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坐在候车站的座位上,陈慕西闭了闭闻知消息后, 就睡不着觉而酸涩不已的双眼,心里揪的紧紧的。那封电报很短,字也不多,只有几个字, 可陈慕西看到“父病,速归”这几个字后,瞬间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陈慕西离家千里,可陈建翎那张带着几分沉郁的面孔在脑海中依旧鲜明,每每在想偷懒的时候,他就仿佛就在身边看着一样,让陈慕西不敢再松懈半分。
三年的时间,父子两人书信往来的频繁,陈慕西写的多些,陈建翎大多像是老师批改学生作业一样,对陈慕西说的事情批评或是表扬几句,陈慕西看了都是笑,仿佛在家时被教训时似的有种亲切感。
以前不觉得,离家远了后,反而倾诉的欲、望反而更浓烈了些,没有手机没有网络,和远方的亲人朋友的交流都是通过一封封书信,中间冗长的等待,反而更助长了双方的情意似的,生活中的点点小事、趣事陈慕西都会写在信纸上,贴上一张张花花绿绿的邮票,想像着收信人看到时的心情。
可最近的来信,陈建翎并没有提过自己身体不舒服的事情,倒是提了提陈慕西寄回去的木耳、红枣不错,可以多寄些回去,全家都很喜欢。
陈建翎已经是机械厂的五级钳工,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平时工作力度很大,陈慕西记得在家的时候,陈建翎身体还算康健,连感冒都很少染上过,并没有哪里不舒服呀。想到这,陈慕西突然睁开了眼,他怎么忽略了,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陈建翎常会有皱眉按腰部的动作!
陈慕西的心突然“砰砰”的跳的有些快,脑子里使劲的回想,还有那些自己知道,但一直忽略的小细节。可使劲想了半天,也是徒然,反而弄得头有些晕了,陈慕西这才放弃的乱想,这一切等到了家都会有答案的。
这些年,来到陕西插队的知青有很多,这又值年末,不少知青都会趁着冬天农闲,回家过个年,但又不富裕,逃票的人有不少。
在火车上,陈慕西一路木然的看着车窗外,对火车上的嘈杂和不时突袭的查票,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灰心的觉得,自己活得真是失败,对自己好的不知珍之重之,对别人好反被利用防备,简直是不知所谓啊!
火车经过几天的跋涉,终于回到了许河市,陈慕西提着手提包,下了火车,听着熟悉的乡音,一时有些怔忪,三年前的分别历历在目,再回来却是另一番复杂心情。
“石头?是你吧?”听到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还有这个许久没人叫过的小名,陈慕西下意识的转头,正看到不远处柱子旁站的陈强东,二十多岁的陈强东比三年前看起来稳重了许多,人也胖了一点。
“怎么几年每见,变得呆乎乎的了,不会是没认出我是谁吧?”陈强东大步走了过来,顺手接过陈慕西手里的手提包,伸拳捶了下陈慕西的肩,说。
说完就上下打量着陈慕西,啧啧着说,“才几年没见,都长这么高了,不错不错,我还想着你信里是骗我的呢,原来是真长高了。”
兄妹几人中,陈强东对陈慕西本就最亲近,如今看到弟弟回来,不由多看了几眼,嘴上忍不住的不停说着话。
而陈慕西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嗓音有些嘶哑的喊了一声,“大哥”!
陈强东叹了声气,伸手拍了拍陈慕西的肩,说,“别太担心,咱爸在家呢,他一直腰疼,前段连站都站不稳了,去医院查了查,比较罕见,说是叫什么腰间盘突出,必须动手术,手术风险有些大,万一要是碰到神经线,可能会瘫痪…”
知道陈慕西担心什么,陈强东简要的说了一遍。
陈慕西眉毛皱了起来,腰间盘突出这个病名他听过,而且这似乎是个比较麻烦的病,后世常见广告宣传,但效果如何就不知道了。不管后世能不能根治,在如今这个医疗环境下,风险只会更大,特别是那个会瘫痪的可能。
“咱爸怎么在家,不能保守治疗吗?必须动手术?”陈慕西忙问。
陈强东摇摇头说,“咱爸这病情严重,以往很少有这种病例,咱们这的医院做不了这个手术,这是省城医院的医生说的。咱爸一听要手术,就说不做,谁的话都不听,我想着你和咱爸谈的来,你和他好好说说。”
陈慕西点头应了下来,回来的一路脑中各种坏的情况都想了一遍,如今心里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被更大的担忧占据。心里不是滋味的想,命途多舛这个词说的就是陈建翎了吧,少时因模糊身世和父母关系微妙,长大梦想又被阻,壮年时逢局势动荡,虽然有着似乎不错的工作,社会地位也可以,可却是半生郁郁不得志,现又罹患恶疾,一切后果都是未卜。
陈慕西长长的叹了声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兄弟俩久未见面,上次还是陈慕西走的时候,陈强东急急跑来,匆匆见了一面,如今再见,两人心中俱是不好受,只剩下无言以对。
陈强东是发出电报后,就查了列车表,估算着陈慕西大概回来的时间,这几天都在车站等着。
两人骑自行车回家,走了机械厂附近后,就常会遇到熟悉的人了,陈慕西出去插队大家都知道,三年过去,变化不小,但还是被认了出来,一路不时的和熟悉的街坊邻居打招呼,很快就到了陈家院外。
从自行车上下来,看着半开的木大门,陈慕西突然有些近乡情怯了。
这时,院里响起开门的吱呀声,陈建翎从屋里走了出来,一出来就看到了门口站着的陈慕西,声音不大不小的说,“回来了站门口干什么,等着请你进来?”
陈建翎头上的头发白的更多了些,面容没什么变化,看到陈建翎手扶着微弯的腰板着脸的看着自己,陈慕西鼻子一酸,泪差点落下来,好歹还是忍住了,几步走到了陈建翎近前,说,“爸,我回来了。”
陈建翎没好气的说,“废话,你要是没回来,站在这的是谁。”说完才又带着关切的问,“你这急急忙忙的跑回来,没耽误你的事吧?”
陈慕西摇摇头说,“没有,年末了也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这几年冬天你在那干什么了?”陈建翎问。
刚刚陈慕西的伤感一下子去了大半,老爸看事情还是这么犀利啊,忙打起精神回话,轻“咳”了一声,才说,“我写信不是说了嘛!开头两年都是忙着修战备公路,水渠,或者是开荒什么的,粮食不够吃,就只能多开些荒地,我现在回来是有徐诺帮忙看着呢,开荒要等下雪才能停下,然后队里还要杀猪分肉,组织社员们学习什么的,这都是徐诺看着呢。”
“哦,那是挺忙的。”陈建翎随口说。
“爸,你明明早就想慕西了,那张全家福你都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干嘛他一回来,你就难为他,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陈强东把自行车停好后,提着陈慕西的手提包走了过来说。
陈建翎斜眼看了眼陈强东,不客气的说,“二厂就这么闲?让你天天的瞎晃?”
陈强东一举手,投降道,“得得,我这就走,一把你宝贝儿子接回来就开始卸磨杀驴。”
陈慕西正为他们两人这和以前不同的相处方式惊诧,陈强东就对陈慕西说,“慕西,我先去厂里了,我这是看有火车到站偷跑去火车站的,还要赶回去,你在家好好歇歇。咱爸现在这脾气是越发古怪了,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不想理他的时候,就当没听见。”
“陈强东,你皮痒了是不是?”陈建翎皱眉骂道。
陈慕西笑了笑,说,“大哥,你快忙去吧,不用担心我。”
陈强东确实赶时间,就又蹬上自行车一溜烟走了。
“爸,咱们去屋里坐坐?”陈慕西对盯着自己看的陈建翎,笑了一下说。
第五十四章
客厅的里的摆设没什么变化, 仿佛时间没有过去了三年,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
“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父子两人坐下后,陈慕西这个远归人没说话, 陈建翎先开口,打破了莫名降临的奇怪沉默。
陈慕西收回打量房间的目光, “没有呀,爸,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陈建翎看着陈慕西透着几分沉稳的眼神,里边仿佛沉淀了些什么,是经历过什么才有的成长。成长虽好, 但这过程就不会美妙了,看陈慕西不说,陈建翎也没有深究下去,而是说,“遇到什么事都看开些, 男孩子要有担当,不要把错误总归到别人身上,从自己身上找问题根源,这才是错误应该留给你的。
理清自己错在那,以后不再犯注意些就是了, 你只要做好你自己想做的,那就够了,别人如何是别人的事,你得明白你做一件事的目的为的是你自己内心的安宁, 而不是别人的任何回报或是什么,这就好了。”
陈慕西目光闪了闪,声音有些闷的说,“爸,我知道。”
然后又抬起头说,“我都明白,爸,别说我了,你身体到底怎么样了?怎么写信你一直没提过?是不是很疼?”
陈建翎摆摆手,说,“没事,去做个手术就好了。”
陈慕西一愣,陈强东可是说陈建翎不想动手术的,这听着不像啊,下意识的问,“爸,你同意动手术?不是很危险吗?我…”
还没说完,陈建翎拿起一本红宝书,递给了陈慕西,说,“没和你说清楚,突然让你急急忙忙的回来,现在你好歹是队长了,也不知道打扰你的事没,这个给你,然后你看看想走就走吧。”
陈慕西伸手接过,这东西人手一份,给自己这个干什么,就问,“爸,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说着还顺手翻了开,里边夹的一沓十元钞票一下子就露了出来,此时的钱币的最大面额就是十元的,这一沓得有几百了吧!
“我这上了手术台也不知道有没有命下来,要是下来也不知道能不能走路,这钱你妈不知道,还是早点给你放心。”陈建翎这时开口说道。
听到这话,陈慕西“啪”的一下合上书,一瞬间鼻子酸涩,嗓子发干,眼泪一下子充满了眼眶,使劲眨了几下后,才忍住这要滑落的泪,声音发哑的说,“爸,你乱说什么!你不会有事的。”
然后把红宝书推到陈建翎面前,又说,“爸,给你,我不要,我自己能养我自己,这钱你自己留着买书吧。”
陈建翎没看夹着钱的红宝书,而是有些欣慰的赞道,“不错,看来你是真的变了不少,搁在以前,这眼泪八成就掉下来了。”
说完才又伸手拍拍陈慕西的肩说,“给你你就拿着吧,这为人父母的虽然是该对孩子一样对待,可这心里啊,难免会有些偏颇。
你妈对你大哥倚重的多些,对小北疼的多些,对你和楠楠就难免忽视了一点,这家里孩子多了,这也避免不了,手指头还不一般长呢。
这楠楠以后嫁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也还好,这我万一要是有个意外,他们几个我都不担心,就是你这以后结婚生子的,你在那么远的地方,你妈要顾着这一大家子,肯定就没那么大的精力管你,万一要是因为没钱,没姑娘嫁你可怎么办?这些钱拿着吧,就当是提前给你的结婚花费。”
陈慕西垂了下眼,才说,“爸,我有钱,结婚的事不用你操心。再说了,我还想着什么时候恢复高考了,上大学去呢,那么早结婚干什么。”
陈建翎指了指陈慕西说,“结婚那么早干什么?你看看你能照顾好自己吗?瘦的跟个竹竿似的,现在吃饭还是在别人家搭伙吃的吧,难不成你能一直蹭饭吃?能吃好吗?”
怎么就说到吃饭的事上了,陈慕西“咳”了一声,说,“其实我自己也能做饭的。”
陈建翎一挥手,说,“别扯这些没用的了,反正钱你拿着吧。刚才你说恢复高考上大学,你这三年把学的东西都忘了吧?”
陈慕西摇摇头,说,“怎么会,我经常没事的时候在脑子里回忆一遍的,字我也有练的,我们生产队的标语、各家的对联都是我写的呢。”
陈建翎镜片后的眼睛闪过满意之色,字平常写信,陈建翎见过,的确有进步,但是脸上却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轻“哼”了一声,说,“算你小子还算懂点事。”
深懂老爸脾性的陈慕西知道这是心情不错了,这才随便找了个轻松的话题说,“爸,我看你和我大哥相处的不错嘛。”
陈建翎朝后靠在椅背上,感叹的说,“孩子们长大了,这父母不老也该老了,这时候慢慢的退出,孩子们才能成长,等你以后到我这年纪就知道了。”
该老了却不是老了,陈慕西想了一下,还没说话,这时恰好门口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陈叔叔,你在家呀,身体好些了没?顾爷爷让我来问问,慕西什么时候回来?”
陈建翎要站起来,陈慕西忙过去扶住他,陈建翎指了指陈慕西说,“这不,人刚从火车站回来。”
说完对进来的女孩说,“舒雅,又来陪你顾爷爷说话来了?”
进门的林舒雅也看到了陈建翎身边站的陈慕西,笑着说,“陈叔叔你身体不好就坐着不要动了,我又不是旁人,哪里用那么客气。顾爷爷念叨了好多遍了,我就过来看看,没想到还真的回来了,还挺巧。”
陈建翎看着林舒雅这巧笑倩兮的模样,这才注意到自己儿子实在有够邋遢的,说他是丐帮成员都显得合情合理、毫无违和感。
陈慕西收到电报后就急急忙忙的赶回来,一路又是在拖拉机上一路吃土,又是解放卡车的一路颠簸,再在火车上挤了几天,担心的连觉都几乎没睡,精神能好才是怪事。这看着不是那么整洁干净,不修边幅也正常,刚才只顾着看儿子了,陈建翎也没注意,现在陈建翎突然恨不得把陈慕西扔进水里,洗涮一遍,才好见人。
心里觉得自己儿子这形象太扎眼,但陈建翎还是给两人做了介绍。
看两人客气的说话的时候,陈建翎脑子里想起师父顾老几年前提过一嘴的事,眼睛微动,又多打量了一眼两人的神色。很失望,林舒雅没有表现出脸红心跳、小鹿乱撞的模样,陈慕西也是应答的有礼有节,根本没有一点其他意思的迹象。
看完,陈建翎就觉得问题大了,可能是自己的儿子怎么看怎么好的缘故,陈建翎觉得就算陈慕西此刻看着形象虽然邋遢了点,可好在底子好呀,瞧这身高、五官,还有身上的劲头,多好的一个少年啊,这林舒雅怎么就没点情绪波动呢。
再就是觉得儿子果然要在身边养着啊,看看,三年没见,连儿子的喜好都看不懂了,林家丫头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陈慕西连点惊艳的表情都没有,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这些年人变得木讷正经了。
有镜片做伪装,陈建翎镜片后眼睛转了几下,隐秘的观察了下陈慕西和林舒雅的细微表情,有些小小的失望。人都是贪心的,原来是想着自己万一要是手术出了意外,这事先见一面儿子也算是放心了,现在突然又觉得,手术要是出了意外,自己可就连慕西找什么样的媳妇都不知道了,这要是和熟悉的林舒雅看对眼成了一对,自己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陈建翎心里想着。
陈慕西早把几年前看过人照片的事忘没影了,客气的聊了几句顾老的身体,还说一会儿就过去看望之后,就没了要说的话。
陈建翎心里正遗憾呢,一看自己儿子这么不争气,竟然连聊个天都不会和女孩聊,才说了几句话,竟然就后继无力了,儿子不给力,当爹的自然是要义不容辞的上来补救,张口就说,“这也快中午了,舒雅,中午你也别回去做饭了,一会儿在这吃好了,这慕西也回来了,让慕西把师父他老人家请过来,咱们一家子热热闹闹的一块吃好了,也算是给慕西接风洗尘。”
为了陈慕西,陈建翎还真是不遗余力,到现在家里做饭的人还没下班回来呢,也不管家里有没有招待客人的食材,就邀请人来吃饭了。
“这…不用了,陈叔叔,你们一家人团聚,我们就不打扰了。而且我已经买了菜,在锅上煮呢,等回去就能吃了。”林舒雅客气的推脱。
陈建翎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壁花似的陈慕西,只得说,“那好吧,等慕西收拾一下,换身衣服,就去看师父。”
“行啊,那陈叔叔我就先回去了,锅上还煮着饭呢。”林舒雅笑着就要告辞。
陈建翎推了下陈慕西说,“慕西,你去送送舒雅。”
陈慕西回来这一路几乎没睡什么觉,睡着没一会儿就被噩梦惊醒,又没什么胃口吃东西,如今松懈下来,头就有些晕乎乎的犯困,只觉得眼皮有千斤重,站着都想睡觉的感觉,听到陈建翎的话,就打起精神应了下来。
林舒雅虽说不用,陈慕西还是把她送到了门口。
再回到客厅,陈慕西就打了个哈欠,想着要不要先去眯一觉。
“赶快去收拾收拾,换身干净衣服,你看看你跟个叫花子似的,像什么样子。”陈建翎催促着陈慕西说。
陈慕西这才看了下自己的衣服,额,是有些不成样子,那就换换好了。
第五十五章
等陈慕西洗了头发, 收拾了一番后,立马从刚刚的邋遢形象变成了俊朗阳光少年一枚,陈建翎看了, 满意的微点了一下头,问, “慕西,你看刚才的林舒雅怎么样?”
陈慕西正用毛巾擦头发,闻言,没有得到好好休息的大脑还有些迟钝,没反应过来的问, “什么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