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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绢帛正中四个大字:“红粉骷髅”。原来是个恶鬼化人,取活人阳气的民间典故。
    林津眨了眨眼睛,指着绢帛问他:“好看吗?”
    岑季白心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但……既然是林津取来的东西,他便仍是点头。
    林津挑了挑眉,狠瞪了他一眼,都化作骷髅了还好看,哼……便说起故事来。
    说是陵阳城西有个男子夜间回屋休息,推开门,便见到屋中有妙龄女子一个,正衣裳半解,娇滴滴地望着他。男子起了色心,走到女子跟前欲与狎戏。女子伸出手来,却是只森森骨爪,迎面掐在他脖子上,张开一张只剩骨头的大嘴,将男子热血吸个干净。第二日,男子的家里人久不见他,推门进去,却只剩一具干尸了。
    林津说得绘声绘色,末了,轻叹一声,手在岑季白肩头拍了拍,道:“那些漂亮女人都是骷髅鬼化的,专爱在人家里,勾人。”
    岑季白看着林津格外严肃的神情,忽然想到上官诗诗一事,悟了:林津极不待见上官诗诗。
    林家家风绝不算谨严,毕竟是在军中长久与武夫打交道,他家子嗣大多不拘小节。只是原则底线都还守得住,因有严格且执行效率如同军纪的家规摆在那里。
    反而上官诗诗行为古怪,上官家好歹也是上百年的大族了,族中诗礼教化,的确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来。岑季白只能归责于自己今日一褒一贬,让上官诗诗忘形了。
    他讪讪笑了笑,道:“你从哪里找来这些,说这样话……”
    林津轻“哼”了一声,道:“我说这样话又怎么了,你还罚我跪祠堂不成?”
    岑季白笑着摇头,其实他又何尝待见上官家的人呢。便道:“她们两个,该是有一段日子不会入宫了。”不会来招你烦。
    林津闻言弯起了眼睛,又从袖子里取一面绢帛,仍是搁在岑季白膝前,这回却是个浑身覆着绿色长毛的女怪了。
    林津道:“我再给你说一个。”
    漂亮女人是山妖精魅,不漂亮的女人是夜叉恶鬼。总而言之,小初不能喜欢女人。
    岑季白听了半夜鬼故事,过了子时,各自归寝。这夜里竟真梦见了上官诗诗变做只骷髅鬼,追着要来杀他。
    林津将骷髅砍成碎骨渣子,还严厉训他,“不是跟你说了这是骷髅鬼化人吗?你见了她还不躲远些,傻子……”
    岑季白正想着这梦境好笑,阿银便来问他,早膳摆在偏殿还是寝殿,要不要去请侯爷,因他说过林津的早膳也在他这里的话。
    岑季白想了想,道:“昨夜守岁,三哥睡得晚些,便不去扰他了。叫膳房温着,等三哥醒来再给他送去。”
    用过早膳,岑季白便往夏王寝殿里问安,顺便将沈朗请了过来。
    太子卫率总是要跟着岑季白的,不过林津犹在病中,岑季白便免了他当值。
    步入东宫,离林津居室尚远时便听见他笛声,悠长悠长,是极舒缓的调子。进了屋时,便见着林津坐在床上,正在练习新谱。
    屋里炭火烧得暖,林津中衣外头便只罩了件厚袍子,几根修长手指在竹笛上翻飞。竹管的音色很好,林津这只笛子又陪了他好些年,笛身经年累月,已经显出一层好颜色的包浆,柔光润泽。
    沈朗急着归家,看见正主坐在床上,见过礼,便即刻上前搭着腕把脉了。过上些时候,他又换了林津另一只手探脉。诊着诊着,这眉头就越皱越紧。岑季白看得紧张,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来。
    医师望闻问切,自然是要问的。
    “三餐从无定时?”
    林津点头,有时候忙起来,哪里还顾得上按时吃饭呢。
    “作息紊乱?”
    林津再次点头,还是因为忙的缘故。
    “乱吃东西?”
    “……”什么叫乱吃东西呢,他这是不挑食。
    ……
    沈朗问了一通,好像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但一件接着一件,没个停歇。到后来,林津每点一次头,岑季白的心就跟着沉下一点。
    最后,沈朗给林津下了判决,道:“先取些药用着看看,往后,我每日过来。”
    “到底怎么回事?”岑季白实在不安,这是诊出什么重病不成?还是上次中了毒,余毒未清?
    沈朗一边写着方子,一边宽慰道:“殿下宽心,侯爷并无性命之危。”
    “这叫什么话?”岑季白急了,“若是性命……我非……”
    “只是身子有些亏损,调养两三年就是。”沈朗平板着脸,平板着语气。
    “这般久?”林渡重病,不也只喝了沈朗三年药汤吗,林津怎么会……岑季白要给急死了。
    “饮食不足,脾胃失养;操劳过度,血不载气……”沈朗一句一句说着岑季白似懂非懂的话,最后,总结道:“先用两年汤药,慢慢养吧。”
    沈朗退下,小刀便跟着他取药去了。岑季白只觉头重无比,眉头拧成一团。与林津道:“北境三年,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林津右手持笛,在左手掌心轻敲,自傲道:“我建了一个朔州。”
    他眼睛那么亮,好像是两只明明月牙儿。
    岑季白心中悸动不已,转过眼去,默了一会儿,道:“你要同家里说清楚,这两年,不能回北境。”
    林津点了头,道:“今晚就说。”
    第54章 养病
    岑季白监国之后,对于夏王的诸多宫宴,只保留了元夕这一场。如今夏王病重,没有开年大庆了,但办一场宫宴,君臣共勉还是要的。
    整场宫宴里,岑季白总觉得林渡的目光频频投向自己。岑季白不太记得自己醉后发生了什么,问了林津,也只说是沉睡,再无其他。但他还记得林渡最初时说过什么,如果林渡自己也记得……
    岑季白故作淡然,不过,看到林渡端着酒杯,径直走向自己时,就有些淡然不得了。
    林渡是被林津诳了一场,才醒过神来,他相信林津不可能对岑季白真做出什么。但听了林津说自己有疾,沈朗要给他用几年药时,林渡气了一场,自觉是回天无力。
    不过,他看岑季白这模样,就不是个知道详情的样子。
    林渡不希望林津同他一般错失所爱,但林津的所爱不该是岑季白。哪怕林津真是铁了心要去嫁人,也不该嫁给岑季白,嫁给一国之君。林渡不希望林津委屈。
    他酒醒后是很懊恼的,不该将岑季白带到林津那里,但林津那样的性子,既然认定了,早晚也是要凑到岑季白跟前。不管有没有他去推波助澜这一把。
    林渡连喝了三杯,仍是倒酒。岑季白看不过去,止住了他。“你想说什么?”
    林渡拭去酒渍,认真道:“那天的事,是我胡说,还请殿下不要当真。”
    岑季白摇头,“孤不曾记得你说过什么。”
    “我真是胡说!”李牧的事倒也罢了,他指着岑季白说了些“不是个东西”的话,实在是……
    “……多谢殿下。”林渡默了一会儿,轻轻叹息,道:“小津气性大,脾气又倔,他在宫里当值,若是做了什么事让殿下不快,殿下就看在小浔的面上,看在林家戍卫北境多年,看在……”
    “三哥很好。”岑季白不懂林渡想说什么。
    “殿下大约并不明白……我家里缘故,小津的事情总藏在心里。他……”林渡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林津的事情自然还是要他自己同岑季白说个清楚。
    “殿下对林家屡次救护,林家上下铭感于心。无论如何,”林渡郑重道:“无论林家还是北境,对殿下绝无二心。”
    所以岑季白大可不必为了拉拢林家就与林家联姻,林津不能受这份委屈。
    岑季白为他此话动容,前世陪他走到最后的,也确实是林家了。便执酒回敬。
    林渡拜别退下,林津便回来了,他的席案同江平一般,处在岑季白身后,列为东宫属臣。岑季白看他脸色不太好,连步子都有些踉跄了,也顾不得那么多,立即起身扶住林津。“怎么回事?”
    林津额上有些冷汗浸出,倚在岑季白身上,实在难受得厉害,连句话也不想说了。
    “我扶你去歇着吧,阿银,去传太医。”岑季白说着这话,一面便要搀他回去。
    林津摆了摆手,止住他。“阿银扶我回去,你这里还有事。”
    “不行,我送你。”岑季白坚持。
    “白日里沈叔不是才诊过吗……”林津语声低弱,“回去服了药就好了。”一边轻推了岑季白一把,“你让这些人看见,不定怎么想我要死了。”
    “你……胡说八道,”众目睽睽,岑季白实然不便离开。“那你先传迟衡,我这里结束便回去看你。”迟衡是太医院院正,算是可信的人。
    阿银便扶了林津离去。
    因是林津先前同父亲母亲说过沈朗的话,林夫人同林大将军看着他难受,虽是心疼林津这命途过于多舛些,却也相信沈朗的医术,没太担心他。
    林夫人对林津其实有些歉疚,这回既然林津回来了,便想为他寻门好亲事,奈何林津不愿意。林夫人也好,林大将军也好,是真拿他没有法子。
    林津打小是个极有主见的孩子,性子野,脾气又倔。这一点,林夫人尤为深知。
    林戍领着大司马这个朝官,实际上多数时间并不在朝,近一些,是在长水、射声两部督查新兵;远一些,是到西北、北境去巡查;战事起来,归家的日子更不知何时。
    他的兄长早年战死,但还有分支旁系族人,按说可以为他分担不少军务,或者提拔些有才干的将士。但一方面林戍不想放权给林姓之外的人,先前林家在北境的遭遇让他大意不得;另一方面,这几代林家族人里,并没有太多可堪领兵的将领。因此林大将军待自己的儿子,便格外严苛些。
    林源只在族学中识了几年字,便被林大将军带在身边教养军事。十六岁那年,林源便足以独力支撑北境。
    林津有记忆的时候,父亲与长兄是不常在家的,二哥身体不好,四弟太过年幼。林夫人牵挂不在家的夫君同长子,又担心二子的身体,放不下稚嫩的幼子,分给林津的心思,不免便少了些。
    乳母之人毕竟是仆人,林津大事小事上都更习惯自己拿主意。
    某一天,林夫人忽然发现,这个翻墙走树爱玩闹的孩子,忽然转了兴趣,往自己小院中移起梅树来。
    林家花园子里拢共那么几株梅树,林津那时候还小,也分不清梅树同桃树李树,看着像是梅树的全教林津给挖出来,叫仆人抬去了自己院子。在原地留下好些个大坑。
    林津自己伺弄,养活的不多,便老要去外头挖树,再后来又往陵阳街头去买苗子。
    某天林夫人带着林津、林浔同去方家赴宴,宴席开始后林津却不见踪影。众人找啊找啊,后来在园子里找到了挥着佩剑勤劳挖土,正打算搬人家一株小树苗的小林津。林津伸手抹汗,倒抹了一脸泥。
    为这些事,林津也没少跪了祠堂。后来一院子树死了换,换了死,好赖真养出一院好树来,杏梅桃李……林津又给移换不少,独留一院子梅树世界;再后来不知怎的,他又跟石榴较起劲来,院子里便又多出许多石榴树来。
    他院中的树不许人修剪,每一株都疯长得舒服自在,林夫人虽收不得花,中秋前后,也要往林津院子里收了石榴。拜月祭天的时候,供案上便有一盘出自林津院中的红灿灿大石榴,林夫人为远在北境的儿子祈福。
    留下书信,便跟着王子季白去了西北,这是林津干得出来的事情;在北境筑城,执着地建了一个接一个,这也是林津干得出来的事情;如今不声不响地从北境回来,又私自去外头赁个院子,再去宫里当值……林夫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林戍喝了几口闷酒,又被林夫人瞪了一回,都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上梁不正,林源在北境才会好饮难禁。林戍默默推开酒水,不免在心中怨上长子几分。
    远在北境的林家大哥独自面对漫天风雪,真是好生凄凉。
    作者有话要说:
    默默心疼大哥一秒……
    第55章 长寿面
    林津这所谓“上任”,更像是在宫里养起病来。
    他惯常穿着常服,宽袍广袖,并不着甲衣。腰带也是松松系着,挂了支短笛在身上,连长剑也弃了,整个人显出一种闲散气息。比起禁军小将,更像是游逛街头的富贵公子。
    林津进入正殿时阿银并未通报,仿佛他的到来的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倒不是阿银偷懒不尽职,而是自觉他来通报反倒显得多余了。
    虽是一年中难得的休假,岑季白案头仍是摆着不少公文。此刻,岑季白抬起头来,便见着林津这样一副富贵闲人的姿态。他这样装束,同前世里入宫后,倒有些相似,只是那时林津是坐在轮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