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节
赵师爷摸摸她的脑袋。
“杨少爷就是第一关,老师帮不了什么,你自己拿捏好分寸。事成,你接下来的路会平顺很多,事败的话,你得做回傅云英。”
傅云英平静道:“好。”
…………
她独自回到南斋。
袁三立刻挥舞着光、裸的胳膊迎上前,“老大,动手吗?”
傅云英摇了摇头,目光落到傅云启脸上,“启哥,回去搬箱笼。”
山长担心杨平衷打扰她学习,答应破例让傅云启和她同住。
“啊?”
傅云启一头雾水。
“搬到丁堂去陪我住,舍得吗?”
傅云启呆了一呆,片刻后欣喜若狂,一蹦三尺高,“好好好!我搬,我这就搬!”
虽然甲乙堂的学生都瞧不上丁堂,但是能和英姐住一块儿,管他是哪个堂,住走廊都成啊!
周围的学生愤愤不平。
傅云英谢过他们,因为还惦记着在路口碰到锦衣卫的事,没有心思多说什么,转身往乙堂走来。
学生们体谅她突然被发配到丁堂,担心她受委屈,硬是要送她。
她心神不属,见学生们坚持,干脆随他们。
一行人浩浩荡荡,拉出和人打群架的阵势到了丁堂。
杨家仆从已经陆陆续续离开了,杨平衷刚刚在书院逛了一圈,精疲力尽,摊开手脚躺在罗汉床上阖目养神,伴当吉祥蹲坐在脚踏上剥葡萄。
学生们踏进院子,只见眼前一片金光闪闪,屋檐下挂起几十只各色戳纱、玻璃、羊角灯笼,长廊前悬纱罗帐,屋里的家具都是名贵的木材,摆设玩器描金嵌宝,一屋子珠光宝气,华光闪烁,而杨少爷本人穿一身闪色织金孔雀改机袍,踏绣金边的缎鞋,腰束丝绦,配玉佩、全身上下,连鬓边几根因为躺着而翘起的头发丝都流露出一种风流富贵的气度,明晃晃告诉众人:我很富贵,我很有钱。
学生们不傻,有钱人不稀罕,但有钱到像杨平衷这样读个书非要把斋舍布置得富丽堂皇还带着几个仆人贴身伺候的有钱人,他们没见过。
众人的气势顿时萎靡下来。
假寐的杨平衷听见外边窸窸窣窣的响动和众人压低嗓子说话的声音,睁开眼睛,脸上露出笑容,“唷!好热闹!”
他坐起身,下了罗汉床,走到回廊,看到人群中傅云英,笑得更欢了,“云哥,你回来了!”
傅云英朝他致意,回头和众人道,“我和杨少爷有过几面之缘。”
“原来你们认识!”
袁三嗤了一声,低头理袖子。
众人安慰傅云英几句,嘱咐她如果受委屈一定要叫他们过来帮忙,慢慢散去。
…………
杨平衷端了只镶嵌金银丝蕃莲纹海棠形大攒盒,吧嗒吧嗒跑到傅云英房里,请她吃葡萄。
“我老爹前一阵子病了,不许我出门,不然我早就来书院了!书院好玩吗?先生是不是很凶?”
傅云英领着王大郎整理箱笼,偶尔回应一两句。
不一会儿,门外响起几声大笑,傅云启搬了过来,袁三、钟天禄几个帮他搬铺盖行李。
“老大,真的不要紧?”
袁三瞟几眼围着傅云英打转的杨平衷,做了个手势,“我帮你揍他一顿?”
傅云英摇摇头。
袁三脸上再度露出失望之色。
夜色浓稠,寒风呼啸,要落钥了,袁三、钟天禄和其他帮忙的人不舍离去。
丁堂堂主汪晋带着几个学生风风火火赶回斋舍,刚好和袁三迎面碰上,听到袁三他们一边走一边抱怨丁堂把傅云抢走了,他嘿嘿一笑,对身边的人道:“真是天上掉馅饼,再料不到有这样的好事!以后傅云是我们丁堂的人,多风光,哈哈哈!”
旁边的人戳戳他的胳膊,“堂主,傅云那么厉害,书院的人都说他可能是下一任甲堂堂长,现在他来了丁堂,你不怕吗?”
另一个点头如捣蒜,“对啊,堂长,你肯定比不过傅云,怎么办啊?”
啪啪两声,汪晋左右开弓,一人拍一巴掌,骂道:“抢不过就抢不过,他当堂长,我给他打下手!咱们丁堂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正课生,别想歪心思,得把人家好好巴结住了……”
他嘴角上扬,双手握拳,对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摇晃两下,阴恻恻道,“不能让他逃出咱们的手掌心!”
旁边的人互望一眼,“是!”
…………
收拾好铺盖行李,预备热水洗漱,等安顿好的时候,已经是夜里戌时三刻了。
杨平衷住的是光照充足的北屋,傅云英住南屋。南屋是一个独立的院子,和北屋以回廊相接,中间一座种满花草的庭院。南屋堂屋做书房,两边厢房她住一间,傅云启住一间。
有傅云启在身边帮忙打掩护,傅云英才好放心做其他事,所以刚才她趁着山长愧疚时提出和哥哥一起住,山长理亏心虚,想也不想就应了。
终于和傅云英搬到一块住了,傅云启心情激动,沐浴过后,抱着书本跑到厢房找傅云英,要她检查他的功课。
傅云英抽背他书上的内容,看他昂首挺胸,大声背诵完,望着摇曳的灯火,问:“从乙堂搬过来,真的舍得吗?”
“舍得舍得,你住哪儿我就住哪儿。”
傅云启拍拍胸脯,嘿然道。
傅云英嘴角微微上翘。
兄妹俩说了一会儿读书的事,王大郎过来催促两人熄灯就寝。
傅云启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泪眼汪汪,“英姐,你今天出去了一天,早点睡,我走啦。”
“嗯。”
傅云英目送他出去。
“夜里害怕了叫我,我就在隔壁。杨平衷要是过来吵你,我帮你出气!”
傅云启走出了很远,又回转身,扒在门边叮嘱。
傅云英笑了笑,“晓得了。”
书童提着灯笼过来接傅云启,不一会儿,隔壁传来门扉扣上的声音。
灯火昏暗,夜色深沉。
傅云英抛开手中书本,背靠着圈椅发怔。
她并非孤家寡人,韩氏,四叔,月姐,桂姐,启哥,还有二哥……
徐延宗的事涉及到锦衣卫,她必须郑重。
正自沉思,房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几个人站在廊下说话,依稀还有搬动桌椅的摩擦声响。
傅云英蹙眉,擎着烛台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隙。
风从外面灌进来,呼啦一声,烛火被吹灭了。
廊檐下,穿锦袍的杨少爷指手画脚,支使仆从们把一盏盏玻璃灯笼挂到房檐底下。
傅云英想了想,打开门,“杨兄。”
杨平衷回过头,看到她,挠挠脑袋,“吵醒你了?”
傅云英没说话,视线落到那一盏盏灯笼上面。
“听说你怕黑。”杨平衷解释道,“你在甲堂住了这么些天,头一天在乙堂睡,是不是不习惯?别怕,我让人在院子里全挂上灯笼,一直烧到早上,你不会做噩梦的!”
随着他话音落下,仆从们次第点起灯笼,刚刚黑黢黢的南屋,一下子灯火辉煌,恍如白昼。连庭院角落里衰败的花草都照得一清二楚。
傅云英怔了怔。
杨平衷道:“我晓得突然让你搬过来委屈你了,我给你赔不是,你别生气,好不好?”
他一边说话,一边给旁边的人使眼色。
吉祥会意,捧着一只托盘上前,掀开上面盖的一层红布,露出里面一排整齐的银锭。
杨少爷记得第一次见面时用五十两银子换来全部灯谜的答案,他不差钱,而傅云喜欢钱,那就用钱哄傅云高兴好了!
傅云英想着霍明锦和徐延宗的事,有些心神不定,所以对搬到丁堂的事并不在意。
她望着眼前熠熠生光的银锭,眸光低垂,无语了很久。
第71章 考课
朔风呼啸,滴水成冰,江边半人高的草丛被风拉扯着左右摇摆,天地间一片苍茫。
傅云英听到草丛深处压抑而紧张的喘息声。
一名裹披风的女子和一个五六岁的男童躲在一处低洼的草地里,穿罅而过的寒风割过他们的脸颊,衣裳单薄,手脚早已经没了知觉,唯有心头尚存一点热气。
男童在无声哭泣,眼泪凝结在眼角,未及落下,已经冻成一团。
喊杀声越来越近,男童瑟瑟发抖,紧紧抱住女子,一头扎进她怀里,攥着衣袖的手指用力到发白,仿佛这样就安全了,嘴中却说:“英姐,他们来抓我了,我逃不掉的,你快走……”
女子抬起头,月光落在她清秀苍白的脸孔上。
“不怕,宗哥,你会没事的。”
她摘下斗笠,解开斗篷,将男童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嘴角微翘,淡淡一笑。
男童怔怔地看着她,手指抓住她的衣袖,“不——”
…………
砰砰几声巨响,梦被打乱了。
眼前的景象静止了一瞬,呼呼的风声戛然而止,男童的面庞迅速隐去,只剩下一团白茫茫,像每天早晨笼罩整座书院的浓稠白雾。
傅云英睁开双眼,茫然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
窗前罩下一大片朦胧的彩色晕光,杨平衷命人挂在廊檐下的玻璃灯、羊角灯做工精致,能透出不同颜色的光线,有点像元宵节时傅四老爷买给他们玩的走马灯。灯笼轻轻摇晃,一只羊角灯离窗户太近了,底下缀的吉祥如意流苏时不时撞在木格子上,发出的响声把熟睡中的她惊醒了。
不知是走廊光线太亮了,还是白天遇到崔南轩和锦衣卫,傅云英又梦见了上辈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