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少年的口音这么独特,冒名顶替的可能性不大。
见生员放行,少年怒气反而更胜了,“啪”的一声撒气似的提起自己带的考篮,朝刚才指指点点的众人狠狠啐一口,吐了口唾沫,扬长而去。
众人连忙躲闪,一边后退,一边气得语无伦次,“这真是……这真是……”
傅云英嘴角微微一翘,少年竟然敢当众朝周家大郎吐唾沫,傅云启和傅云泰会很喜欢他的。
周家和傅家可是世仇,不是什么血海深仇,但就是互看不顺眼,看到就要掐。
…………
进了院子,找到自己考引上对应的考棚,傅云英放下考篮,眼帘微抬间,发现那操着生涩口音的少年正好和自己正对面,中间只隔着一条甬道。
她翻出考篮里王大郎为她准备的几套备用文具,取出一套交给沿着甬道来回巡查的书院小文童,请他送到对面去。
小文童神情严肃,仿佛书院的考棚果真是场屋一般,仔细检查过文具才拿过去给少年,“呶,对面傅小相公借给你使的。”
少年皱眉道,“我不认得他!”
小文童扫一眼他空落落的考篮,道:“你拿着吧,我们书院不提供文具的,免得你写到一半再找别人借。”
少年不说话。
小文童直接把文具放在方桌角落上,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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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陈葵敲响代表考试开始的钟声,考棚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毛笔书写和纸张摩擦的窸窸窣窣声。
傅云英翻开试题,先快速浏览一遍。
帖经占了一大部分,有的是随便给出四书中某本书的前一句,要求补出剩下的段落。有的是摘取文章中间的部分,要求默写前后内容。有的古怪刁钻,只给一点点提示,要求补充完整。
总的来说只要能将四书背得滚瓜烂熟基本没什么问题。
杂文、策论、试帖诗也考,但比县试的要简单,只需用浅显的语言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就可以。
判、诏、诰、奏状、章表就更简单了,完全的照着套用格式。
至于最后几道关于天文、地理、算术、农业方面的问题是书院主讲拟的题目,考生可以选择其中一题回答,也可以全答,一题不答也没什么。相当于是额外的自选考题。
傅云英的目光落到最后一道题上,愣了一下。
德不孤必有邻。
这竟然是一道八股文题。
书院的小文童们才刚刚学五经,不会制艺。更别提他们这些前来应考的学子了,大多数不能写出完整的八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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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选题考生可以答可以不答,书院用一道不影响最后判评的制艺来考验他们也就罢了,怎么偏偏选了这一句?
…………
八股文考题一定从四书五经中选取。四书五经中,四书加在一起大概五万余字,五经篇幅略长,《周易》二万四千多字,《尚书》二万五千多,但科举应试中考生可挑选其中一经即可。
试想一下,这区区几本书,筛除掉那些不能出现在考场上的内容,剩下的能出多少考题?
全国各地三年两考的童子试、三年一届的乡试和京师会试,粗略一算,出题量大约需要五千道左右,国朝历经两百年,拢共需要多少道题?
容量有限的四书五经可供出题选择的经文早就被各地的学官们翻来倒去一遍遍反复地出,甚至于连乡试都会出现和以前重复的考题。
有人从中窥见漏洞,善于投机取巧的富户们费钞请名儒代为拟题、猜题,再让族中子弟熟背,入场考试,往往能命中八成,如此不需苦读也能轻轻松松考取功名。
这样的做法叫做剿袭时文,随着高中者越来越多,天下士人纷纷效仿,愈演愈烈,朝廷屡禁不止。
科举考试的录取名额何其珍贵,一个投机钻营的人靠背诵时文得中,就意味着有一个刻苦勤学的士子不幸落榜。
为了保证科举考试的公平、公正,主考官绞尽脑汁从四书五经挖掘不重复的新考题,甚至不惜生搬硬凑,随便挑出两句根本没有任何联系的句子作为考题,以应对坊间的猜题之风。
每个应考士子从熟读四书五经后便开始练习制艺文章,也猜题,然后不断训练。相同的题目从不同角度破题可以写出几十甚至上百篇八股文。
如此这般,从有考试以来,考官和学子们斗智斗勇。
考官那边搜索枯肠拟考题,学子们八仙过海猜题蒙题。
“德不孤,必有邻”出自《论语》,坊间售卖的猜题中,针对这一句的时文很少见。
因为这一题是会试真题。
按照近年考过,十年之内不可能再考的规律,江南、北直隶的乡试和近几年的会试绝不会出现这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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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云英对这一句印象深刻……这是同安二十年的会试原题。
会试结束后,朝廷将主考官和考中士子的文章刊印公布,她特意收集了几份。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她怔怔出了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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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吹动庭院里的树叶沙沙响,小文童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唤醒傅云英。
她定定神,想好破题的重点,拈笔书写。
八股取士遴选的是朝廷官吏,他们需要阐述自己关于治国之道、社会伦理的见解,从而展露其才华抱负。她在学习制艺时,免不了把自己当成修家治国平天下的男子,从男子的角度去审题,校题,破题,紧扣圣人语气,联系当下时事阐发观点,微言大义,自圆其说。
论来论去,不过是忠君爱国,敬天,忠君,孝亲而已。
知道界限在哪儿,才能在完成格式要求的同时适度加以散发,形成自己的风格。
她很快拟好草稿,从头到尾仔细检查几遍,开始誊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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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搭建的号棚位于庭院深处,风从四面八方往里灌入,冷得考生们直打哆嗦。
傅云英怕冷,确定自己答完所有试题,起身交卷。
小文童看他年纪不大,抿嘴一笑,当他年少轻狂,含笑送他出考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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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棚外黑压压一片密密麻麻的脑袋,各家亲友仆人两手揣在袖子里,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垫着脚不住往里张望,看到有人走出去就赶紧迎上前,发现不是自己等的人,甩甩袖子,退回原位继续等。
傅云英跨出门槛时,人群仿佛停滞了片刻,然后哄然响起一片不带恶意的笑声。
“这么小……”
“生得倒是挺灵醒的……”
“可能答不出来怕丢脸,干脆先走……”
…………
带笑的议论声飘进傅云英耳朵里,她面色不变,走到条桌前交还考引。
收考引的生员看一眼上面标的名字,看了她好几眼,直到她走远以后还频频扭头打量她。
傅云启还没出来。
王大郎提着热水热茶急急迎到傅云英面前,茶杯都快凑到她鼻子底下了,“少爷,我刚烧开的!”
巷子里的馄饨摊子还没撤走,有些人掏几个钱要碗馄饨,坐在桌旁一边等人一边喝汤。王大郎的热茶是托卖馄饨的帮忙烧的。
“八宝鸭,我刚买的,少爷现在可以吃。”
他抬起盛八宝鸭的攒盒。
傅云英摇摇头,喝口茶。
…………
等傅云启出来的时候,差不多到巳时了。
“我觉得我答得不错,那些内容我刚温习过,全会背!”
他眉飞色舞,把考篮往身后小厮怀里一塞,一边挥舞着拳头,一边道。
“最后一道八股文你也写了?”傅云英问。
他脸上一僵,嘿然道:“这题先生教过,我按着先生说的破题之法默写了一遍,不晓得对不对。”
两人一边走,一边讨论书院的考题。
门口闪出一道人影。学长陈葵匆匆走了过来,目光四下里搜寻,看到兄弟二人,加快脚步,“赵主讲请你们二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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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师爷今天主持文庙祭祀,特意穿了身大襟道袍,戴生纱浩然巾,站在照壁前朝傅云英招手,“姚学台病了,今天没来,我代山长前去拜望。听仲文说你见过姚学台?”
傅云英点点头。
见是见过的,不过姚文达应该不记得她,虽然那天他夸了她几句。现在想想他当时只是为了气傅云章罢了。
“好,你和我一起去。陈葵他们也去。”
姚文达的脾气太暴烈了,从山长姜伯春到书院的主讲、副讲,每一个都曾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几位先生私下里一合计,姚学台平时就和炮仗一样一点就着,病中肯定更难讨好,还是不去姚家讨骂了,派出几个年轻的生员带着礼物上门探病,爱惜人才的姚学台应该不至于连十几岁的少年小官人也照骂不误吧?
冷不防一旁的赵师爷突然跳出来表示自己和姚学台素有交情,愿意领着学生去姚家探望病人,山长明知他也是个吊儿郎当的,本想拒绝,转念一想,或许可以趁这个机会让两位老翁修补关系,于是应承下来。
一行人在门口汇合,乘骡车前往姚家。
生员中打头的自然是学长陈葵。
刚刚交卷出来的赵琪也在。
陈葵得知傅云英认识姚学台,目光闪烁了一下,回头和身后几个平日交好的生员交换了一个眼神。
赵琪暂时和陈葵他们说不上话,走到傅云英身边,一笑,放轻声音和她拉家常,“我素来仰慕姚学台为人,求三爷爷带我前去拜望。”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
几人中,唯有傅云启一脸茫然。去姚家的路上,他紧紧靠在傅云英身边,防止其他生员尤其是赵琪靠近她,直到骡车停在姚家所在的小巷子里,他才知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陈葵叩响门扉。
姚家老仆前来应门,先看一眼最后面小厮手上抱着、肩上扛着的礼物,然后才认人,“赵大官人来了。”
语气淡淡的。
姚文达和赵师爷之间不怎么和睦,经常写文章隔空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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