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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许风道:“在地上蹭到的,皮外伤而已。”
    周衍没做声,盯着手上那抹殷红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收拢五指。他转头对许风道:“受了伤就别再乱跑了,在这里等我回来。”
    “周大哥要去哪里?”
    周衍随意摆了下手,仍是最寻常不过的语气,说:“去杀几个人。”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已是运起了轻功,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许风想追也追不上,只好在原处等着。好在周衍没让他等太久,很快就折了回来。他早换过了一身黑衣,也没特意避着,衣摆和衣袖处都染上了暗红色的血迹。慕容飞跟在他身后,似乎受了点轻伤,脸色难看得很,一张俊脸白得像纸。
    许风迎上去道:“慕容公子还好吧?”
    为了杀那面具人,他也出了不少力。
    慕容飞摇头道:“没事,只不过……”
    他看了周衍一眼,问:“你这位周大哥每次都是用那种方式杀人吗?”
    “哪种方式?”许风只知他不惯使剑,向来都是使掌的。
    “你瞧见那些尸首就知道了。”慕容飞说到这里,脸色又白了几分,“算了,你还是不看为好。”
    许风一头雾水。
    周衍也没在意,对许风道:“赶紧回去吧,你背上的伤得治一治。”
    慕容飞却说:“我要瞧一瞧那面具人的脸,说不定真是我认得的人。”
    许风见着了周衍,背上那点小伤早不觉得疼了,这时候当然是正事要紧。他回忆了一下放开那面具人的地方,带着慕容飞去寻了一圈,但是竟怎么也找不到了。
    “奇怪,当时那匹马是一路往这边跑的,应该就在附近,除非……”
    慕容飞猜测道:“除非那面具人没死,自己逃了或是有同伙救了他。”
    许风那一击虽用尽了全力,但毕竟是用的右手,也不敢确定有没有置他于死地。三人又细细寻了一遍,慕容飞眼尖,在草丛里捡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铁制的令牌,边上一圈古朴的花纹,当中则刻着字,许风定睛一看,正是“极乐宫”三个字。
    虽然早就猜到此事是极乐宫所为,但真见着极乐宫三个字,许风还是觉得眼皮一跳,气血直冲上来。只因周衍就在身旁,他不想失了分寸,才强忍了下来。
    慕容飞可没什么顾忌,当即大骂起来,将极乐宫由上自下痛骂一番。尤其是那宫主,被他骂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也不知他一个丰神俊秀的翩翩公子,如何知晓这些粗鄙的言语。
    许风嘴上没说,心底也暗暗附和了几句。
    周衍面沉如水,只将那令牌拿在手里看了几遍。
    许风久在极乐宫中,也曾见过这令牌,道:“看起来像是真的。”
    周衍将那令牌一握,道:“就算令牌是真,但恰巧出现在这个地方,却显得太过刻意了。”
    “周大哥是怀疑有人栽赃嫁祸?”
    周衍还未答话,慕容飞已抢先道:“极乐宫本就臭名昭著,哪里还用得着栽赃?”
    “正因人人都这么想,将一切推到极乐宫头上,才不会惹人生疑。”
    “可是……”
    慕容飞正要跟他争辩,却远远的听见有人叫了几声“公子”。待那几人走得近了,才看清是慕容飞的几个手下。
    他们昨日守在迎香馆外头,原本一听见那声巨响就想闯进来的,不料被人下黑手敲晕了,稀里糊涂地睡了一夜,直到今早才被周衍叫醒,跟着他寻过来救人。
    慕容飞听了这番话,愈发觉得扑朔迷离起来,也不知是谁打晕了他的手下,却又没有伤他们性命。难道除了极乐宫之外,还有别人插手此事?
    他一时想不明白,也就没有深想下去,只把那块令牌收了起来,又叫他的手下送那些被救的女子回城。
    许风这才知道周衍动手之前,先点了那些女子的睡穴,不由说了句:“想不到周大哥如此细心。”
    慕容飞瞟了周衍一眼,小声嘀咕道:“活生生将人撕成两半,心肝肺都跑了出来,肠子流了满地,若是姑娘家瞧见了,可不是要吓傻了?”
    许风没听清他说的话,也想跟过去看看,却被周衍捉了回来,道:“先回去治伤。”
    慕容飞在临安有一处别院,听闻许风他们要找神医,就盛情邀他们暂住下来。可惜周衍一口回绝了,只要了一匹快马,跟许风共乘一骑,先一步回了临安。
    一进城,周衍就急着找那神医给许风治伤,被许风死活拦住了。不过是一点皮外伤,就大惊小怪地去找神医,又是在这快过年的关头,还不给人乱棍打出来。
    周衍只好作罢,先找了家客栈住下了,又去寻了上好的金疮药回来,亲自给许风上药。
    许风一直觉得背上火烧火燎的疼,等要上药时,才发现后背血肉模糊,伤口跟衣裳粘在了一起,伤得着实不轻。
    周衍轻轻揭开他背上的衣服,许风虽竭力忍耐,还是疼得抽了几口冷气。
    周衍瞧了瞧那伤口,板着脸道:“怎么把自己伤成这样?”
    许风头朝下趴在床上,感觉粘了药膏的手指在背上抚过,带来一片清凉,低声道:“昨夜那一声巨响之后,整口井都被炸毁了,那面具人说……你被炸死在井里了。”
    周衍上药的手停了一下,问:“那又如何?”
    “我想了整整一夜,只想着如何杀了他给你报仇。我武功敌不过他,但是可以跟他同归于尽,拿我一条命换他一条命,那也值了。”
    话音刚落,周衍的手就在他背上重重按了一下。
    许风疼得叫起来。
    “一点也不值。”周衍冷声道,“不准再有下次了。”
    “周大哥……”
    “若有一日,我当真死在……死在什么人手上,你也不必耿耿于怀。”周衍上药的动作又变得轻柔起来,而他注视着许风的眼神,却更要温柔上千倍万倍,“你只当从未认识过周衍这个人,好好的治伤练武、娶妻生子,就这么平平安安的过完一辈子。”
    许风吃了一惊,回头道:“周大哥这说的是什么话?若真有什么厉害的仇家,你我都对付不了,我跟你一块死了也就是了。咱们结拜的时候,明明说好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他又偷偷加一句:“同生共死。”
    周衍可不上他的当,说:“并没有这一句。”
    许风只是道:“总之咱们既然义结金兰,那这辈子也是兄弟了,岂有半道分开的道理?”
    周衍眼中似有不舍,但那光芒转眼就不见了,叹息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许风到这时才想起来,周衍跟他只是结义兄弟,而他另有一个亲生的弟弟,这么些年来一直在找。若有一日,周大哥寻到了他那个亲弟弟,自己这结拜来的义弟,却又算得了什么?
    许风被这念头吓了一跳。难道他心底里,并不希望周衍寻到亲弟弟?不,不是的,周大哥能兄弟团聚,当然是再好不过。日后他寻到了弟弟,对自己这义弟难免冷落一些,那也是人之常情。
    反正他自幼孤苦,从前的二十多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往后不过照旧浪迹江湖,一年里能见上周大哥几面,那也足够了。
    许风的思绪飘得甚远,连周衍给他上完了药也不知晓,直到周衍叫了他一声,方才回过神来。他背上冰冰凉凉的,那灼痛感果然减轻不少,只是左肋处却生出一种钝痛来,许是先前被踢了几脚的缘故。
    他怕周衍担心,也就没有提起此事了,想着过一阵自会好了。
    周衍轻轻给他盖上被子,因知他一夜未睡,也就没有多留,又同他说了几句话,就回了自己房间。
    许风又困又累,只是背上有伤,要休息也只能趴着睡,所以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他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最后梦见磅礴大雨,地上一片泥泞,他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紧紧追着一个人的背影。那人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儿瘦弱,但一直走在他前头,替他遮风挡雨。
    许风一心想着跟上他的脚步。
    走着走着,两人渐渐长高长大,许风叫了一声“哥哥”,终于与那人并肩而行,握住了他的手。
    那人便回过头来——
    许风的心一跳,他瞧见了周衍的脸。
    随后他就醒了。
    醒来时天色大亮,已是第二天早上了。
    许风趴在被子里不太愿意起来,他细细琢磨了一下那个梦境,不知怎地,竟有些怅然若失。
    后来周衍来叫他吃早饭,他才手忙脚乱地套上了衣服。
    吃完后不久,慕容飞就跑来串门子了。他提起昨日回城之后,发现那迎香馆被人一把火烧了,那老鸨也已自尽身亡,倒是在她身上找到了一块极乐宫的令牌,与他们在山里拾到的一模一样。
    周衍听后冷笑一声,说:“果然如此。”
    许风道:“周大哥仍旧疑心这是栽赃的手段?”
    “若真是极乐宫所为,那老鸨一走了之也就是了,何必死在迎香馆内?”
    “兴许是她办事不利,怕回去遭宫主责罚。”慕容飞道,“听说极乐宫折磨人的手段,那可是花样百出。”
    慕容飞仅是道听途说,许风却是亲身经历过的,不由面色一白,不自觉地按了按右手。
    周衍瞧在眼中,眸色又沉了几分,道:“如今线索已断,也不能妄下定论了,但此事无论是谁做下的,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意思是不愿多谈了。
    慕容飞也不想跟他起冲突,便另换了话题,与许风说笑起来。他俩经了两次患难,慕容飞早将许风引为知己了,说着说着,又邀他去自己的别院小住。
    周衍为了打发慕容飞,下午出门去转了一圈,回来时已经找好了房子。地方虽然不大,但是清净整洁,又是在西湖边上,最要紧的是有一处厨房,可以自己开伙做饭了。
    年关将近,也不知周衍是如何找到这一处房子的?
    周衍听许风问起,只简单解释了一句:“找朋友帮的忙。”
    许风也不疑他,第二天俩人就搬了过去。
    慕容飞得知此事,还特意跑来想蹭一顿饭吃,可惜饭还没吃上,就先被他那几个手下找了回去,说是苏州那边来了人,叫他尽早回去过年。
    许风一算时日,才发现后日就是除夕了。他忙拉着周衍将屋子打扫一遍,又张罗了些过年时要用的东西,待晚上空闲下来,就拿了红纸在灯下剪窗花。他手指灵巧,剪出来的图案活灵活现,十分讨喜。
    周衍也不忙休息,干脆坐在一旁瞧着。
    许风偶一抬头,就见周衍望着自己,不禁笑道:“周大哥要不要试试?”
    周衍说:“我不会。”
    “周大哥小时候没剪过?”
    “我自幼就失了家人,后来虽被人收养,却只是一心练武。”
    许风这才想起他跟自己一样,道:“我也是跟着师父学的。”
    他剪完一幅喜鹊图后,就将剪子递给了周衍,示意他试上一试。
    周衍只得接在手中。他那一双手即便杀人时也绝不留情,这时拿着一把剪子,却有些笨拙起来,不知从何下手才好。
    许风瞧得好笑,支了下巴在旁边看他,见昏黄烛火下,他微微眯起眼睛来,神情格外的专注。许风看着看着,不觉也出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周衍才将那窗花剪好了。许风展开来一看,见是两颗圆圆的脑袋紧紧挨着,虽然歪七扭八的不成样子,但依稀认得出眉眼来。
    许风故意看了许久,问周衍道:“这是两个包子吗?周大哥明日想吃这个?”
    周衍被他噎了一下,想说话又无从说起,只好把那剪子扔了,闷不吭声地扭开头去,拿背脊对着许风。
    许风一个人笑了半天,沾了点浆糊抹在那张红纸上,然后“啪”的一声,贴在了一旁的窗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