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第10章 旧事百哀
总共在黑云山各个区域持续三天的打猎活动结束了。众人共捕得猎物小者如野兔、雀鸟、鲫鱼鲤鱼等共千余只,大者如羚羊、斑鹿、黄鼬、野狐等共百余头。
收获颇丰,也算是可解燃眉之急了,然而若说是高枕无忧,则还差得很远。
临到捕猎归来之后第一次分发肉食之时,陈康四他们已经对穆崇玉再无半点异心了,他带领着手下将十几头大的猎物毫不犹豫地奉给了穆崇玉。
没想到穆崇玉竟然拒绝了。
“我一人吃不了这么多,都拿下去分给你手下的兄弟们吧。”他此时正倾身看着桌案上的地图,头也未抬。
自虎口岭一役距今已有将近半月时日,徐立辉手下吃了大亏,钱粮散尽,他料想对方心有不甘必然举兵来伐,故而这几日来都在黑云山四周严加防卫,然而却是一点风声都未起,倒叫他心下有些不安。
任谁被土匪劫了粮草都不会善罢甘休,这会儿没有动静,只能认为是在筹谋更大的反击。
穆崇玉想到此处,那一双俊秀的眉眼不由皱得更紧,在那光洁白皙的眉心处印出了一道浅浅的沟壑。
他已经连着几夜不曾安眠。许久未有过的如临大敌、排兵布阵的感觉让他恍惚回到了几年前的南燕。那个时候,北渝大军压境,南燕已节节败退,所有的成败最后都系于国都金陵一城,他思虑不停,日夜召集群臣商讨,可最终也只是苦苦挣扎罢了。
偏偏那年又遇上罕见的异象,北风挟裹着肃杀的寒意,用这个南燕暖城不曾承受过的风霜暴雪砸向了他的子民,连同着北渝的铁骑一起。
亲下战场的穆崇玉在被敌军挑断了手中最后一柄利剑时,听到了一声没来由的叹息:“南燕灭了,天意如此啊。”
穆崇玉并不觉得这是天意。虽然就是在那最后一场战争中,他受了重伤,又被寒风侵体,缠绵了病榻许久,以致后来在被囚于北渝的岁月里,每到寒冬腊月,都叫他痛苦难捱。
可愈是痛苦,愈能激起他心中深沉的悲愤。
哪里有什么天意?有的不过是从前南燕的偏安一隅、不思进取,不过是北渝的精兵强将、一鼓作气。
事在人为。
这个寒冬,他便不会再重蹈覆辙。
陈康四瞅着穆崇玉眼窝下淡淡的乌青,又见他沉思不语,便要再劝。只是还未张口就愣在了原地。
穆崇玉在桌前倾身站了许久,也许是想走动一下歇息片刻,他扶着桌面直起身子,闭了闭眼,待要迈开腿时,身子却莫名晃了两下,陈康四还没反应过来,便听“扑通”一声,穆崇玉整个人竟是摔在了地上!
“三爷!”他急忙跑过去,蹲下来冲着穆崇玉喊,却是毫无反应。
*
北渝朝廷。
眼下年关将至,往年这个时候,北渝朝中上下都一片喜气祥和之色,各省的贡品贡粮都陆续进奉上来,宫中也预备着各项庆典宴会,好不热闹。
可今年,却与往常大不相同了。皇帝似乎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意思,连带着宫中各处都浸染上几分烦闷的气氛。
尤其是又有邸报传来,说南方荆楚一带上交来的粮食竟被土匪劫掠一空,折损兵马两千多骑,主将被斩,可谓是人财两空。
以往虽听闻南方匪患四起,可从未有人敢把算盘打在官家的头上,尤其是这是军队亲自押送的粮草!是以消息传来时,引起一片不小的哗然。现如今,负责这批粮草的将帅徐立辉亲自来朝请罪,倒更叫知情人唏嘘。
徐立辉早已暗中投靠北渝朝廷不假,可从未在大庭广众下正式进京朝见过,可见其明面上还是有自己的打算的,而如今却为这粮草一事入朝,难道是打算正式归顺北渝了吗?有人这么猜测道。
北渝大殿之上,薛景泓看着跪在下面请罪的徐立辉,皱眉不语。
此人他印象深刻,记得当初他是崇玉手下的一员文臣,因为官职太低,并没有算在俘虏之列,故而这人经过这几年的韬光养晦、招兵买马,竟有今日的势力。如今想来,却叫他后悔不已。
这样的奸猾之人,早该被他一刀斩首才是。
在他的前世——他重生之前,正是这个人,帮助崇玉逃离了北渝帝都,可却又背信弃义,危难之时,又将崇玉出卖给北渝朝廷,使得他二人再次见面之时,已隔了诸般苦楚与绝望。
薛景泓不止一次地庆幸过,幸好重生的是他,而不是崇玉。前世那般艰辛、误会与痛苦叫他一个人承受、一个人记得便好了,既然有幸重生,他便会赶在一切苦果酿成之前,一一斩断它们,让它们离崇玉远远的。
下面的徐立辉见薛景泓不语,语气便更嚎啕了几分:“陛下,依臣之见,胆敢把主意打到官粮上的,唯有那起子贼心未灭的旧燕暴民啊!臣早就听说,黑云山乃是旧燕暴民们盘踞之所,他们专盯着北渝百姓不放,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这会儿竟敢斩杀臣的部众,抢夺了官粮,可见旧燕暴民本性恶劣,贼心不死,如果不将其一举除掉,恐怕将来会对我朝酿成大祸啊!”
我朝?薛景泓挑了挑眉,脸色更冷,他见徐立辉嚎够了,才抿唇凉凉道:“徐将军此言,是要归顺我大渝么?”
徐立辉一愣,连忙叩头称是:“臣仰慕大渝威势已久,若陛下准许,臣定当感激不尽……”
徐立辉正欲打算趁此机会表露忠心,却被薛景泓不耐打断:“好了,此事再议。朕只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是‘官粮’被劫,可朕怎么不记得,自己何时让你去荆楚之地搜集粮草入京的?既没有诏书下达,你又何来的‘官粮’一说?”
徐立辉显然没料到薛景泓会有此一问,怔了半晌,支吾不言。
这叫他如何说?往年不都是这么办的吗!只不过往年没有土匪从中作梗,那粮草便都是静悄悄地送进了北渝都城户部衙门里,北渝这边也从未有过拒收之意啊。
这样的暗度陈仓之事双方都操作得极为默契,徐立辉也从中得了不少好处,早已把北渝视作自己的靠山,可眼下这事却是无法摆到台面上说的。
他觑着北渝皇帝的脸色,心下一沉——难道北渝是打算翻脸不认人了么?
朝臣见此情形,都在一旁面面相觑不止,半晌,户部尚书李之藻站了出来,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徐立辉,道:“陛下请息怒。徐将军丢失粮草心切,一时口误也是有的。不过徐将军到底对我大渝忠心可嘉,他所说的匪患一事也确属实,还望陛下不可轻觑。”
薛景泓沉默了一下,将视线转向这位李大人。
李之藻面无异色,神情中一副秉公执言的模样,倒叫人瞧不出问题来。
他冷笑一声,问道:“那依李大人的意思,是要如何处置此事?”
“微臣建议即刻派遣兵部将帅,领兵向南,除掉黑云山匪众,夺回丢失粮草,以警示天下旧燕遗民,胆敢违逆我大渝者,唯有死路一条!”李之藻说着,还举了举手中牙笏,将最后一句话念得铿锵有力,余音回响,俨然一派直臣作风。
如果是在重生前,薛景泓很有可能就被李之藻的这副面孔所蒙蔽了。毕竟,李之藻执掌户部十余年,理财有方,收支有度,从未出过错,也使得北渝的财富年多一年,尤其是在灭了南燕之后,他雷厉风行、恩威并施,使南燕百姓心甘情愿向北渝纳粮交税,接受北渝的庇护。
然而如今他才知道,这个人用他表面上的正义将自己愚弄到了何种地步。
李之藻,何曾有一点想要庇护过南燕的百姓?他非但没有,反而将其视作毒瘤野兽,想要一举灭之。上一世是如此,这一世也是如此。
薛景泓神色晦暗地看了一眼李之藻,没有出声。依照他的预料,还有一人会站出来给李之藻、徐立辉二人帮腔。
果然,有一人在观察了许久之后,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上前一步,扬声道:“陛下,微臣觉得李大人言之有理。发兵黑云山、讨伐旧燕匪众,已是刻不容缓!”
这人叫杨廷筠,是当朝宰相。前世正是他,在追讨旧燕残将的过程中出狠计毒策,一次又一次地将那些将士们赶尽杀绝,伤及多少无辜百姓,最终使南燕的土地上血流成河,三年不止。
转头却能上书告诉自己,百姓安好,南燕残将自愿投降,只有顽劣小民不服管教,遂出于无奈才用了重刑处置。
……
薛景泓眯了眯眼,笑了一声,缓缓道:“既如此,就依卿的意思,即刻发兵黑云山。不过兵部有护卫京都之责,不可擅离职守,此等小事,朕着金吾将军亲去即可。”
兵部尚书虽是他亲自提拔任用,可以信赖,可尚书以下,左右侍郎至五品主事,都安插的有丞相杨廷筠的人手,不能不防。
一直跪在堂下的徐立辉听到这一道谕令,才终于默默地松了口气,再抬起头时,眼中却划过一道恨意。
作者有话要说: 寒假在家看了蓝色大海的传说,突然就不能直视沈青这个名字了……天知道我当时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想拿小拳拳捶自己胸口!【呕】
第11章 是故人来
北渝朝廷派遣的军队于两日后调派完毕,与徐立辉部众汇合,共计兵力一万,从帝都出发,势要征讨黑云山土匪。
年节刚过,天气仍寒冷得很,纵一路向南,也依然是艰苦万分,惹得从军将士心中抱怨不已。
行军途中,金吾将军邹淳提出要歇息一下,徐立辉却是不肯答应,仍要坚持疾行。
在他看来,多耽搁一分,都让他心中恼恨更增上一分。
半个月前收到消息,得知贺渊押送的一百车粮草竟然叫土匪给抢了,他先是震惊、不可置信,派人去查,才知道果然是事实。非但如此,那土匪不但抢去了粮草,竟还胆大包天地将他两千多骑兵力全部斩杀,一个生还逃出的都没有!
他当即就叫人去细查这伙土匪的底细,费了好大周折,才知那鹰头寨原来竟是旧燕遗民的贼窝!
这实在让他怒火中烧。他不禁想起当初在南燕朝廷上不受重用的日子,不禁想起偷偷溜走的穆崇玉……
他从来都没有怀恋过南燕,于他而言,在南燕的日子不过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旧事而已。
而现在,那些被遗弃的旧燕暴民们居然胆敢侵犯到自己的头上,这让他如何能容忍?
他自认自己绝不是一个什么宽宏大量的君子,他一向都睚眦必报。
这个耻辱,他马上就会给旧燕的遗民偿还回去,好叫他们知道,如今的天下他们已像是跳梁小丑般没了立足之地,他徐立辉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秦岭地界。
行军至此,已是过了一半,绕过这巍峨迤逦的秦岭一脉,便离黑云山不远了。
也是在此处,徐立辉他们收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斥候经过暗中打探得知,鹰头寨似乎是因为其首领无故重病而自身陷入了混乱之中,再加上大雪封山,来往百姓稀少,无甚可劫之物,这鹰头寨的土匪们已经被困在山上许久了,即便有之前刚刚劫得的一百车粮草,想必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可以想见,此时鹰头寨必定自顾不暇,故而这正是攻打他们的绝好时机。
事实也果然如此。
军队经过一整夜的休整,一鼓作气疾行到黑云山脚下,便见四周白雪覆盖,杳无人迹,乱石枯松随意散在路上,任鸟兽在上面跳跃啄食。
俨然是没有丝毫戒备的模样。
徐立辉和金吾将军邹淳经过一番商议讨论,最终决定,土匪狡诈,为保险起见,他们要发动夜袭。
白日里先在一隐蔽之处安营扎寨,待得晚间月入梢头,方偃旗息鼓、一鼓作气地攻上黑云山,拔下鹰头寨,一雪前耻。
也是天公作美,这日入夜,天气竟突然变得阴沉沉的,如弦似的弯月和点点星辰一点一点地没入到了阴云之中,目下漆黑一片,唯见一个个鬼魅般的影子在夜里疾行。
徐立辉手下的一名前锋领兵冲在前面,金吾将军邹淳带人尾随断后。
邹淳其实对这次行军讨伐并不是多么上心。或者说,他本人和皇帝陛下一样,对徐立辉这个人持保留意见。
徐立辉的底细,刚开始无人在意,可现在随着他投靠北渝之意越来越明显,他的老底也早就让人翻了个清楚——当年南燕的一个不入流的小官,趁着南燕国灭、局势混乱之时,投机倒把一番,竟混了个幽州之主的地位,不能不说是有一点心机和本事的。
可一个对自己的故国背信弃义的人又能有多可靠?
荆楚之地乃是过去南燕的管辖之地,存留有多少旧燕的百姓。这徐立辉却对故国的百姓没有一点怜恤,为着讨好大渝,竟不惜让士兵强征百姓的口粮,其间有多少暴敛横赋之事,可想而知。
他征收来的粮食让黑云山的土匪劫了去,此事叫邹淳看来,倒是恰得其所。
所幸,他们的皇帝陛下也并不糊涂。此次邹淳明面上是来助徐立辉攻□□云山的,暗中却是受了陛下的密令,一是要调查清楚徐立辉口中的鹰头寨匪们是否真的十恶不赦,专做凌霸北渝百姓之事,二则是要看看这些旧燕遗民们为何放着好好的百姓不当,非要落草为寇,当起了人人喊打的土匪?这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所在。
子时三刻,前锋军冲到了黑云山深处,可依旧不见任何活人气息,当下就不免有些慌了。
他们发起进攻之前,也研究过一番黑云山的地形,找了当地村民来问,得知有几条山路附近常见土匪出没,此次上山便是沿着其中一条宽阔平坦、土匪最易出没的山路进入的。
可没想到的是,越往深处走越发觉黑云山地势之复杂,山路之诡谲。盘桓曲折的道路一半掩映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下,与蜿蜒的山脊浑然一体,一半则掩映在黝黑无光的夜色下,与深冬的寒意须臾不离。
茫茫夜色,黑黢黢的巍巍高山,鹰头寨的土匪们就像是一粒沙隐入了荒漠一般,如何能寻得?
正在此时,有火光突然亮起!
前锋面色一怔,还未来得及惊疑,便又突闻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喊杀之声。中计了!
只见仿佛一刹那之间,荒无人烟的黑云山便突然窜涌出一道道黑色的“洪流”,从四面八方俯冲而下,将他们团团包裹。
原来这黑云山的土匪竟是早就做好了埋伏,前面种种皆为假相,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诱敌深入,然后再包抄反攻!
此等深沉心机、通达消息怎么可能是一帮匪气横流的强盗能做到的?
前锋的额头已流下冷汗涔涔,然而此时他已无暇细想,冰冷的刀刃离他的脖颈只有一寸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