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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节

      故而玄素反问:“不该吗?”
    “可你都能看出来的问题,端衡师叔会不明白?若他真是假的,又怎么会留端衡师叔继续在云水堂论道?”叶浮生笑了笑,“看人观事不可流于表面,云舒你看得很细,但不够深。”
    玄素心念急转:“你是说……色见方丈是故意露了这样的破绽,是在警示我和端衡师叔?留师叔在云水堂,也是有事要暗传?”
    叶浮生道:“你们与方丈见面时,身边还有外人吗?”
    玄素道:“监寺色若大师也在场,本欲同我一起离开,但被方丈留下共讲禅机了。”
    叶浮生嘴角一翘:“如此一来,我们可不能惫懒了。”
    玄素愣了一下,就听叶浮生道:“色见方丈好不容易借师叔到来,替我们拖住了暗桩,我们怎么能错过良机?”
    色见方丈留端衡论道是假,暗传讯息也是其次,真正的目的就在于被他强留下来的色若大师。
    要渗透无相寺并不容易,因此那个暗桩不可能是洒扫僧人,必须得位高权重才能替幕后黑手大开方便之门,而比起悟禅礼佛的方丈色见,常年打理俗物的监寺色若更容易被掌控。
    也因为他对无相寺的事务权操在手,方能有条不紊地把桩子一个个插进来,更能出其不意制住色见方丈。
    为免节外生枝,恐怕一开始他们并没想过要真邀请太上宫,而是色见方丈察觉事变,故意换了字迹写请帖,以这样隐晦的方式引起警示。
    端衡的到来是打破僵局的一个点,色若本是要监视着色见方丈继续假充傀儡,却没想到对方借端衡反将一军,把他给困在了云水堂。
    “方丈那封信布置隐秘,可见恒明、恒远二人中必有一个与色若勾结。”玄素的脑子转得飞快,“现在色若被困住了,那个人收到风声一定会去更改部署,这就是我们顺藤摸瓜的机会!”
    叶浮生蹭去眉梢被木炭勾长的黑纹,笑道:“我已暗中打听了,恒明正在山门口助知客僧迎人,而恒远回了房中休憩。”
    顿了顿,叶浮生抬头看天:“今日天阴,山林隐迹,当暗行也。”
    第110章 暗行
    隔着门窗都能听到外面隐隐传来的喧哗,想来前院是又闹起来了。
    恒远锁上房门,然后换了一身灰色僧袍,配上戒刀,就从窗扉翻了出去。此地僻静,屋子后面是一片小竹林,恒远甫一入内,脚下连换了三种步法,便在竹影间匆匆掠过。衣角当风,人影无踪,纵使现在天光未曾败尽,恒远整个人却于此间消失了。
    他的武功在无相寺里数不上名头,轻身功夫却极好,又有这地势掩护,本该是神不知鬼不觉。
    然而在恒远入林之后,却有两个人从他的屋舍上抬起头来。
    玄素本不愿做这“房上君子”的勾当,奈何事急从权,只得被叶浮生一路拖了过来,翻身上了屋顶。
    屋顶上铺满瓦片,稍不注意就会发生响动,玄素正在犯难,结果被叶浮生抓住胳膊纵身一跃,脚尖在屋脊上一点,却不施力,只在上面一滑,身体顺势俯下,手掌一撑一转,就卸了力道,悄然无声地伏在瓦面上,轻巧得仿佛落叶被风吹在了上面。
    玄素看着叶某人这番“上房揭瓦”的熟稔动作,默默在心里猜测对方是练了多少个三九三伏,才能有如今的境界。
    他们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恒远翻窗而出,叶浮生按着玄素的脑袋匍匐下去,调整角度避开对方的目光,心里估摸了片刻,这才带人跟了上去。
    恒远在前,他们在后,于林间穿梭来去,身与影辗转腾挪。中途恒远也几度停足查看,皆能被叶浮生从他身法痕迹里窥破意图,先一步隐匿起来,终是有惊无险地出了竹林,入了更加复杂的山道。
    无相寺依山而建,问禅山又是个崎岖陡峭的复杂地形。玄素入了其间,只觉得这山路绕成了七歪八扭的肠子,内里又光线昏沉,还要提防着周围可能存在的埋伏和前面恒远的警惕,深感这段距离比自己在忘尘峰二十年走过的路程还要艰难,不多时已汗流浃背。
    好在他身边还有个惯于追踪潜行的前掠影统领,叶浮生借着一路草木土石遮掩身形,内力凝于耳目和足下,行随风动无声,眼前盯着恒远,耳朵却注意着周围风吹草动,哪怕玄素已经被绕得晕头转向,他还游刃有余。
    天色已渐渐昏黑,恒远到了这里就放缓步伐,叶浮生和玄素也只能慢下来,留神着周围动向,躲躲闪闪就像见不得光的鬼魅。
    玄素缓了口气,也开始打量四周,忽然勾过叶浮生一只手,快速在其掌上写了一句话:“此地可能是通往渡厄洞。”
    玄素虽不如叶浮生经验老道,却是个脚踏实地、心思细密的人,这一路的磕磕绊绊虽让人头疼,却也叫他好生留意。
    问禅山地形复杂,除却主峰之外还旁生了几处断崖峭壁,无相寺自立本之后就在这些地方开凿了洞穴,作僧人苦修闭关所用,能去的人都是有本事傍身的。
    渡厄洞是其中最险的一处,据说它藏在一处险峻断崖下,俯视不可见,底下却是深渊,兼之岩壁少有突起,稍有不慎就要摔个粉身碎骨。这么多年来,唯有色空禅师常居其间,参悟禅机,闭关潜修。
    哪怕是无相寺里的僧人也少有知道渡厄洞具体所在,玄素能看出门道,还是他师父端涯生前所提——
    “问禅山者,取‘渡厄问禅’之意,认为能历大苦行者方有大造化。因此它山势虽陡峭,渡厄洞却更难找,崎岖曲折,恨不能让每个上山的人都好生体验一番‘八十一难’,他日你若有幸前往,可要好生注意来。”
    “渡厄洞”三字一出,叶浮生心里咯噔一下,暗想:“莫非是要去见‘西佛’?”
    这么想着,他与玄素对视一眼,彼此眼中俱是凝重。
    好在恒远反复提防了数次,也没察觉出身后两条尾巴,终于不再故意放慢步伐,身形一动就向前掠去。叶浮生顿了三息,确定能拉开到一个合适的距离,这才带着玄素继续跟上。
    又行一段路,忽觉人声,叶浮生向玄素使了个眼色,后者自知轻功不如他,乖乖闪到旁侧山壁后止步,叶浮生便翻身上了一棵大树,拨开缝隙看着恒远走到前方断崖边,屈指在唇前吹出一声哨响。
    此地是个聚风口,当时山风呼啸,把一道影子从崖下“吹”了上来,轻如无物,随风而上,转眼就站定在恒远面前。
    那是个身形高挑纤细的男人,着一身报丧似的黑衣,暗沉的青铜面具覆盖半张脸,剩下的容貌苍白无血,像个活鬼。
    玄素不认得他,叶浮生却瞳孔一缩。
    那是葬魂宫朱雀殿主,步雪遥。
    自古阳城一别,叶浮生就再也没见过他,只听端清简单谈过了自己曾往迷踪岭向其逼问之事,本以为此人吞了大半瓶“幽梦”,已经毒发身亡,没想到竟然还活着。
    叶浮生心里就像点起了一团火,烧得他心急火燎,但是一细看步雪遥的样子,就如被一盆冷水泼了上来,瞬时拔凉。
    步雪遥变了。
    他本来是个眉目妖冶的年轻男子,怎么也不会超过而立之年,可眼下的步雪遥却已少了那种故作妖娆的媚色,多出几分暮气沉沉,看起来起码老了十岁。
    步雪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几乎是形销骨立,裸露在外的皮肤竟有了些许枯槁老态,一双眼里染上压抑的疯狂和阴鸷,之前的八分艳色现在连两分都还假充。
    若非叶浮生观察仔细,又对步雪遥印象深刻,恐怕也认不出他了。
    步雪遥轻功高强,叶浮生也不能轻举妄动,只好将内力聚于耳目,努力去听他们的谈话。然而这两人都谨慎,将声音压得很低,兼之风声干扰,叫叶浮生也只能听见几个零碎的词,约莫是“秃驴”、“岗哨”之类的话。
    两人在崖边谈了半盏茶的时间,玄素和叶浮生都一动不动,总算等到了他俩作别,恒远往来路返回,步雪遥则向另一处山道走去。
    玄素倒也机灵,见这两人都走了,便也翻身落在叶浮生身边,轻声问他:“听到了什么?”
    叶浮生把杂乱的只言片语拼凑了一下,道:“西佛还在渡厄洞里,恐怕已经被他们牵制住了。”
    玄素眉头一皱:“他们是谁?”
    叶浮生轻声道:“刚才那个黑衣服的,就是葬魂宫朱雀殿主,人称‘飞罗刹’的步雪遥。”
    人的名树的影,哪怕玄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该听过这些在江湖上红得发黑的名字。
    玄素一点就透:“江湖传言‘飞罗刹’善轻功和错骨手,于用毒之道更是造诣颇深,那么无相寺饭菜里的药物会不会跟他有关?”
    “八九不离十。” 叶浮生扬了扬下巴,“差不多了,我们先下渡厄洞。”
    “不去追步雪遥?”
    叶浮生一脸钦佩地看着他:“快入夜了,步雪遥应该是要去巡查岗哨,你想去跟这些暗客硬抗吗?壮士好胆,在下先怂为敬。”
    玄素:“……”
    步雪遥的确是去巡查岗哨,也就代表他们有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可以活动。一念及此,两人走到崖边往下一看,发现崖边垂着三条铁链,还有条小路蜿蜒向下,狭窄如羊肠,几乎是依靠着断崖建造,落脚处摇摇欲坠。
    步雪遥便是仗着高强轻功,又以锁链借力在这峭壁上来去纵横。
    叶浮生看了玄素一眼,后者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能耐,诚恳道:“应是摔不下去,只怕拉扯铁链的时候发出声响惊动他人。”
    叶浮生眯了眯眼睛,一手扯住玄素的胳膊纵身而下,只道了一声:“提起内息,其它不用管。”
    他这一下来得突然,玄素只来得及把一口内息提在胸中,就觉得身体一轻,几乎以为自己要摔得粉身碎骨。然而叶浮生于跃下之时脚步一蹬,在带着一个大活人的情况下犹能在踏空之际生生扭转身体,于绝壁上连踏三步,然后又是身躯腾转,在山壁顺势一滑,稳稳落在了一个突出的平台上。
    这番险行只在几息之间,玄素还没反应过来,一口内息就涨得胸口发疼,堪堪回过神来,抬眼只见叶浮生一拂衣角,拍去了微不足道的风尘。
    他忍不住抬头去看山壁,却连一个脚印也没看到,每每都在落脚时扭转卸力,没留下蛛丝马迹。
    渡厄洞地势险要,如叶浮生、步雪遥这般的轻功又是江湖少见,是故除却步雪遥,此地把守人员并不多。叶浮生和玄素趁隙而入,内力凝于耳目,每每都在被岗哨察觉之前悄然错开。
    这里就像个盘丝洞,怎么走都是弯弯绕绕的大小洞门,两人一边躲避岗哨一边寻找西佛,禁不住有些头晕眼花。玄素正焦急再磨蹭下去怕是步雪遥就快回来了,正欲提醒一下叶浮生,却见对方正把耳朵贴在洞壁上仔细听着什么。
    玄素没出声,环顾了一下身周,便也把耳朵贴上去,听到了琴声。
    琴声只一墙之隔,但并不悠远高扬,轻缓舒淡,没有明显的高低起伏变化,仿佛一条溪水潺潺淌过林间山石,温柔得不可思议。
    焦虑的心情不自觉被这琴声抚平。玄素紧锁的眉头松了松,突然又惊醒过来,移开耳朵,眼里已现骇然之色。
    叶浮生见他这反应,轻声问道:“怎么了?”
    玄素慢慢攥紧了拳:“这曲子……是《问水》。”
    有“东道”盛名的端涯道长纪清晏以剑法和内功之长独步天下,然而比起武功,他的琴技也名满江湖。端涯道长一生好琴,以琴入道,曾以‘上善若水’之意谱出琴曲,拟名《问水》,有平心静气、安抚躁意之效。
    叶浮生本是听见这曲子颇觉玄妙,现在看到玄素的反应,心里的猜测估计是没错了。
    端涯已死,据说他临终时色空禅师前往忘尘峰祭灵,亲焚经文,坐守三日,最后带走了端涯道长随身古琴“玄心”,从此回山闭关,五年不出。
    玄心琴已年久,又经端涯道长多年修正,音色与普通瑶琴颇有不同,何况这首《问水》是他独创,虽无明显起伏,却入道于曲,指法却十分复杂,连他的同门师弟和弟子都未曾学到精髓,只有至交色空禅师勘破真谛。
    那么这墙后之人,应是色空禅师无疑了。
    墙后是一处大门洞,但洞口却有人把守,火光摇曳,稍不注意就会照出两人的影子。虽说他们能解决这几个守卫,却容易引来其他人,到时候恐怕功亏一篑。
    叶浮生眯了眯眼,轻声道:“我引开他们,你趁机进去。”
    第111章 西佛
    在这片刻之间,叶浮生已想了很多——西佛能为出众,若使鬼蜮伎俩当致命为上,可现在看来对方还好好活着,然而除却死亡,其他手段恐怕也只能困他一时。
    但是观这门口守卫却不过三两,除非步雪遥是个自视甚高心比天大的傻子,否则绝不敢如此懈怠。
    步雪遥自然心思诡谲,那么这洞里恐怕另有玄机。
    按理说在这种摸不清虚实的情况下,叶浮生不应放玄素一个人入内,但一来只有他轻功高强能把守卫引开、顺便探查洞里别处搜集线索,二来玄素不是谢离那样需要保护的孩子,需得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不可能一辈子被人带着。
    相比于心思辗转的叶浮生,玄素性子纯得近乎乖巧,何况他在这种地方实在抓瞎,叶浮生说了这话,也就乖乖应了,毫无异议。
    叶浮生对他点了点头,拾起一块石子,照着右侧一条甬道就扔了过去。
    他这一手扔得极有技巧,由于角度特殊,石子一击之后并未落地,反而又借力往前多打了两发,听起来就像脚步声匆匆而过。
    “谁!”
    守卫大吃一惊,其中两个拔刀追了过去,附近岗哨也朝这边赶过来,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叶浮生对玄素比了个手势,身如暗影贴着墙从左侧甬道飞掠而去。如此一来,左右两边都出了问题,守卫不晓得虚实,唯有兵分两路追过去,转眼就带走了大半人。
    趁此机会,玄素已踏着上方山壁,小心避开火光,如一只攀附的壁虎捉隙而入,藏在了洞口内上方死角,并不急着轻举妄动。
    片刻之后,果然有守卫匆匆持着火把入内,警惕地扫视一圈,没有发现玄素,便转身出去守在了洞口。
    玄素额头已经见汗,他这短短半日的惊险已超过曾经二十年的总和,一时间心下狂跳,手脚都有些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