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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节

      纪清晏莫名心疼他,却对他一问三不知,只好没话找话:“师弟,觉得水烫吗?”
    慕清商先是摇头,然后嗫嚅道:“师兄,做师父的徒弟,是不是一辈子就只能做道士了?”
    纪清晏愣了一下,道:“太上宫从道,但也是有俗家弟子的,你若不想做道士也无妨。”
    “做道士,就要每天念经打坐,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吗?”
    纪清晏思考了一下:“那要看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有些可以,有些不行。”
    慕清商抬头看他:“师兄跟我讲讲,好不好?”
    纪清晏生平第一次被师弟撒娇,心花怒放,竹筒倒豆子般开口:“你若为道,就谨守道戒和门规,远离酒色财气,清正自持……你若为俗,那就只遵门规,这个就宽松许多,只要不做有违正义的事情就什么都可以,哪怕烧了师父的胡子都没关系,师兄帮你顶着。”
    慕清商:“……”
    “所以,师弟你想做什么呢?”纪清晏垂下眼,收了玩笑,认真地问他,“你说出来,师兄一定帮你。”
    慕清商沉默了很久,久到木桶里的水都开始变凉。
    纪清晏拿宽大的棉布把他包成了粽子放在床上,转身去拿衣物,却听见了慕清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师兄,我想做师父那样的人。”
    纪清晏笑眯了眼:“你要做宫主吗?”
    他话说的很轻松,心里也轻松,毕竟从小就见识到肃青管理偌大一个山头的焦头烂额,傻子才会乐颠颠去接这个重担,可惜在此之前他是肃青道长唯一的弟子,下任宫主之位几乎内定了。
    纪清晏满含期待地看着小师弟,希望他点个头,自己以后就能愉快地游历天下。
    可惜慕清商残忍地拒绝了他。
    小孩子大概根本就不理解“宫主”是个什么东西,本能地摇了摇头,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干脆不开口了。
    纪清晏有些忧伤,又有些跃跃欲试。
    “那我就姑且认为,你想变成跟师父一样厉害的人吧。”纪清晏给他套上新衣服,笑嘻嘻地说道。
    屋里师兄弟轻言细说,屋外两个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走开。
    院子里的梅花开了,暗香扑鼻,肃青走出了一段路,后面的人才追上来,轻拍了他的肩膀。
    那是个慈眉善目的道姑,她拂去肃青肩头落雪,为他撑起一把伞,笑道:“你这两个徒弟,都很有意思啊。”
    肃青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一个粗中有细,一个人小鬼大,将来都不是省油的灯。”道姑笑眯了眼,“你这个做师父的,可要劳心劳力了。”
    肃青忽然道:“其实他们说错了。”
    “嗯?”
    肃青将拂尘搭上臂弯,道:“我并不厉害。”
    武功高强又如何?终有英雄末路的一天。
    地位崇高又如何?终有云雨翻覆的时候。
    再厉害的人,到底逃不过生老病死,就如家国兴亡天下事,免不了成败枯荣。
    “我只是个人,总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肃青挑起自己一缕白发,微微一笑。
    道姑一怔,继而笑道:“我记得师兄对自己向来要求严苛,没想到如今竟然开始服老了。”
    肃青道:“我本也老了。”
    道姑忽然说不出话来。
    肃青抬起手掌,接住一片落雪,道:“我想把《无极功》传给他。”
    道姑顿时回神。
    纪清晏是肃青的大弟子,太上宫内定的下任掌门,在五年前便开始修行《无极功》,眼下自然说不上“传”,那么肃青指的是……
    “掌门师兄,这不合规矩。”道姑肃然道,“《无极功》是太上宫主才能修行的功法,而且……”
    “而且这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肃青抬起眼,“可我主意已定。”
    道姑沉下脸:“师兄,给我一个理由。”
    “刚才商儿的愿望没说出口,现在我替他讲。”肃青的目光看向紧闭房门,“这个孩子,要的是……像我一样地活着。”
    道姑一愣:“像你一样……”
    “我遇到他,是在迷踪岭。”肃青道,“那不是个好地方,我潜进去的时候也没赶上好时候,见到的更不是什么好人。”
    道姑神色凝重,屏息凝听。
    “那个时候,迷踪岭的主子杀了很多人,天上在下雨,弃尸的人都走开了,我看见他跑出来,路都走不稳,脸吓得煞白,却还是认认真真地去摸每具尸体,终于摸到一个还有口气的,笑得像傻子……”肃青回忆着这些事情,目光渐渐深远,“可那个人已经救不了了,肋骨戳穿了肺腑,多活一刻都痛苦,苟延残喘也只有一会儿工夫。”
    道姑喉头一哽:“后来呢?”
    “后来,他把那个人杀了。”肃青伸手比划了一下,“拿一块藏在身上的碎瓷片,照着脖子割,一下就要了命,那人死得痛快,他下手抖但准头不错。”
    道姑面色剧变,她想起刚才屋里那个声音软弱的孩子,突然背后生出寒意。
    “当时我就想啊,这个孩子我得带走,若是让他留在迷踪岭……”肃青笑了笑,“我一直都相信,人性是最经不起磋磨的东西。他就像一片雪地,已经被血和脚印污了一层,还留了那么一片白,我们得覆雪掩盖,而不是让人继续去践踏。”
    第137章 事变
    无为铮然出鞘,玄素没有丝毫犹豫,抬手一剑直刺而出。然而那刀就像一把钩子在剑刺上一绕,顺势滑下,但闻一声锐响,冷锋已经切上玄素持剑的手指。
    没有丝毫犹豫,玄素手腕翻转,无为抖开剑花,瞬时三转,那月牙似的弯刀就被甩飞出去,恰恰落回了主人手里。
    这番交手兔起鹘落,玄素身边两个弟子只觉得眼前一花,便被玄素反手一掌推出战圈。但见他脚下一蹬,便似飞燕踏上擂台,眼神一凛,未及立定,一剑就劈了出去。
    两个弟子这才惊觉,适才在擂台下的死角处竟然藏了个人,被玄素发现后对方抬手掷出兵刃,身形却是一转,直向那高架扑去,玄素若是动作再慢上一拍,赵擎的人头就要被其得手了。
    这一剑来势汹汹,对方身在半空无处借力,自然也不好硬接他这招。但见其抬足在木架上一点,高大的木架子都晃了两晃,身体也随之卸力,左手抓住根竹竿一绕,避开玄素一剑,持刀的右手却逆势一转,弯刀就像月牙轮转,劈向了玄素手臂!
    间不容发之际,玄素撤手而回,左手箫管一抬横挡,刀刃便勾住了箫管。两边用力一格,却没僵持,玄素一剑收势却不收招,手肘划过半圆,剑锋又斗转而回,这一次从箫管之下刺过去,若非那人将头一偏,恐怕就要被戳进眼窝。
    一剑落空,玄素抽身而退,手掌在架子上一拍,猛然翻身而上,落在了更高处,俯视着下面那个不速之客。
    那是个蓝衣女人,年纪不小,打扮有些异族之风,抬头看来时掀起眼皮,哪怕身处下位,也流露出一线桀骜。
    玄素沉声问道:“阁下是何人?深夜擅闯擂台意取赵擎之首,与大会规矩不合,还请三思慎行!”
    女人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最终上移落在那颗面目全非的人头上,嘴唇一勾:“做娘的要给我儿收尸,还管你们什么破规矩?”
    玄素瞳孔一缩——她是赵冰蛾!
    赵冰蛾话音未落便一刀砍下,玄素着力的那根竹竿被一刀两断,虽然他身法灵活及时闪开,却也错失了对方身影。
    背后忽生寒意,玄素将身一侧,刀锋几乎擦着他颈边皮肉过去,见其避过,赵冰蛾手腕一转,弯刀也扭了方向,如一道月牙勾向了玄素脖颈,咫尺之间避无可避!
    身法如鬼魅飘零,刀法更神出鬼没,玄素在这电光火石间根本无从避开。无为自下而上插入刀锋与脖颈之间挡了一挡,他右手曲肘向后一撞,正好与赵冰蛾一掌相抵,两股内劲相撞,玄素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肘部透骨而入,丝毫不敢大意,无为剑用力一震荡开刀锋,脚下踩了个错步从中脱出。
    木架上场地有限,玄素知道自己比不得赵冰蛾身法诡谲,索性翻身下落。见其已伸手去摘悬挂人头的木笼子,玄素顾不得自己尚未落定,双腿倒挂夹住了构建木架主干的那根木桩子,合握无为反手插入其中,配合内力一摧一绞。
    下一刻,但闻一声裂响,木屑纷飞,木桩被他生生破开!
    木架失衡,赵冰蛾身形一晃,手下也失了准头,玄素却将手中剑向下嵌入稳住倒挂的身体,内力凝于双腿,竟是把断裂的上半截木架生生甩开!
    这木架上虽然只悬了一颗人头,但为了方便武林人士夺魁之争,特用了一根碗口粗的木桩做主干,另有数根竹竿纵横搭建,虽无千钧之重,却也分量不轻,更何况现在上头还有个大活人。
    赵冰蛾在这刹那竟是一咬牙,飞身抓住了那只木笼子,不顾翻倒的竹竿重重砸在背上,回手一刀劈开乱木,眼前被寒光刺痛——玄素又提剑而来了。
    二十年少有出迷踪岭,世间换了不晓得多少次日月,故人音信断了八九,江湖后浪已经要把前辈拍死在沙滩上了。
    赵冰蛾嘴角笑意更深,眼神也更冷。
    无为剑即将当头落下,玄素却忽然眼前一花——天上月未明,面前却突然有寒月飞落。
    那道月影,弯弯如钩,既寒又冷,在临近刹那陡然分裂成十二轮月牙,劲风铺面,切肤之痛。
    这根本不是月影,是刀光,十二道刀光明灭如月色阴晴,却只有一把刀是虚中藏实。
    然而这瞬息之间,谁能窥破虚实?
    一刀实,十一刀虚,这逼命一招突破了无为攻防,毫无花巧地砍在了玄素身上。
    刀锋入肉,尖端嵌入右肩,差点勾出条血淋淋的筋来。玄素脸色一白,一口气混着血哽在喉咙里,左手却倏然抬起,屈指成爪几如幻影,扣进了赵冰蛾握刀的手臂。
    没错,正是扣进。
    手指刺入血肉就像穿进了豆腐,轻松得不见丝毫阻碍,赵冰蛾脸色剧变,刀锋一转逼向他面门,同时屈膝一抬与玄素膝盖相撞,两人终于在半空中失了后力,双双坠下,砸在了擂台上。
    后背砸上地面,纵然玄素就地一滚卸了力,也被震得喉口一甜,肩头痛得麻木,伤口这么深,流的血却不多。
    他并不觉得庆幸,伤口处寒意刺骨,整条右臂的气血都为之冷凝,是被附于刀上的阴寒内劲侵入经脉,万分不好过。
    玄素硬生生把涌上喉头的血吞了回去,点了肩头大穴,用左手持剑撑地站了起来,冷冷看向赵冰蛾。
    年轻人最有心气,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顶天立地、翻云覆雨,为此把千磨万击都当成了锤炼,恨不能练出一身铁骨铮铮,任东西南北风都不能摧折。
    何况他是东道纪清晏之徒,是太上宫的第六任掌门,将来要承担一个门派数百弟子的兴衰荣辱,水里来火里去都必寻常,何况是力抗一个敌手。
    他们这番交手似慢实快,数个回合只用了一盏茶不到的时间,台下两个弟子堪堪赶来,一左一右护在玄素面前,腰间长剑出鞘,直指赵冰蛾。
    赵冰蛾的右手小臂被玄素适才一抓生生撕去半拉血肉,蓝色衣袖挡不住血色蔓延,她忍下痛,也将弯刀换到左手,右手中提着木笼子,轻轻一笑:“小道士,好辣的手啊。”
    “前辈的刀,更狠。”玄素额头上都是冷汗,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背去擦拭,摸到的是一片湿冷——那半张常年覆盖皮肉的面具,在刚才一刀逼来的时候被掀飞出去,不知道落在哪里了。
    手顿时一僵。
    两个弟子都背对着他,不知道玄素此时脸上是何表情,唯有赵冰蛾看得清清楚楚。
    那该是极好看的一张脸,剑眉星目,胆鼻笑唇,就像春冰消融后的流水,清寒又温柔。然而天公不作美,他左脸自额角到颧骨遍布伤痕,那该是经年日久的烧伤,早就溃烂,留下狰狞的遗恨。
    赵冰蛾盯着那张脸,看得玄素都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开了口:“赵前辈,你欲取回子首将其安葬,是人之常情无可置喙,但是眼下贫道职责在身,力尽之前不能放你来去,得罪了。”
    “小道士,我们打个商量,如何?”赵冰蛾微微一笑,“你让我带走擎儿,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玄素连半点犹豫都没有,摇头道:“不可。”
    “迂腐。”赵冰蛾冷哼一声,下一刻脚步滑行,蓦地逼近,弯刀割向玄素咽喉。挡在他身前两名弟子武功却也不弱,两人双剑交叉,合力架住弯刀,同时扣指于掌蓄力而出,打向赵冰蛾胸腹。
    两人默契十足,双剑时而一前一后,转眼一左一右,刚柔并济,虚实互补,以“黏”字诀与她缠斗,并不硬抗。玄素冷眼旁观,赵冰蛾眼下虽然一手受制,出招却也没有急于夺命之意,颇为奇怪。
    她这是……不对!
    玄素骤然一惊,此地打出这么大动静,自己留在院外的两名弟子没道理察觉不到!
    “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