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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

      夏初婵在嬷嬷的陪同下来了玉茗居, 面色憔悴。她觉得羞于见人,一个姑娘家闹出这样的事, 总归是不光彩。她实在不想来, 可眼下走投无路,她又已经怀了那个人的孩子, 只有顾行简才能帮她。
    顾行简让其它人先出去, 抬手道:“你坐下说吧。”
    夏初婵战战兢兢地坐下了,始终低着头, 不敢直视他。顾行简名为她的姐夫,但他温柔的那一面只会对着她三姐才会展现出来。面对外人的时候, 他的眼神里始终含着一丝冷漠和高高在上的气势。这并不是个平易近人的主。
    “四姑娘应该能形容出那个人的相貌吧?说来听听。”顾行简的手肘靠在茶几上, 淡淡地说道。他特意叫了声“四姑娘”, 等于又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而且是公事公办的口气,一点也没有顾念亲情的意思。
    本来这些事他是根本不会染指的。为了夏家,才管了这桩闲事。毕竟一家人是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的关系,三房和夏初岚也会受到此事的影响。
    夏初婵怯怯地看了顾行简一眼, 攥紧拳头说道:“他大概二十出头,高个子,不胖不瘦, 长相十分英俊。我还摸过他胸前挂的玉佛,成色也极好……其它明显的特征,也没有了。”
    前面的形容都是可有可无的,说到玉佛, 顾行简顿了一下,已经能猜到是谁了。那玉佛是太后赏赐给恩平郡王的,因他北上帮太后请了佛像回来。二十出头年轻英俊的男子,在扬州办案,胸前挂着玉佛,全都对上了。但恩平郡王怎么会强污民女?夏初婵确有几分姿色,但也不至于让他自毁前途,恐怕还有隐情。
    “姐夫可知道他是谁了?”夏初婵小声问道。
    顾行简点了下头:“你想要个怎样的结果?”
    夏初婵哽咽道:“我,我不想让我腹中的孩儿一出生就没有爹……还请姐夫为我做主。”
    顾行简沉默了一下,才说道:“据我对那个人的了解,你们在扬州的事,你必定没有说实话。你若不如实交代,我很难帮到你。”
    夏初婵没有想到顾行简这么厉害,一眼就看出她是为了逃避责任才将在扬州的事情避重就轻地说了,顿时后背直冒冷汗。眼前这个人的目光好像能穿透她,直达她心底,她莫名地开始心虚了。
    沉吟了一会儿,她才说:“我,我的确是去应征弹曲,然后被选上了。在画舫上,他似乎有点喜欢我,我也对他一见钟情……但他后来被官员们灌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那些官员要我伺候他,然后把我们关在屋中,我们就……可他说过带我进都城的!”
    “你大概也能猜到,他并不什么吴家的公子,而是有更显赫的身份。否则你也不会轻易将自己许给他。”顾行简扯了下嘴角,看着眼前不过十四岁的姑娘,竟然有如此心机。
    夏初婵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双手抓紧裙摆:“您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跟你姐姐有事商量,你回去吧。”顾行简起身,懒得再与她多说一个字。
    夏初婵看着顾行简离去的身影,暗暗地咬紧嘴唇。现在受的这些苦和屈辱都不算什么,只要让她得偿所愿,曾经的看轻又算什么?可顾行简真的太厉害了,她明明没说什么,却好像被他洞察了所有的心思和动机。不愧是当朝宰相,想要在他面前耍花样,实在是太异想天开了。
    顾行简回到屋子里,夏初岚正坐在榻上发呆。她似乎还有点累,伸手撑着额头,见他进来,忙起身道:“问好了吗?”
    顾行简点了下头,坐在她身边:“跟夏初婵在一起的人是恩平郡王。”
    夏初岚震惊:“您确定是恩平郡王吗?那日我进宫赴宴的时候,皇上要皇后来年开春为两位郡王选妃。我还听静月说,皇后好像属意的是李秉成将军的妹妹,还派人跟李家谈过了……初婵知道那人是恩平郡王?”
    “应该猜得到一些,只有你二叔二婶才相信她说的话。你妹妹可不傻。”顾行简轻笑道。
    “那现在该怎么办?让恩平郡王认下初婵和孩子,会不会得罪李将军家?”夏初岚靠过去,手按在顾行简的胸前说道。
    顾行简伸手搂着她纤细的腰肢,耐心地解释道:“也许恩平郡王对她动了几分心思。只不过皇上要他选妃,他才不敢在这个节骨眼提出来。夏初婵想做正妃是不可能的,别说身份悬殊过大,皇家也不会允许一个未婚先育的女子来当郡王府的主母,顶多做一个侧妃。但李家姑娘还没过府,就弄出一个侧妃,一个庶子,心里肯定不舒服。恩平郡王若宠爱她还好,否则她将来在王府里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夏初岚仔细听他说的话,真是方方面面都给她分析到了。
    顾行简抬起她的下巴问道:“你真的想让她进郡王府?恩平郡王极有可能被立为皇储,你这位堂妹到时候就变成皇妃了,处处压你一截。我看她心性,跟你三叔家的那位不大一样。”
    夏初岚想了想说:“我虽然不喜欢她,但她肚子里那个是皇家的骨肉,皇上不会让他们母子沦落在外的。”
    顾行简的眸中闪过一道冷光。夏初婵肚子里的不过是个没有成型的胎儿,有些意外其实很正常。但他不会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他的妻子本性善良,可能见不惯这些手段,更何况那个还是她同姓的堂妹。
    他没再说什么。这件事需要他从中斡旋,但顺其自然的话,结果也已经显而易见了。
    夏柏茂和韩氏知道夏初婵是跟恩平郡王在一起之后,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韩氏暗自琢磨,若是吴皇后的侄子,顶多就是个公子,可郡王就大不一样了。听说现在两位郡王在争皇位,要是恩平郡王胜了,那他们的女儿以后就是宫里的娘娘了。
    这可比夏初岚嫁得还要好了。韩氏想到自己以后还能因此获得诰命的封号,觉得有些扬眉吐气。
    韩氏的心情从最初的沮丧,到现在有些许的雀跃。她毕竟是商户出身,只会商人锱铢必较那一套,没什么远见。上次韩家的事情以后,她也学乖了,不敢贸然做什么决定,就怕给女儿的前途造成影响。
    她询问夏柏茂的意思,夏柏茂想来想去,还是带着她去找顾行简商量。
    顾行简给出两种选择。一种是先悄悄地将夏初婵送入郡王府,等新王妃确认之后,再讨要侧妃的名分。这种情况下,夏初婵固然要受一点委屈,但对各方都算个交代。另一种就是现在告诉皇帝夏初婵有孕,为了皇室的子孙,皇上也会给夏初婵名分,但这样对恩平郡王还有李家势必都会造成影响。
    韩氏自然不愿意夏初婵受委屈的。但是一想到会耽误恩平郡王的前程,还有可能得罪将军家,又怕夏初婵以后在王府的日子不好过。侧妃也是妾,上面有王妃压制着,处处都被人掣肘。
    顾行简说道:“你们自行斟酌,想好以后,派人写信给我。四姑娘总归是能入王府的。”
    有了他这句话,夏柏茂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道谢之后,带着韩氏回去了。
    顾行简和夏初岚在夏家住两日便要返回都城。临行的前一夜,凤子鸣特意上门来拜访顾行简。两人在玉茗居的堂屋里闲谈,恰巧提到兴元府一案。
    凤子鸣说:“学生与普安郡王从前见过几面。那时候他似乎在王府后院开了几亩田,醉心于田园之乐,也不像恩平郡王一样,努力与朝中的大臣结交。这次兴元府的铜钱流失案,学生耳闻普安郡王根本没有与当地的官府合作,整日神出鬼没的,兴元府的监司似乎还上了一道折子弹劾他。”
    顾行简晃着茶碗,茶粉沉淀在下面,茶汤呈现碧绿的色泽,就像翡翠一样。他淡淡笑道:“与恩平郡王结交的人里面,也包括士卿你吧。你今日来,是想探我的口风?”
    凤子鸣脸色稍变,沉吟了片刻才笑道:“老师说的哪里话。恩平郡王的确送了礼物给学生,但也送了礼物给其它的官员。”
    若单论凤子鸣本人,才华是有的,但这不足以让赵玖另眼相看。凤子鸣即将成为崇义公的乘龙快婿,这层关系赵玖便会很重视了。皇城司号称无孔不入,还是直属于皇帝管辖的。赵玖若跟萧家打好关系,以后便十分容易知道禁中的情况。
    这一套在官场上还行,但做皇帝道行却显得浅了。也有可能是年轻的缘故,或者他太想赢。
    凤子鸣看了看顾行简的神色,继续说道:“学生听说很多朝官都已经暗中表示会支持恩平郡王,不知道老师是何打算?”他好像终于讲到今天的正题了。
    凤子鸣想探顾行简的口风,再考虑要不要答应与恩平郡王结交。毕竟如果有顾行简的加持,恩平郡王的胜算便大大提高了。反之则不然。
    “我的态度跟皇上一样,先观察一阵再说。”顾行简喝了口茶,说道,“茶都凉了,今夜便谈到这里吧。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凤子鸣没想到顾行简如此滴水不漏,只能无奈地起身拜别。
    第九十六章
    夏初岚和顾行简回到都城的第二天, 一个十分年轻英俊的翰林医官便挎着药箱上门来拜访了。这名医官是专门钻研妇人科的,名叫潘时令, 今年不过三十多岁。宫里的娘娘每日都要找他看平安脉。
    潘时令向顾行简行礼, 顾行简抬手道:“一会儿劳烦潘医官为内子诊脉。但有什么结果不要当着她的面说,私下告诉我。”
    潘时令颔首道:“相爷放心, 下官心里有数。”
    顾行简带着潘时令到了隔壁的屋子, 夏初岚坐在榻上等着,看到潘时令如此年轻, 还愣了愣,笑道:“相爷, 妾身不知翰林医官之中竟然有位如此年轻的大人?”
    顾行简走到她身边, 揽着她的肩膀, 让她坐下:“潘医官的确年轻有为。他原本是太医局的局生,卒业之后,被推荐入翰林医官院, 于妇人科方面医术十分精湛。”
    潘时令自看了夏初岚一眼后,便一直垂着头, 为避免冲撞。他从未见过如此貌美的女子,难怪相爷三十几年独身,却为了她破例。而且相爷看她的目光特别温和, 恐怕平日里也是宠爱万分。否则不会特意向皇上要了他出宫来诊治。
    翰林医官院是专给皇家看病的,一般的官宦人家也请不动。顾行简则另当别论了。
    潘时令看到顾行简就坐在榻上,步步紧盯着夫人,不由有些紧张。他将药箱放在一旁, 拿出药枕和帕子,低头道:“还请夫人将手放在几上。”
    夏初岚见他站着,连忙说:“潘医官不用多礼,您坐下诊脉吧?”
    “下官不敢。”
    夏初岚又回头看了看顾行简,顾行简道:“思安,去搬一张圆凳来给医官。”
    思安应是,连忙去了。
    “多谢相爷和夫人。”潘时令坐下来,深呼吸了口气,终于抬头观察夏初岚的神色,又问了日常的饮食起居,有何病史,然后才在夏初岚的手腕上盖上帕子,开始切脉。
    他摸了半晌之后,收回手笑道:“夫人的身子没有什么大碍。就是注意保暖,平日最好多活动筋骨,饮食上也要增加一些。”
    赵嬷嬷在旁边认真听着,一一记下,然后顾行简送潘时令出去开药方。等走到隔壁的屋子里,潘时令才道:“相爷的设想没有错,夫人的确有中度的宫寒之症,加上身体虚弱,不太容易怀孕。而且这似乎是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算先天不足。这种情况也着急不得,慢慢调理才是。”
    顾行简迟疑道:“那行房……对她的身体会否有影响?”
    潘时令笑道:“行房自是无碍的。”
    顾行简松了口气:“那请医官开药方吧,还有注意的事项,也都一一告诉我。内子不太喜欢药味,最好选择一些苦味不那么浓烈的药。”
    潘时令应和道:“下官明白了。”
    送走了潘时令,赵嬷嬷在屋里整理箱子的时候,看见从绍兴带来的锦盒压在底下,便将它拿出来,想再找个妥善的地方放置,恰好被夏初岚看见了,便要了过去。里面放着那块麒麟玉佩,她几乎都要忘了这块玉佩的存在了。
    “你说这块玉佩是我打小戴在身上的?爹可有说过来历?”
    “老爷没有告诉我来历,只说很重要,要我妥善保管。”
    夏初岚伸手摸着玉佩,这块玉佩成色极好,雕工却有些稚嫩,猜不出价值。十多年前的夏家应该还买不起这样一块玉。以前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世,但如今看着这块玉佩,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
    赵嬷嬷说到夏家的时候,她已经三个月大,之前有个乳娘在带她,而后不知什么原因被辞退了。而且娘生她的时候,跟爹在外地做生意,夏家没有人亲眼见到她生下自己。
    如果,她真的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呢?那会不会跟崇义公夫人口中的倩娘有几分关系?可那日她问娘的时候,娘为什么说不知道崇义公府呢。
    她独自沉思,也没注意到顾行简回来了。
    顾行简坐在她身边,看了看她手中的玉佩,说道:“我第一次见这块玉佩,便觉得奇怪。麒麟喻麟儿,女孩儿怎么会佩戴这样的玉佩?”
    “这是我爹给我的。但他也没说是什么来历。”
    顾行简接过玉佩仔细看了看说道:“看这上面的纹路和刻痕,应该有数百年的历史了,可能是传家宝之类的。你可是想查它的来历?或者我可以帮上忙。”
    夏初岚知道顾行简对古玩字画之类的钻研很深,便说道:“那谢谢夫君了。”
    顾行简将玉佩放回锦盒里,轻轻问道:“夫人光嘴上说谢?”
    夏初岚凑过去,在他脸侧亲了一下,见他不满意,又亲了他的嘴唇。顾行简却扣住她的腰,将她抱在怀里深吻了会儿,然后贴着她的唇瓣说:“岚岚,明日开始,你要喝些药调理身子。”
    果然一听到喝药,她就皱起眉头。
    “不会太苦的。”顾行简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拿起锦盒走出去了。他将玉佩的图纸画下来,送去让宫中秘书阁的人查阅典籍,若是记载在册的东西,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都人在十二月二十四日祭灶,从这一天开始,就正式进入节年了,直到上元节结束。祭灶的风俗各地不已,临安保留着很多南渡以前汴京的风俗,将灶君称为灶马,贴灶马于灶头,然后烧纸钱,供奉甜粥,糖瓜和麦芽糖。
    据说灶君记录人间的善恶,每年这一日会上天庭向天君禀报在人间各家的所见所闻,百姓为了收买他,让他说好话或者开不了口告状,才给他供又黏又甜的东西。
    以前相府的祭灶都是由南伯负责的,顾行简几乎不管。但今年他却很认真地烧纸钱,还拉着夏初岚一起。夏初岚看他烧得十分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清瘦的面庞在火光里显得特别虔诚。
    南伯在旁边念念有词:“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平安。”
    夏初岚是不相信有鬼神的,但祭灶的风俗在后世仍然延续,想必这也是世人的一种精神寄托吧。
    ***
    崇义公府,祭灶过后,吴氏让人将酒送到萧俭的书房去。萧俭正跟萧昱谈论扬州的案子。萧昱道:“没想到皇上如此轻易地放过了账册上的人,吴致文也逃过一劫。”
    萧俭靠在椅背上,英俊的脸庞,如刀削一般,比萧昱更多添了几分成熟稳重:“若不是顾行简先一步将魏瞻手里的暗账抄走,吴家不可能全身而退。顾行简的确十分狡猾,他将前后的事都打算好了,那魏瞻如今下落不明,皇上仅仅凭一页账册,也不能随便动皇后的母族。”
    “对了父亲,皇上要顾行简在开春之时,去兴元府帮普安郡王处理铜钱流失的案子。”
    萧俭沉默地看着花架上摆的几盆水仙,说道:“有顾行简在,你我行事均需小心。他们君臣之间的信任和默契是多年累积的,也不可能轻易打破。至于恩平郡王,他既然有意示好,你也给些善意的回应,记住点到为止。”
    萧昱应是,又说道:“可惜碧灵不懂事,她若是肯嫁给恩平郡王,恩平郡王便可掌握在我们手中。”
    萧俭摇了摇头:“昱儿,你以为皇上会让赵氏皇位的继承人成为我们萧家的乘龙快婿?将凤子鸣调任绍兴,便是让他有更多的机会能够接触碧灵。他将皇城司交给你,名为器重,让你替他做事,实际上也让你得罪尽满朝文武,不给我们与百官亲近的机会。这皇位虽然是意外落在他头上的,但他可一点都不糊涂。”
    萧昱这些年,一直被排斥在朝堂之外,沦为了皇帝的犬牙,看着风光,却里外不是人。他只能对皇帝表示服从,尊敬,不敢流露出丝毫的不满,否则会让皇帝对他们家更忌惮。
    这江山,本就是萧氏的先祖打下来的。是被赵家夺去,而后表面上说要善待萧家后人,可实际上,萧氏的后人早就所剩无几。
    萧家人若不学会自保,恐怕早就死光了。
    “令公,公子,夫人要奴婢拿祭灶的酒过来,给二位饮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