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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贰 回忆

      叶家后院的那株扶桑树上坐了个姑娘,穿着白衣裳,在夜里看着十分渗人。这个看着就很渗人的姑娘,便是已有大半个月不曾露面的十七。
    闭关已有大半个月的十七,趁着天黑街上人少,施了法回到叶家后院时,不见叶离的身影,略略有些吃惊。十七哪里知道,这大半个月的闭关,让她生生错过了叶家丫头撞破的额头和被人割伤的脖子。
    没有叶离在后院里聒噪,十七也觉得安静得有些可怕。坐在树上吹了好些冷风后,十七低声唤到:“花娘。”一个杏衫女子应声幻化出来,向着十七行了礼:“花娘在。不知尊主有何吩咐。”
    “我闭关这几日,可有什么事。”
    “回尊主的话,并无大事。宋姑娘一直在东宫,不曾踏出半步。叶姑娘自打萧家公子出征后,日日醉酒,这是您知道的。前些日子,颜姑娘上门寻了叶姑娘游览花灯会,叶姑娘撞了额头,养了几日。额头尚未养好,又给百里城主伤了脖子,这两日怏怏的,故而今日大抵也是忘记了尊主出关。”
    “何故百里央要伤了她?”
    “前两日连大人来过,百里城主便也杀过来了。”
    “倒又添了这些伤?”十七有些感慨:“她的性子,倒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不过我也没想到,她结结实实地被百里央伤了,竟没有还手揍百里央一顿。”花娘半跪在树下,不知自家尊主说的是萧衍出征让叶离心里受伤,还是额头和脖子上扎扎实实的伤,也不知此刻该接什么话。
    十七觉得自己的这颗脑袋被这夜里的风吹得昏昏沉沉的,明明自己不是肉体凡胎,却受不住这凡世的一阵风。想来想去,十七觉得自己应该是知晓了叶离受伤有些心烦意乱,她烦闷的倒也不是叶离的伤,这样的小伤算不上什么事。十七烦闷的,是叶离总是能让她看见从前的自己,只不过那是三百余年前的事了。对凡人太漫长的年岁,于十七而言,是周而复始,不止不休的痛苦。
    十七捂住胸口,面目变得有些狰狞,曾经那里也受过伤,一条长长的疤痕,从胸口延伸到腰后。那个时候血流如注,染红了她一身白衣,她躺在血泊里,无力挣扎只能等待死亡。自然,她有些福气,重伤至此,还捡了条命。
    有些事情太过久远,年复一年也就忘记了,只是那些留下来的伤痕,还时时刻刻提醒着这些事真真实实地存在过。十七从前自己也有很欢喜的人,欢喜了两千年,求而不得了两千年,她想着自己还有两万年可以去欢喜,可她没有等到两万年,她等到的,只是三百年的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十七想说的,确然是叶离心里的伤。
    在叶离还没有长成现在这个模样的时候,萧衍似乎并不讨厌她。萧衍七八岁时路过叶府,被叶离拦下来后,分明是笑了的。萧公子笑得含蓄,近在跟前的叶离也没能瞧见,可那时候藏在院墙上的十七,是看的分明。
    十七有着许多遗憾,遗憾的事情里,有一桩是,没有瞧见那人对自己那样笑过。十七年纪小不懂事,总是觉得能那样报以一笑,总还是有着一丝情谊的,
    所以十七偶尔也会觉得,萧衍那样冷冰冰的人,是不是也对叶离含着半分欢喜的心思。所以对于十七而言,从小看着长大的叶离,也不过是不想要她重蹈覆辙罢了。
    十七时常庆幸,叶离不是她,萧衍再如何冷漠也不比那人半分。
    在凡世这十几年,十七喜欢酿酒,酿酒的缘故是因为时时想要醉酒。叶离醉酒的毛病,也是从她这里学来的。拎着酒壶喝酒的时候,十七喜欢坐在扶桑树上,一是为沾一沾扶桑神木的气泽,二来,是可以看见大半个肃和城。
    从前十七想不通七十二天上的诸神为何喜欢不可一世地睥睨众生,等到她以同样的姿态睥睨这肃和城的芸芸众生时,才明白过来。居高临下,看人世挣扎,一个无情的神祗,会觉得多么欢愉。
    十七从前饮酒时,见过还曾细心护叶离周全的萧衍。
    那时候的小叶离也只不过是五岁光景,偷跑着出去玩儿,跟丢的下人回来战战兢兢地跪了一排,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太傅府上的公子萧衍才背着睡着的叶离出现在了叶府门口。下人们如释重负,庆幸着捡回了一条命。传言里溺爱叶离的叶丞相也没有出来瞧一眼,只是让府里的管家领着下人来接叶离。
    叶离趴在萧衍背上,嘴里还不停地嘟囔,萧衍的眼角抽了抽,似乎是听清了叶离嘟囔的话,又只是无可奈何地笑笑。那时候叶离的瞌睡沉得敲锣打鼓都不会醒,等到叶离年纪渐渐大了,却没怎么睡过好觉了。而那一日萧衍听见叶离嘟囔的话,后来叶离自己想了大半天,总还是觉得自己那一日定是说了喜欢萧衍的话。
    萧衍将叶离交付给管家,婉言拒绝了管家邀请自己上门喝杯茶后,转身就离开了。管家一面夸赞这萧家公子为人良善古道热肠,一面小心翼翼的抱着叶离,生怕吵醒了这个祖宗。只有十七,坐在扶桑树上,看着萧衍走到叶府拐角的街口,却停了下来,看着叶府大门的方向,直到叶府的大门重重地合上,才又真正地离开。
    没过几日便是萧衍有意无意地路过了叶府,被叶离拦下来非要道谢。萧衍推辞着,眼里是一瞬即逝的笑意。
    可是此后萧衍再也没有到过叶府,连路过也没有。
    那一年是叶离初识萧衍的一年,她同萧衍还算美好的事,在那一年,开始了也结束了。
    这些事情越想越觉得头疼,十七时时会觉得,情情爱爱的事情,真是复杂得让人费解。这样费解的事情,三百年前给她带来了遍体鳞伤,三百年后,又让叶离痛苦煎熬。
    十七抬了左手,凭空化出一壶酒来,酒壶递到了嘴边,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这些日子,她可是差不多搬空了我酿的酒。”
    花娘回道:“是。叶姑娘每日都会饮上好几壶,之前还灌了颜姑娘小半壶。”
    “花娘,你相信一醉解千愁吗。凡人爱说这样的话,以为有什么烦心事,只要喝醉了,就会忘记了。从前司文……”提及司文的时候十七顿了顿,眼睛闪了闪,轻轻笑了,又说:“从前司文说,凡人最爱的,就是自欺欺人。我那时以为他身为神祗自然轻蔑凡人,可现在来看,却果然如此。”
    “今日可真是安静啊。”十七仰头饮了一口酒:“醉酒又如何,烦恼事怎么忘得了。有些烦心事,我用了三百年都没能忘干净,人世短短几十年,又怎么会忘得掉。”
    “尊主,您身子不好,灵识受损还未完全痊愈,还是少饮酒吧”
    “我知道,你退下吧。”
    花娘应声退下,没了身影。十七高坐在树上,垂下的衣裙被夜里有些发凉的风吹起,仪态如同将要飞升的仙子一般。
    十七轻轻闭上眼,似乎是有些困乏了,手一松,大半壶酒跟着酒壶一起落了地,酒壶落地的“啷当”声在这夜里显得格外扎耳。酒壶摔了个粉碎,酒也洒了个干净。这样清脆地动静,十七依然只是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睡着了便会短暂地不记得让人烦心的事,等到一觉转醒,重新想起的时候,那又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