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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王源忽然觉得这公孙兰说话直白的有些可爱,也许是隐居久了,又或者她根本就是个不愿意拐弯抹角说虚言的人,所以说话才这么直接。事实上他确实抱有这个期待,虽然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喜欢上了李欣儿,但他总想在能见到李欣儿一面,亲口道一声离别。
    “公孙大娘莫要取笑我,萍水相逢哪来什么喜欢不喜欢,只是毕竟相识一场,要是十二娘能亲口跟我道别,我会很高兴。”
    “我明白,十二娘做事太冲动,既和你成亲,无论真假,都不可如此儿戏。十二娘就是如此,有时候她做事不计后果,也不知道会伤了人的心。”
    王源忙摆手道:“十二娘是担心我的安危要留下来保护我,但若无合适的身份又不能在我身边长留,所以才出此下策。说起来,名声上的损失倒是十二娘要大的多。”
    公孙兰点头道:“看得出来,你倒是个善解人意之人,起码能将心比心,十二娘自己没福气。不过十二娘离去,你就没有丝毫留恋么?”
    王源叹了口气,看着屋外暮色渐浓的梅林,轻声道:“人与人之间是讲缘分的,相遇和分离都是缘分。再说以我目前的情形,怎能想的太多?我觉得十二娘是个很好的女子,也希望你们师徒能重归于好,今日前来,其实也是抱着劝劝你们师徒和好之意的。我知道你又要说我多管闲事,我只是认为你们师徒都是好人,不应该彼此疏离,遗日后之憾。”
    公孙兰美目亮晶晶的看着王源,微笑道:“看来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你的话倒像是经历颇多之人的言语,难怪你能被李适之看中。”
    王源笑道:“我的长处可不仅如此,我不但会写诗,还知道刚才在屋外你奏的古曲呢,若我没猜错的话,那是《高山流水》和《十面埋伏》两首古曲的糅合吧。”
    公孙兰诧异的道:“看来你真是个有些本事的人。”
    王源哈哈笑道:“是啊,我也认为我是个不凡之人,只可惜世人不这么认为,所以我只能沦落在永安坊做坊丁。现在有了个机会,我岂能不证明自己,寻求更好的地位。”
    公孙兰微微点头道:“争名夺利之心谁会没有,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这么想也没错;人皆有命数,我不想多做品评,你自己选的路别人也无权干涉,将来你也无法后悔,但愿你能得偿心愿吧。”
    王源听公孙兰的口气,似乎依旧对自己的决定不以为然,这师徒二人都提出跟随依靠李适之是不妥之事,这让王源不得不慎重考虑这件事是否可行。正想就此事多问几句意见,忽然发现屋内光线已经很暗了,看公孙兰的面孔都已经很模糊了猛然想起一事,惊呼一声道:“糟了。”
    公孙兰皱眉道:“怎么了?”
    王源起身跺脚道:“光顾着说话,忘了时辰了,外边已经日落了,赶回永安坊最少还要大半个时辰,这真是大麻烦了。”
    话音刚落,便听远远街鼓之声传来,虽在这清净的梅园之中,那鼓声依旧刺耳,那是长安夜禁的鼓声,五通鼓只有半个时辰,王源是无论如何赶不回永安坊了。
    王源赶忙拱手告辞,急火火的便往出门,公孙兰却叫住了他。
    “你便是现在走,怕也赶不回永安坊了,若是被金吾卫拿了盘问,那可不是件好玩的事情。既已迟了,不如在此稍歇,一会儿夜深之后,我送你回永安坊。”
    王源道:“你如何能送我回去?”
    公孙兰轻哼一声道:“这丈许高的坊墙还拦不住我,街上的那些金吾卫也奈我不得,慢说是长安城中,便是皇宫高墙,我也来去自如,你放心便是。”
    王源扶额笑道:“倒忘了你的手段了,公孙大娘可是当世第一剑器舞大家,将剑器舞融成武技,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呢。”
    公孙兰一笑,起身点起堂上蜡烛,道:“王公子稍坐。”说罢起身进厢房而去。
    王源心中大定,左右无聊,起身来欣赏屋内墙壁上的两幅字画,东瞧西看了半晌,听脚步声响,回头看时,只见公孙兰换了一套淡色襦裙,本来随意披散的长发挽成高高的发髻,露出半截雪白的颈项,从一个白衣仙子变成了邻家少妇。
    公孙兰手中托着一只托盘,上边摆着几盘饭菜。
    “王公子用饭吧,我这里可没有酒肉,只有素菜淡饭。”
    王源忙道谢道:“怎好如此叨扰?”
    公孙兰微笑道:“你已经叨扰了,还客气什么?若不招待你晚饭,饿死了公子的话,公子岂非又要义正词严的斥责我罔顾他人生死么?”
    王源哈哈笑道:“想不到天下闻名的公孙大娘还会如此记仇。”
    饭菜发出阵阵香味,王源肚子里咕噜噜的叫了起来,于是坐下开动,几盘小菜滋味甚是可口,一问之下,居然都是公孙兰亲自制作的小菜。有屋后竹林中挖出的腌制冬笋,有门前池塘中的藕片清炖,一盘热腾腾的汤散发着异香,公孙兰介绍之下,王源才知道,居然是用了梅花花瓣做的汤中佐料,不禁暗赞不已。
    第30章 前途
    王源吃了个风卷残云,将两碟小菜一碗热汤和一大碗饭顷刻间吃了个干干净净,感觉这是自己来到大唐吃的最舒坦的一餐饭了。面对空空如也的碗碟,王源忽然发觉公孙兰好像一点都没吃,挠头道:“哎呀,我这也太失礼了,主人家一口没吃,倒教我吃了个干净,失礼失礼,太失礼了。”
    公孙兰嫣然一笑道:“你无需担心,我晚上都是不吃的,睡前喝一碗素汤便成了。”
    王源笑道:“减肥么?大唐也流行减肥?”
    公孙兰奇怪道:“什么减肥?”
    王源忙闭嘴,减肥什么的这时候可不流行,街上的女子个个体态丰腴,大唐王朝审美观要的就是丰满,平民百姓之家的女子个个身材苗条,但那可不是让人羡慕的身材。
    “饭菜可还入得口么?”公孙兰微笑问道。
    “岂止是入得口,简直太好吃了,若能天天吃这样的饭菜,给个皇帝也不换。”王源开始没节制的乱赞。
    公孙兰微笑道:“这样的话没有诚意,你不是能作诗么?既然如此好,你写首诗夸夸便是。”
    王源觉得这是个大难题,应景作诗可不容易,肚子里边也没有现成的诗句。但见公孙兰幸灾乐祸的看着自己,顿时好胜心起,皱眉思索片刻,终于绞尽脑汁的吟出四句来。
    “白藕青笋红米饭,陶罐天水梅花汤;若无天仙纤手巧,何来人间珍馐香。”
    公孙兰微觉惊讶,她其实也是想为难王源一番,并没真正要王源写出什么像样的诗句来;在说写诗都是写些风雅情景和心情,跟粗茶淡饭可毫无干系,然而王源却真的像模像样的写了出来。
    虽然这几句诗并非什么惊世之作,但顷刻间能如此应景已经很是难得,更何况还将自己比作天上的仙子,虽有明显的拍马屁的嫌疑,但谁不爱听人将自己恭维为天上的仙子呢?尤其是女子。
    “算你还有些急智,没浪费我这几碗饭菜。”公孙兰笑着收拾碗筷拿走,王源心情大好,也随意了许多,自己动手给自己沏上一碗浓浓的茶,坐在门口,对着满院清香的梅花美美的喝茶。
    公孙兰再没有从房间里出来,王源很想和她攀谈,但又不好意思叫她,百无聊赖的转悠了一会后,王源看见墙壁上挂着的一根挂着流苏的竹笛,于是取了下来,细细把玩。脑海中想起当年上大学的时候为了追一位喜欢吹笛子的女同学而彻夜钻研吹笛子的技巧,以求能有共同的语言的情形,不禁莞尔而笑。
    左右无事,王源轻轻试了试笛子,居然能够吹响,于是横笛于口,缓缓吹奏起来。悠扬婉转的笛声在梅园上空回荡,也吸引的房中正打坐休息的公孙兰微启双目静静倾听。
    经过这半天的相处,公孙兰对王源的认识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觉得这个青年人的身上确实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却又难以索解。只是觉得他似乎和自己曾经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同,这样的人又怎会沦落在市井之中呢?
    ……
    三更过后,公孙兰终于出了厢房,王源正靠着炉火蜷缩在蒲团上打盹,听到脚步声立刻惊醒,见公孙兰一袭黑衣,带着黑色风帽站在面前,知道这是要出门了。
    “王公子,送你回永安坊,这件披风你且穿上。”公孙兰手臂上搭着一件黑色的披风。
    王源接过来披上,公孙兰吹熄烛火,两人出了屋子,但见外边空气清冷,天空中繁星闪烁,四下里寂静无声。
    “走。”公孙兰轻声低语,迈步踏上梅树间的积雪小道。王源紧随其后,不久后来到大慈恩寺之北坊墙之下,也不见公孙兰如何作势,脚尖轻点身如柔云一般便上了墙头。
    王源站在下边仰头张望,只见公孙兰丢下一根黑色绸带,王源忙紧紧抓住,在公孙兰的牵引下,身子如腾云驾雾一般轻松便上了坊墙顶。下去的时候,公孙兰挽住王源的胳膊,带着他轻飘飘落地。在空中的时候,王源忍不住朝身边的女子看了一眼,看到公孙兰大理石般美丽的侧影,不觉怦然心动。
    一路上有惊无险,公孙兰就像是算准了街上武侯出没的规律,每每拉住王源躲在树后或者墙下阴影中的时候,必有金吾卫巡街武侯出现在左近,在他们消失之后,便挽着王源的胳膊在街道上疾奔。王源其实根本没用上什么力气,大部分是公孙兰的提携之力,但即便如此,到达永安坊的时候还是气喘吁吁,而公孙兰却面若沉水,气息平静,带着王源像是捏着一根鹅毛一般。王源原本不信武技有那么神奇,后世电影电视的大侠和高手都是剪辑的花架子,但现在王源是真的信武技这么回事了。
    悄无声息的进了永安坊中,在坊墙墙内的阴影里,公孙兰站住了身形,轻声道:“王公子,就到这里了,你可以安全回家了。”
    王源拱手行礼道:“多谢公孙大娘,今日失礼叨扰过甚,请多包涵。”
    公孙兰微微万福还礼,从腰间抽出一物递给王源道:“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我见公子精通音律,这管湘妃竹笛便赠予公子留作纪念吧。”
    王源大喜,忙双手接过道谢,摸遍全身想找到回赠之物,却发现身上除了穿着的衣服之外一无所有。
    公孙兰轻轻转身道:“就此别过了。”
    王源忙道:“不知可还有机会再见到公孙大娘。”
    公孙兰回眸微笑道:“你不是说聚散皆缘么?一切随缘吧。临别时给公子最后一句忠告。朝廷之风雨甚于山野之间,公子决意要接受李适之的邀请,便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可相信任何一人。”
    王源长鞠九十度行礼,低声道:“在下谨记。”
    公孙兰回身纵身跃起,如一朵黑云飘上坊墙墙顶,片刻后,消失不见。
    王源站立原地许久,直到巡夜坊丁的脚步声传来,灯笼的光线远远照来,这才赶紧一头钻进小巷,快速回到自己的小院。
    屋子里一片漆黑,本抱着晚上回来的时候能看到李欣儿在屋子里等着自己的情景,但进了房掌了灯,看到空荡荡的房间,下午打包是凌乱的物事依然如故,王源微觉失望。
    收拾心情,和衣上床睡下,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
    晨鼓声将王源惊醒,王源翻身起床,用冰冷刺骨的清水净面洗漱,扎好发髻之后,门外已经传来了黄三的叫门声。王源打开门,见黄三和黄家大小妹都站在门口,想必是来帮王源打收拾东西,送别王源的。
    黄家兄妹三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特别是黄英,眼泡子好像有些肿,似乎是哭过的样子,黄三也是一副苦瓜脸的样子。
    王源知道他们是为自己即将离去而悲伤,自己心中也有不舍,但却不能因为这些而放弃这个决定,于是笑哈哈的跟三人打招呼,以冲淡这种离别的气氛。
    黄英烧了开水,将随身带来的吃食摆在桌上叫王源吃,又四下里转了一圈,这才疑惑的过来问道:“王阿兄,欣儿嫂子怎么不在?”
    王源啃着芝麻饼摆手道:“昨日傍晚被我送去东城表姐家了,这几天怕是难以安顿,我怕她跟着受累,所以送去表姐家住几天。”
    黄家兄妹毫无怀疑,在王源吃东西的时候,黄三哐当哐当在厢房里忙活,王源赶过去一看,黄三正卯足劲要将大床往外搬,王源赶忙制止,拉着忙活的兄妹三人到堂屋坐下。
    “该收拾的我都收拾了,墙根那三个包裹就是,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用搬。昨日那位柳管事说了,带换洗衣裳便行了,其他家具被褥人家一应俱全都准备妥当了。”
    黄三咂舌道:“果然是当朝左相,气派真大。”
    王源笑道:“咱们小家小户把家具被褥什么的当钱,人家可不当回事,这样也好,这些东西留下来正好给你们用。三郎,这是屋子的钥匙,你拿好。”
    黄三愕然道:“二郎这是作甚?”
    王源道:“我早已想好了,你一家人挤在你家那两间屋子里实在是逼仄的很。大妹小妹都大了,总不能和你们挤在一起吧,太不方便。这院子空着反倒不好,三郎你自己来住,抑或是让大妹小妹来住都成。或者干脆你们全家都搬来,大妹小妹一间,你和黄老爹一间,我这屋子虽然破旧,可总比你那屋子好的多。”
    黄三忙摆手道:“这怎么使得?你这院子不卖了去?”
    王源瞪眼道:“卖了作甚?这也是祖产,你嫌我败家败的不够多么?从现在起,二郎我绝不再卖一片祖业。这样吧,大妹和老爹搬进来住,三郎和小妹还住在你自己院子里,这样两处宅子都有人住,也都有人气。以后我若混不下去,不还要回来么?难道你希望我一回家,院子里屋子里长着一人高的蒿草?就当是帮我个忙呗。”
    黄英高兴的拍手道:“太好了,我好喜欢那个梳妆台,长这么大我还没坐在梳妆台前梳过头发呢。”
    王源笑道:“都是你的了,新房新床新梳妆台,还有那些胭脂水粉什么的,你都用着。”
    黄英道:“那些东西欣儿嫂子不用么?”
    王源尚未回答,小妹抢着答道:“看上王阿兄的大官儿肯定准备了更好的呗。”
    黄英恍然大悟,笑的俏脸通红,眼睛都泛着光。
    吃完早饭,黄三去十字街等着接王源的马车,王源站在院子里四顾周围,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他甚至还没有仔细的看看这个小院子。虽然破旧而且不大,角落里还全是碎石杂草和埋在半融雪堆里的破烂的杂物,但此时王源却觉得有些唏嘘。一个多月,自己从茫然失措,到能够坦然面对这个世界,这个破烂的小院是自己最安心的地方,现在要离开了,倒还有些恋恋不舍。
    “王家阿兄,你坐。”黄英端来了一张凳子放在王源身后。
    王源回身笑道:“谢谢大妹。”
    黄英绞着衣角偷看王源道:“王阿兄,我问你一事,你这次去了真的不回来了么?”
    王源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也许不回来了。”
    黄英低下头来,双肩微微耸动,王源忙问:“你哭了?刚才我就见你眼睛红肿,昨夜你是不是也哭了?舍不得王家阿兄么?”
    黄英点头,泪珠吧嗒吧嗒滴落:“昨晚阿兄说,你这一去也许咱们再也见不到了,我……我想想就很伤心,忍不住的就想哭。”
    王源笑道:“傻妹子,你阿兄又不会神仙,他怎能算出我们会不会见面?我答应你,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看你们的;而且或许有机会我会接了你们一起出去享福的。莫哭了,多不吉利啊。”
    黄英忙抹干眼泪道:“是是是,今日是王家阿兄的大日子,朝廷大官器重,将来前程锦绣,多少人想这一天都没有呢,妹子不懂事却在这里哭,真是不应该。”
    王源笑道:“就是,笑一笑。”
    黄英灿然一笑,虽然布衣钗裙,虽然年纪幼小,但这一笑却依旧明艳动人,让王源心里暖暖的。
    “王家阿兄,你的发髻结的不好,我替你梳头结发髻吧。就当是临行送给你的礼物。”
    王源忙摆手道:“这可不成,不合适。”
    黄英歪头道:“怎么不合适呢?我在家也是帮阿兄梳头打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