呼声。
    官员举子们各自进了船舱,宿卫们也各自安顿好,谢九渊进了自己的厢房,小宝公公一如既往像个隐形人似的站在一边伺候,旺财还是躲躲闪闪的,像是浑身都不自在。
    “怎么了?”谢九渊明知故问。
    旺财挠了挠后脑勺:“也没什么,就是,得适应适应。”
    谢九渊却不在意,只说:“那你就适应适应,若是不成,就回青溪去。”
    “谁、谁要回青溪了!我明天就能适应得!”旺财梗着脖子说。
    没想到他又是这么个反应,谢九渊倒被逗乐了,勾了勾嘴角,没再说话。
    “谢大人,江载道求见。”门外宿卫禀报道。
    谢九渊沉吟一二,才道:“进来。小宝、旺财,你们出去。”
    如谢九渊料想的一样,江载道开口就是质问:“光凭温大人一人证词,大人就断定是冯伟象勾结倭寇,分明是证据不足,有构陷之嫌,此其一;文相位高权重,虽然学生理解大人所做抉择,但大人确实是畏查权臣,此其二。在学生看来,大人此番查案,不够光明磊落,行事偏于诡道,不是直臣所为。”
    “所以?”谢九渊既不反驳,也不解释。
    江载道咬了咬牙,再问:“学生想知道,大人为何为官?为何一定要斩冯伟象?”
    这问题简单,谢九渊答道:“我为官为民,斩冯伟象为君。”
    江载道再问:“是为君,还是与文相争权?”
    谢九渊不答反问:“有何不同?”
    江载道一愣,答道:“前者可算问心无愧,后者却是为谋私利。”
    谢九渊笑了,“问心无愧?想问心无愧,进什么官场?不如回家做教书先生。”
    江载道大皱眉头,似是感觉道不同不相为谋,拱了拱手,走了。
    谢九渊摇摇头,为自己倒了杯茶,却愣了许久都没有喝。
    数年前,鱼城的堤坝边,旺财劝他不要如此冲动,他记得自己当时对旺财说,“我出仕为民,若是因为救灾掉了乌纱帽,至少问心无愧!”
    言犹在耳。
    时移势迁。
    一路山高水远,回程比来时感觉漫长了数倍,终于进了京,大家分道扬镳。
    宫城门口,宿卫队长带着宿卫们向谢九渊辞别,他们要找宿卫统领报道,禀报一路事宜,谢九渊拱手道了珍重。
    宿卫们一路讨论着晚上去哪里喝酒,他们还不知道现在的宿卫营已经不是以前的宿卫营,海统领也已经不是过去好说话的海统领,地狱般的训练正等待着他们。
    而谢九渊将旺财留在宫外,带着小宝公公进了宫城,被闻讯赶来的三宝公公一路迎着,体贴周到地让他沐浴更衣还用了膳,才把他领进了御书房。
    谢九渊进了御书房,拜见之后,便恭敬地回禀了江南科举贿案的种种事宜,连梅子期自己抄下的信件都呈给了启元帝,却一直看着眼前的地面,没有抬过头。
    顾缜没有想到谢九渊竟然学得这么快。
    但为什么他一直不看自己?
    “怎么?”顾缜手指紧紧抓着桌沿,满心苦涩,说话语气却轻松得很,“后悔了?”
    谢九渊一愣,终于抬起头来,望向启元帝,扫过启元帝没来得及松开的手指,略一皱眉,才解释道:“臣是怕,御前失仪。”
    “失什么仪?”还敢狡辩!
    谢九渊凝望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顾缜一愣,轻笑起来。
    这狂徒,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启元帝从桌后绕出来,脚步停在谢九渊身边,命道:“走,陪朕去做个劳役。”
    “劳役?”谢九渊不解。
    启元帝抬脚就走,谢九渊跟在他身后,听启元帝轻快地说,“咱们去扫建好的琉璃塔。”
    他们刚出御书房,三宝公公已经带着准备好的出宫人手物事等在门外。
    “陛下,是专程等下官回来?”谢九渊心中一动,小声问道。
    顾缜看他一眼,自顾自上了御驾,没答话。
    三宝公公凑过来,小声催促:“谢大人,赶紧着吧,岫云寺方长老催了好几回,说要误了吉时了。”
    “三宝!”
    启元帝的怒斥从御驾内传来。
    谢九渊轻咳一声,对三宝公公拱了拱手,翻身上马,跟在顾缜的御驾边,向京郊的琉璃塔进发。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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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掉落一杯茶,各位自己
    第22章 共扫琉璃塔
    京郊,琉璃塔。
    京卫们昨日就张榜通知了戒|严,于是京城百姓便都知道圣上虔诚,亲自来扫刚建成的佛塔,一时间对启元帝诚心礼佛的赞颂又是不绝于耳。
    琉璃起源于鲁,有“五色石”之称,乃是能工巧匠以高温烧制而成,晶莹剔透,流光溢彩,比玉石更贵重。将之涂于建塔构件表面,再烧成釉色,形成彩陶器,才能够用来建琉璃塔。前朝朝廷于金陵所建的大琉璃塔,建造用了二十年,耗资无数,至今仍光彩夺目,巧夺天工。
    京郊的琉璃塔能建得这么快,就是因为岫云寺的地底埋着前朝金陵大琉璃塔的备用构件,且这些构件都有编号,按图索骥,依样建造便是,批审都是走个过场,大家心知肚明。
    釉色的烧制不易控制,谢九渊这趟江南代巡,也重游了金陵大琉璃塔,它通体绿如翡翠,顶部是纯金宝珠,每层檐角下都悬挂着铜风铃,风起时,清脆的铃声便能传出数里,叫人不由得静心凝神,整座塔堪称传世之宝。
    京郊的这座琉璃塔与其相差不远,只是构件的釉色烧得不同,全是通透的孔雀蓝色,素简尤奢,湛蓝明净。
    毕竟不是朝廷修建,没法儿像金陵那么财大气粗,顶部宝珠也相应换成了青铜塔顶,整座塔瞧着素净,有青灯古佛之意,更像佛塔,而不是皇家造物。
    “灵童陛下”,岫云寺的长老站在塔下恭迎,深深一礼,“请为琉璃塔赐名。”
    顾缜接过笔墨,“水观塔”三个墨字一挥而就。
    岫云寺长老念了声佛,赞道:“大知大禅,水观即是修禅,《佛说观无量寿佛经》有云,‘初观成已,次作水想。想见西方一切皆是大水,见水澄清,亦令明了,无分散意。既见水已,当起水想,见水映彻,作琉璃想。此想成已,见琉璃地内外映彻’,陛下禅思聪颖,贫僧自愧弗如。”
    “长老过谦了”,顾缜放下笔,接过小僧奉上的竹帚,点了谢九渊,“谢九渊替朕提着木箕,其他人就在塔下静候,不必跟来,以免扰了佛塔清净。”
    京卫和宿卫轮番检视过,琉璃塔内空无一人,也预先扫了几遍,准备万全。
    故而启元帝如此要求,无人异议,大家赞着启元帝礼佛心诚,目送启元帝带着谢九渊进入塔中。
    扫佛塔,扫的是层层木阶,为的是扫心静神、参禅明悟。
    谢九渊原想替启元帝扫塔,入内一看,整座塔干净锃亮,青砖木阶比人脸都光洁,顿时歇了心思,抱着个木箕跟在启元帝身后。
    顾缜却扫得认真。
    他一阶一阶地扫,就像个奉了师命扫塔的小和尚,把这当做课业,不敢懈怠,没有尘埃也静心一层接一层地扫,扫的不是塔,而是心。
    这举动带着莫名的庄重,谢九渊安静跟在顾缜身后,亦是静下心来。
    起风了,琉璃塔檐脚下的铜风铃都叮叮当当地响起来,铃声清越,并不吵人。
    扫至第五层的时候,一如岫云寺长老所料,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打在塔身的琉璃上,发出好听的细响,整座塔沐浴在雨水中,将孔雀蓝洗得越发清透漂亮,在淡淡天光的映衬下,美得像是在发光。
    “南无阿弥陀佛”,岫云寺长老笑着念了声佛,“灵童陛下扫塔,天降微雨洗琉璃,此乃吉兆。”
    跟来的宿卫京卫们不禁对岫云寺长老这张嘴肃然起敬,纷纷附和称赞,料想传到百姓耳中又是一桩美谈。
    顾缜终于扫到了第九层,将竹帚立在墙边,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跪下,恭敬地叩首跪拜,谢九渊适时点了三根香,顾缜接过,又奉香拜了,插进香炉中。他用眼神示意谢九渊,谢九渊依样拜过。
    他们起身走到凭栏处,雨水轻轻敲打着塔身,檐脚的铜风铃也时不时轻响,天地间仿佛没了人间嘈杂,只剩下这些干净的悦耳的声音。
    极目远眺,看得见京城和大半宫城,雨中的城池显得那样肃穆安静,彰显着京城威严。
    君臣赏着景,一时都没说话。
    顾缜一声叹息,似是感到了凉意,返身走回塔中,在准备好的榻上半躺着,谢九渊刚想跪下,被顾缜拦住了,让他坐在塌边的脚踏上,谢九渊谢了恩,依言坐下。
    “三宝倒是给你备了椅子”,脚踏毕竟是赏奴才坐的,虽说君王面前,臣子便是奴才,免跪还赐坐脚踏已是非同一般的荣宠,但谢九渊毕竟对顾缜来说也非同一般,故而顾缜还解释了一句,“只是脚踏离朕近些,方便说话。”
    谢九渊笑了,“能离陛下近些,臣求之不得。”
    油嘴滑舌。
    顾缜看看他,只看得谢九渊心猿意马,才说起正事:“朕让你在江南多看、多听、多想,现在说说,都看了听了想了什么?”
    谢九渊思索片刻,娓娓道来:“臣去时,曾上折陈了通船费所感,陛下的回批可谓是醍醐灌顶。次日,船经淮安,下船休整时,宿卫打听出一件新闻。”
    “当时,淮安知府正在怡红阁大摆宴席,请的是江南道监察御史,这二人同为文相门生,此番宴请却不是为了叙同门之情,而是淮安知府被江南道监察御史抓了把柄。”
    “说是淮安知府府上的一名衙役,也是淮安知府第九房姨太太的亲弟,强抢了淮安盐商魏家一名家仆的妻子,那女子不堪受辱,跳井而亡,家仆与衙役争执起来动了手,被衙役借机锁进牢里害了性命。那家仆是世代伺候魏家的忠仆,魏家是官商,遍寻门路,找到了江南道监察御史告状,想要一个说法。”
    “回程时,也停靠了淮安,臣托宿卫下船打听,当时告状的结果,自然是不了了之,江南道监察御史反倒敲了魏家一笔竹杠。此时魏家已是贿考罪民,树倒猢狲散,淮安盐商的称号,换了当地另一家盐商顶上。”
    见谢九渊言语中似有不忍之意,顾缜叹了口气,道:“佛家说因果业报,如影随形,现世报不了的,还有前生后世,三世因果循环不失。故而百姓愿意信佛,忍了苦难,指望来生享福,那些权大势大的恶人们,他们无力惩戒,也只能指望他们来世遭报应。然则,寻常百姓一旦行差踏错,惩戒却来得最快。”
    谢九渊跪在脚踏上一拜及地,诚心道:“陛下明察秋毫,有仁爱之德。”
    顾缜推着他的肩膀让他坐起来,问:“那谢大人是悟出什么来了?”
    “民生多艰”,谢九渊沉声回答,顿了顿,又道,“为官不易。”
    “为官不易”,顾缜跟着他重复了一遍,才问:“怎么个不易?”
    谢九渊看向顾缜,略一犹疑,说出了一段可谓大不敬的话:“先帝末年,弄权任性,百官苦不堪言,文相为朝堂砥柱,以一人之力维持朝政,可谓天下官员表率。臣原以为文相只是贪恋权柄,此番下江南才明白,文相虽未严掌奉天殿,地方官员却被文相掌了半壁江山。‘文半朝’确实是文半朝。”
    “以臣途中见闻为例,淮安知府是文相门生,本应监察的江南道御史是文相门生,淮安知府的上级江苏巡抚、上上级江南总督,全是文相门生,官官相护,何来监察?地方做事本就艰难,不是文党的官员,为了好做官也会加入文党。一地如此,冤案无数,数地如此,国家危矣。”
    “文相用错了一个冯伟象,错处却不是他用错人,而是不该结党营私,有一个冯伟象,就有数个没被查出的冯伟象。文党之过,已不是文相当年之功可抵,绝不可放任其无尽增殖。”
    顾缜笑了,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问他:“你打算用梅子期?”
    “是。”谢九渊一愣,即刻答道,“文相不会再信任他,也不会明着与他撕破脸。他永远背着文党的名声,却要为陛下做事、”
    说到这里,谢九渊又是一愣,又一拜,谢罪道:“臣绝无结党之意!”
    顾缜没有让他起身,忽然转而说了别的事,问:“爱卿可曾看那锦囊中的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