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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

      刘淼按照昨日已经商量好的说辞,对二人道:“我在出发前,内人找了一个乡里算得很准的算命先生给我求平安,那先生叫我求得发放粮草的职,后面的数万兵马姑且可以松懈,但是前头精兵务必按照人头数谨慎发粮。”
    田忌皱了皱眉,看上去好像觉得这套说辞极为荒唐。
    孙膑却饶有趣味,伸手示意接着说下去。
    “他算得军师定会召见我与内帐,说若真有那日,让我转告您这番话。”
    刘淼微微抬首,目光不避不闪,接着说道:“务必小心奸细。”
    “庞涓自桂陵之战大败以后一直在广招幕僚,这些他门下之人在开战之前尽数闭门不出,在我们出发那天已经有整十日不曾露面了,军师以为他们会去了哪呢?
    “且这一仗非同一般,魏国公子申1亲征,他的军师向来棋行诡桀,善于玩弄人心,魏国第一步就要便要直奔大梁,似乎已经知道了我们要走哪条路了一般。”
    田忌打断道:“这些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庞涓的幕僚消失了没有,魏国的军队要赶往大梁,这些消息他们尚且不能知道,一个算命先生又如何能随口就来?
    刘淼的神情丝毫看不出任何的心虚,开口道:“当时那位先生并未多言,属下亦不敢多问。”
    战国时期对天与神仍是绝对地敬畏,这些鬼神之说是最适合拿来骗人的东西。
    田忌已经极其不耐烦了,看刘淼的表情要多烦有多烦,只当他是一个想升官想疯了的混子。孙膑却好像有些兴趣,始终笑着。
    刘淼躬身道:“属下并不求什么,只想在这几日带人发放粮草,如无意外是最好的,若真有什么意外上将军再信不迟。”
    这个过程其实并不会损失什么,但是孙膑看着他道:“这会损失很多时间。”
    “一日只行三十里,”刘淼对答如流,“您并不缺时间。”
    田忌张嘴要骂,被孙膑拦住了,但是他拦下了却也没有说话,依旧看着刘淼。
    刘淼非常有眼力见地退一步道:“这点时间是值得付出的,只求一个平安。”
    “况且如今听我一席话,您还能安心像往常一样发粮草吗?”
    “罢,”孙膑松口道,“派几人与你一起吧。”
    他始终面色和缓,但他的一言一行,停顿和喘息,却比喜怒言于色的田忌更让人紧张,刘淼终于松了一口气,出了一手心的汗。
    在临走时,他忽然被叫住,孙膑在背后问道:“不知你老家是哪的?这世上有如此神算子,等我回去了定要举荐给齐公。”
    刘淼再次回过头来,道:“属下是夜邑人2,那位先生也并非齐人,一路游访到此,并不久居,想必我们战捷之后再去也能赶得上。”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一点都不害怕回去之后露馅,因为这场战争结束他马上就滚蛋了,剩下的事情无论怎么发展都与他毫无关系,现在他撒的谎就算再离谱也没关系,行军中谁能去考证呢?还不是他说什么算什么。
    出大帐时他路过欧阳亘,细微地冲他使了一个眼色。欧阳亘与他擦身而过。
    他们从头至尾就没有想过让孙膑真的相信,只是想让他警觉,感觉出这场战争将会和他之前打过的胜仗都不一样,这一次会出现很多闻所未闻的诡计,会有不可胜数的陷阱在等着他。哪怕是让他起疑心,也要比一无所知要好。
    士兵可以蒙昧,这从一定程度上来说甚至是为了更大的胜率而必须让他们蒙昧。但是将军不可以,军师更不行。他们至少要有危机的意识。
    现在闹这么一出,就算孙膑依旧无作为,也争取到了一个每日清点人数的机会,将大大地避免混入敌方卧底的可能。
    全部休整完毕,行李收拾好,前方田婴坐在马上,挥舞着手中的长戟,扬声吼道:“出发!”
    “今日!横渡濮水!”
    数万壮士齐声吼道:“是!”
    康涂跟着众人一起扯着脖子大声喊,就算心里再没底,自己的声音融入这样阳刚的吼声中,也觉得浑身的雄心壮志一般。他此时终于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喊口号了,确实是很能鼓舞士气,甚至让他对这个陌生的群体有了点归属感。
    注释:
    1公子申:魏国的太子。当时魏已经称王,所以可以称为太子了。
    2夜邑:齐国的一个城,在东北方。
    第42章 马陵之战(七)
    田婴一脸的坚毅,手握着缰绳控制着身下的马匹, 对众位将士大声道:“多年以来, 我大齐男儿为世人所轻。”
    “逃兵!羸弱!不堪一击!”田婴的声音好像能一直传到最后一排士兵的耳朵里,掷地有声地道, “他们一直这样形容我们。”
    “魏国看不起我们, 秦也看不起我们,根本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
    这是一场战前动员, 田忌在开战前就做过,但是是不够的,为了让士兵们始终能保持着怒气和士气, 必须经常激励鼓舞这些人, 甚至是激怒他们, 让他们有非赢不可的决心。
    田婴做得非常好。士兵们, 甚至包括康涂在内, 都从内心燃起了熊熊壮志。
    康涂总是能达到共情, 体会到别人的痛苦,也很容易与人产生感情,适应一个环境。这并非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 就像现在,他就算再试图让自己抽离出来,不要让感情影响了自己的行为和判断,也很难做到。
    他和这里的所有普通士兵一样,在战争中开始认识到自己属于一个国家。不过不同的是别人是真的齐国子民,他却不是, 他哪也不属于。
    田婴继续道:“将士们,你们甘心吗!”
    众将士吼道:“不甘心!”
    气氛已经慢慢地燃起来,田婴又往这团火里加了一把柴,他怒道:“我们今日,就要踏破大梁1,一雪前耻,让大齐的号角吹遍大地!”
    众将士举起手中兵器,齐声喝道:“战无不胜!战无不胜!”
    康涂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竟有种热泪盈眶地感觉,他以为是因为自己不属于这里,而为这种死志而激动,结果再一看周围,有不少士兵都泪流满面。
    这种感觉很难去形容。他们在为国争光,抛头颅洒热血,和所有的将士们一起,众志成城。尽管他们也有隔阂,甚至有人并非自愿走到这里,但是此时他们为了一个目的聚在此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赢。
    康涂和所有的将士们一起声嘶力竭地大喊:“战无不胜!战无不胜!”
    不知道当初的燕灵飞是否也是这样的感觉。
    田婴这个副将当得并非很糟糕,康涂默默地在心里想,他一开始还以为这人只是想最后拿个功勋,来吃白饭的呢。
    看来齐侯并没有派一个废物来到战场。
    但是魏王却派来了一个废物。
    公子申怒气冲冲,将矮桌拍地一颤,质问道:“韩国军队就次于边境蠢蠢欲动,你却仍在这里浪费时间,你可知多拖延一天大梁就多一分危险!”
    庞涓躬身俯首道:“公子,韩国之师与我们相比犹如巨象之于蚂蚁,他们绝不敢在这个时候偷袭,退一万步讲,就算当真偷袭,国都有精兵可以顶住,我们也完全赶得回去。”
    “大梁的急报送到这里要一天一夜,我们赶回去又要三日,精兵留下不足三千,你告诉我如何赶得及?”
    庞涓暗自攥紧了拳头,却将身体躬得更低更恭敬,不疾不徐地说道:“公子,韩必然不敢偷袭,请您务必放心。”
    “庞将军,”公子申站直了身体,整理了一下衣服,用高高在上地姿态问道,“桂陵之战您也是因此失了大梁。短短数月,您已然忘记了吗?”
    庞涓心里头已经把这个蠢材从头骂到脚趾,但是他一向忍得住,这一次也不例外,面上依旧平和道:“桂陵之战是齐军偷袭,这一次却是韩,齐与韩之兵力并不是一个层次,且韩国畏惧魏,恨不得将祸水东引,只求苟且偷生,没有可以进攻大梁的士气与决心。”
    “公子,请务必戒骄戒躁,为将者最忌首鼠两端,我们已经行至此处,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只有将齐铲除,才有可能收复韩。”
    公子申为人急躁,游移不定,今日还想日行百里和大齐正面交锋,明日就又开始担忧大梁的安危。实在不是一个当将军的材料。且还带来了一个狗头军师,玩弄天时地利人和的那一套。
    庞涓虽然是上将军,在这一仗中掌管着军权,但是身份却还在公子申之下,不得不伺候着这个主子,毕竟也是武将,积攒了几天的怒气在言语中稍微带出来了一点,一下子惹到了公子申,这位太子讥讽道:“如今告诉我齐与韩不是一个层次,当年为何不说?你不是一直看不起齐国的军队吗?怎么还输得如此痛快?”
    “你最看不起的齐,直取了我大魏都城,你的同门师兄弟,被你陷害断了一双足的孙膑,把你杀得毫无反手的余地,我三万英儿就因你而死,庞将军,你不是厉害着呢吗?你的本事呢?”
    庞涓没有说话。仍然低着头。
    公子申伶牙俐齿,口业造了不可胜数,此时瞥了他一眼,接着道:“您在算计什么呢?是也想把我送到父王手下,让他断了我一双足吗?”
    这件事,除了公子申,恐怕也没有人敢如此痛快地说出来了。
    庞涓自然从来不肯承认,但是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太子,他只能忍耐。
    本来他不需要忍耐这些的,他能磊落地活在这个世上。可是偏偏孙膑没有死,然后将他推向了这样的一个深渊之中。
    就算是因为无妄之灾被魏王斩断双足,从此成了一个残废;得知这一切都是自己兄弟的嫉恨;被下毒,关进猪圈,孙膑也活了下来。甚至还真的投奔了齐国,打了一场又一场的胜仗。
    却让他被世人嘲笑。
    这一切都是因为孙膑没有死,也没有被逼疯。
    公子申嗤笑了一声,转身出了大帐。
    此时时辰已到,军队正在整装等待出发,因为人数过于多,所以非常混乱。他一出去被一个士兵撞了一下,忽然瞪大了眼睛,嘴不自觉地张开,慢慢地,缓缓地佝偻起了腰,从嗓子眼里发出了一声细小的呻吟。
    那士兵的帽子戴得遮住半张脸,脸颊上有一道长长地伤疤,擦身走了过去,公子申企图抓住他,但是因为腹部的剧痛,而失去了力道,跪在了地上。
    这时他身边有很多来往的士兵,但是大家好像都没有看到一样,直到他倒了下去,腹部的伤口流出血流了一地时,才涌了上来。
    公子申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指着那个行刺的人逃跑的方向,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不知道有没有人为他追,因为他很快就昏迷了过去。
    赵政躲在一棵树后,将带血的匕首随手扔了,用树叶擦了擦自己手上的血,然后扯下了阿九给他临时贴在脸上的一道伤痕,扔了不合适的帽子,转身回到队伍中。
    “你刚去哪了?刚发干粮了,我给你留下了一个。”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笑着从怀里头掏出了一个饼,递给了他。
    赵政从大帐里捡了个帽子,带上正了正,接过来道:“谢了。”
    前面忽然有人大喊一声:“所有人,原地待命,暂不出发!”
    “哦。”那少年接着收拾自己的东西,然后自言自语地道,“这又是怎么了啊。”
    常明铭从前面回过头来,和赵政飞快地交换了一个视线。
    火堆此时都已经扑灭,大帐也都收起了,大家坐在地上,因为旅途劳累所以并不怎么聊天。
    常明铭穿着一身男人的兵甲,本来就长得英气的她穿着有一种别样的美感,她假装与鲁班争吵,骂骂咧咧地走出去了自己的队,坐到了赵政身边。
    “动手了?”片刻后,她低声道。
    “嗯。”赵政简短地从鼻腔中发出一个音。
    “死了?”
    “没有。”
    “确定没有?”
    “确定没有。”
    常明铭松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这个活儿谁也不愿意干,最后还是让赵政来了。他每次都完成得非常出色。
    他们要让公子申这个变数从这个战场上消失。
    这是一个很艰难地决定,他们昨晚才下定决心,因为这个人实在太过于愚蠢了,而且与庞涓的矛盾不可调和,再这样搞下去,把庞涓也带得失去理智,他们必输无疑了。
    战场上不能死将军,也同样不能让将军在行军途中就无缘无故被刺伤,否则若是让士兵们知道军队中有奸细必然导致军心大乱,庞涓肯定要封锁这个消息。但是瞒得了一时,却不能长久。
    鲁班从将军大帐走出来,袖子上还有些细微的血迹没有擦干净,一个巡查兵拦住他道:“姬兄,是怎么回事?”
    鲁班属于战国时代,姬姓,公输氏,在这个时候不能用真名现身,所以化名“姬般”。他搓了下手,很自然地道:“上将军身体不适,先缓一缓便能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