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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节

      他让僧人们接过色空走在前面,自己落后一步扶住赵冰蛾,千言万语在喉间打了个转,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了一句“孟浪”,将赵冰蛾打横抱起,以免加深她的痛苦。
    赵冰蛾躺在他怀里,看着已经不再年轻的道长面色沉凝如古松老石,眼眶忽然有些湿,可惜她是不爱哭的,只能在他肩膀上轻轻一靠:“多谢道长。”
    端涯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呀……大错特错,好自为之吧。”
    “我喜欢他,愿意这样救他,算什么错?”赵冰蛾低声道,“他是和尚,可以还俗;我是……,可以为他改邪归正。这样,哪里不好?”
    “那他是否也如这般喜欢你呢?若他并未如此,等他醒来该如何自处,又该怎样面对你?”端涯听她承认,更是叹气,“你愿意封刀弃剑,可是正邪偏见、世俗伦理愿不愿意放过你们?何姑娘,感情的确是两个人的事情,但要想得偿所愿、与子偕老,却往往要尽人事、听天命的。”
    赵冰蛾心头发颤,拳头也捏紧,哪怕端涯的话不中听,她也知道他说得没错。
    “我想不了这么多……”良久,她轻轻道,“很多人一事无成,就是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我若是凡事都要这样顾虑,只会束缚手脚,什么都做不了。”
    赵冰蛾从来都要强,不尊天不敬地,不服人也不信命,她从小跟着母亲学刀练武,挽月刀变化无穷,练刀的人也喜怒无常,一直以来锋芒毕露,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肯为谁屈折。
    她欲成之事,不择手段;她欲求之人,至死不休。既然尚有人事能尽,赵冰蛾就决不会顺应天命。
    可惜那个时候,她还不懂什么是人心难算,天意莫测。
    三日之后,色空初初醒转,便随众僧人走了,不见回头,也不见留恋。
    赵冰蛾在山头风中默立许久,才听到端涯告诉她,无相寺方丈伤重恐时日无多,要立色空做首座和尚。
    昔日调侃,一语成谶。
    色空年岁不过而立,却德业兼修、文武双全,被方丈寄予厚望,此番更于思决谷一战居功至伟,被立为寺内首座和尚无可厚非。从此之后,他就要卸去闲散之身,辅佐方丈管理寺务,协掌督查,为众僧表率,待方丈退位之后,他就是下一任的住持。
    可是赵冰蛾不甘心。
    她不听端涯的劝告,又把赫连御送来的传书置若罔闻,快马加鞭昼夜不息,终于赶在色空一行人前面,于问禅山下横刀阻拦。
    “和尚,我们打一场吧。”赵冰蛾踢开绊脚石,环首大刀直指色空,露在面纱外的一双眼炽烈如火,说话一字一顿,“你赢了,我们一刀两断,再也不烦你;你输了,就弃戒还俗,跟我逍遥红尘去。”
    同行僧人皆哗然,紧追过来的端涯等人也脚步一顿,众目睽睽之下,色空静静看了她许久,缓缓合掌,道:“阿弥陀佛。”
    青山荒冢说:
    虐狗节第一弹~
    注1:出自《摩诃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注2:出自苏东坡《定风波》
    第166章 昔年(下)
    赵冰蛾赢了。
    挽月刀法对战浮屠拳经,两个人都没留力,眼看就要两败俱伤的时候,端涯道长终于出手,一剑挡下赵冰蛾的刀,一拂尘绞住色空的拳,堪堪让他们停了手。
    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到,若是没有他的阻止,色空的拳离赵冰蛾还有三寸距离,她的刀却已险些割开他的咽喉。
    赵冰蛾胜了半招,僧人们惊怒不已,围观侠士毁誉高呼,唯有她满心欢喜——没有人比交战双方更了解胜负,赵冰蛾自视甚高,却没能拦住色空的一拳,若不是对方暗中留力,恐怕比起刀锋喋血,拳断心脉还要抢先一步。
    色空在明知赌注的前提下还要对她手下留情,在赵冰蛾看来,就是默认了愿意跟她走。
    她收起刀,不管背后多少闲言碎语戳着脊梁骨,依然开怀大笑:“和尚,你输了。”
    此一战后,三山四海满座俱惊,无相寺此番在思决谷一战出了大风头,色空更是声名远扬威震江湖,没想到大风大浪都闯过,却在一个女人身上栽了跟头。
    白道人重脸面也重信誉,何况是不打诳语的出家人,色空应了约却输了战,若他毁约避入山寺,就是背信弃义;若他应诺弃戒还俗,无相寺多年清名都要翻为画饼。
    十日期限里,有人讥讽怒骂,有人称赞祝福,也有人坐看笑话,更多人满心盘算。然而对于赵冰蛾来说,这些都无关紧要。
    第十日东方刚亮,她就上了问禅山,一路上少见武僧,俱都是些洒扫僧人和做早课的沙弥,见着她就如遇洪水猛兽四散跑开。赵冰蛾也不在意,她精心换了新制红衣,早起贴了花钿簪起青丝,可不能毁在半路上。
    裙袂迤逦,环佩叮当,平常轻功纵横只需一炷香功夫的路程,她这次脚踏实地慢慢走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到了寺门前。
    如花笑靥还未绽放就在嘴角凝固,那寺门是紧闭的,外头空无一人。
    “和尚,开门。”赵冰蛾上前叩门,“我来接你了。”
    “……”门后无人应答。
    “和尚,开门。”赵冰蛾眼光微沉,“十日之期已到,你要背信弃义吗?”
    门后突然传来“哐啷”数声,似有刀兵出鞘,杀气透过门板穿刺出来,赵冰蛾几乎本能地退后,藏在宽大衣袖里的弯刀蠢蠢欲动。
    她心头慢慢冷了,握刀的手越来越紧:“和尚,你再不出来,我就要硬闯了。”
    “……阿弥陀佛。”良久,等到赵冰蛾都已经按捺不住,门后才传来色空轻缓的声音,“赵施主,此乃佛门清净地,红尘痴缠不相干,请回吧。”
    他一字一顿,说得极慢,就像生锈的钉子一点点嵌在赵冰蛾心上,她差点就抬步冲进去问个明白,却被人生生按住了肩膀。
    “赵姑娘,请回吧。”端涯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手掌似轻实重,压得她寸步不能移。
    赵冰蛾这才注意到不对劲,整个人都愣在当场。
    色空闭门不出,是对何怜月背信弃义,她有资格闯进去问个明白,也没旁人能就此事对她当面置喙,然而……自始至终,“何怜月”都不曾存在。
    她是赵冰蛾,是葬魂宫主赫连沉亲妹,是魔道声名鹊起的“罗刹女”,思决谷一战染了不知多少白道人的血,他们会对“何怜月”宽容以待,却半点也容不下赵冰蛾。
    身份就像一层窗户纸,完好的时候将所有见不得光的事情遮掩在眼皮子底下,捅破之后就分毫必现,再没有余地可留。
    无相寺纵然有百般不愿,白道各门派哪怕有千般不喜,对着身份清白的何怜月总不会赶尽杀绝,色空若毁约,那是有负情义,无相寺更会蒙羞。
    可她的身份一旦泄露,无相寺就再无顾虑,白道中本对她抱有好感的人也将反目成仇,赵冰蛾所做的一切都将从情深义重变成居心叵测,他们的背信弃义也就理所当然。
    好打算,好心机,好……手段。
    赵冰蛾一只手抚上面纱,瞳孔紧缩,声音微颤:“是你,对吗?”
    她向来都小心,在魔道大比立威之后就鬼面遮脸杜绝窥探,哪怕化身“何怜月”也是面纱不离,除了在思决谷中被端涯看破身份,赵冰蛾一时找不到第二个可以走漏风声的人。
    那一刻她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端涯说了什么赵冰蛾根本无心听清,她冲上前去抬脚踹门,那门却被人用力顶着,以她的脚力都没将其踹开。
    “开门!”她嘶声道,“色空,你答应过我的!开门!”
    她连拍十四下,手掌都发红生疼,却依然只换来一声叹息似的“阿弥陀佛”。
    赵冰蛾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她再无顾忌,弯刀亮出,眼看就要一刀劈下,端涯一剑架住她的刀刃,用力一震将她逼退,持剑挡在了寺门前。
    “赵姑娘,请回吧。”端涯轻声道,“贫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剑断人亡之前不会让你进寺一步。”
    端涯年长色空十来岁,亦友亦师,为人处世温和妥帖,从来不叫人难做,说话办事更沉稳可靠,便是赵冰蛾都拿他当兄长看待,没想到会有此刻。
    他一向温润如玉,通透又内敛,比起色空的宁静清圣更多一分古韵沉香,直到现在石破天惊,露出入鞘许久的锋芒,刺得赵冰蛾眼底都疼。
    她松开已经咬出血的嘴唇,内力聚音,怒恨满腔:“色空,开门!你现在出来,否则我屠光全寺,也要你跟我走!”
    门后突然有人高声怒骂:“不要脸的妖女,好大的口气!”
    “妖女,你在思决谷杀我师兄,竟还在此大放厥词!”
    “妖女该杀!”
    “……”
    刹那间骂声成片,震得赵冰蛾耳朵嗡鸣,也不知这扇门后到底聚集了多少白道人,然而她半生都没退让过,现在自然更不可能。
    刀与剑铿锵相撞,赵冰蛾有心杀进去硬抢人走,却无力突破端涯剑招半步。若是刀剑论杀,赵冰蛾虽不能胜却也绝不惧他,然而端涯以八卦两仪阵牵制她的身法,又刻意以“柔”剑势卸她劲力,将一场生死斗拖成了角力之战,甚至被他带出了这是非之地,一前一后冲进了山林。
    那一天,赵冰蛾终究没能战败端涯,自然也没能闯进无相寺,甚至没看到色空一眼。
    端涯为阻不为杀,提剑将赵冰蛾赶下问禅山,盯着她恨极目光镇守山道,将满山肃杀都挡在身后,半步也不肯让。
    平生第一次铩羽而归,她输得一败涂地。
    赵冰蛾纵马回了迷踪岭,整个魔道都看够了笑话,背地里不晓得如何把她编排到了泥地里,毕竟葬魂宫在魔道已隐有新势魁首之象,能在这时名正言顺地嘲讽一把,谁有不会放过时机。
    魔道中人向来口无遮拦行事放荡,从赵冰蛾回到迷踪岭的这三个月,不知道遭了多少明里暗里的鄙夷讽刺,赫连沉更觉得面上无光,她在葬魂宫地位虽不改,声名却狼藉得不成样子,就连新任的舵主都敢在背地里糟蹋她:“赵冰蛾,可真是个贱货,她那一身皮肉武功不都是在魔道好生将养出来,现在出落得水灵,尝了白道男人的腥,就以为……”
    他后面的话没能说完,随着那一把从口腔贯穿到后脑的匕首永远哽在了喉间。赵冰蛾松开手,目光扫过酒桌上每一张脸,慢慢勾起了笑容。
    那天的贺宴成了血宴,八个葬魂宫新任舵主死了两个,剩下六人都被活割了舌头,捂着满是鲜血的嘴连滚带爬去找赫连沉。
    赫连沉又气又怒,提刀冲到事发之地时,正看到赵冰蛾把六条血淋淋的舌头都在桌上一字排开,眼神阴鸷如鬼,他一时间生出惊惧,又莫名从心底升起了一丝心疼和恨意。
    心疼是后知后觉的手足之情,恨意是冲着色空和白道所有人。他对赵冰蛾有万般忌惮提防,更不乏利用之心,可是归根究底,除她之外,赫连沉在世上已举目无亲。
    他最终没重罚赵冰蛾,只将其关进了黑牢思过三日,然后叫来赫连御打算给白道找些教训,却没想到属下传来消息,说赵冰蛾在牢里昏倒了。
    赫连沉一口气还没提起,就听到第二个让他心惊的消息——医者诊断,赵冰蛾已身怀有孕。
    赫连沉当场掀翻了桌案,震怒无比,若非赫连御出言劝阻,差点把报信属下活活掐死。
    “宫主息怒,现在不是泄愤的时候。”赫连御皱起眉,温声道,“阿姊性情高傲,武艺又强,旁人是近不了她身,恐怕……”
    “恐怕是得她青眼的那个和尚……呵,什么出家人,什么正人君子,通通都是鬼话。”赫连沉双拳紧攥,“正因如此,绝不能留这孽种。”
    赫连御道:“我观阿姊对那和尚没死心,恐怕不愿做掉这孩子,宫主强逼于她空怕又生冲突,还是暗中做些手脚最好。”
    赫连沉忍了怒火,当即密令医者在药里做些端倪,却没想到风声还是走漏,赵冰蛾知道了。
    她果然如赫连御所料,闯出黑牢打伤岗哨,离开迷踪岭直往无相寺去。
    此时已入寒冬,北风呼啸,大雪纷飞,赵冰蛾裹着大氅却不敢纵马,只能靠轻功赶路,沿途跟葬魂宫的追兵打了几场,好不容易到了黄山派地界。
    人终究肉骨凡胎,气力也有不继,她在雪地里倒下的时候,浑身都开始僵硬发冷,内力只勉强护住心脉肚腹,手指在雪里蜷缩了几下,好半天才支起身,看到了几双靴子。
    无双派弟子冯若谷奉师名前来黄山派,庆贺新任掌门郭飞舟登位之喜,两人年岁相仿谈兴正浓,便带了几名弟子入山冬猎,却没想到会遇到赵冰蛾。
    赵冰蛾彼时已有些神志模糊,勉强看清了人脸,认住了曾有些许交情的冯若谷,本能地开口,气如游丝:“救……救我……”
    冯若谷看了她许久,才认出这狼狈不已的女子是当日在古阳城惊艳山河的何怜月,也是思决谷中高傲强势的赵冰蛾。
    他默然片刻,蹲下来握住了赵冰蛾的手,温言一笑:“赵姑娘……”
    话音未落,便闻“咔嚓”一声,他生生卸了赵冰蛾的右手腕!
    赵冰蛾脸色一白,冯若谷还捏着她的手不放,将人生生拖拽起来,凑到郭飞舟面前,笑道:“郭掌门,适才你曾叹息魔道现在收缩势力,难有扬名立功之机,现在不就有妖女送上门了吗?”
    话音未落,赵冰蛾左手拔刀横斩而出,冯若谷猝不及防,刀下顿时腾起血光,然而那一刀没能深入,被一只手紧紧捏住了刃。
    “飞鹰爪”郭飞舟,一双肉掌刚健有力犹如铁钳,伤人筋骨破其刀兵更是不在话下。若为寻常,赵冰蛾对他并无畏惧,到现在却如面修罗。
    她一步步退后,身后却都是黄山派弟子,已经退无可退,眼见郭飞舟与冯若谷逼近,赵冰蛾忽然问:“色空在哪里?”
    “贱人,色空大师被你所累禁足藏经楼,你还有脸问他?”冯若谷冷笑一声,“好在他是非分明,已立誓不再与你有所瓜葛,待明年今日恐怕就是无相寺首座大师了。”
    赵冰蛾脚步一顿,左手握住右腕用力一推,然后抬头看他们:“他,怎么说的?”
    这次回答她的人是郭飞舟,男子铁石般的脸上露出讽意:“色空大师说……‘既见如来,色即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