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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李旦面无表情,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李令月脸色一僵,笑容凝结在嘴角。
    第12章
    李令月和裴英娘灰溜溜去东亭上学。
    麟德殿两侧有两座亭子,一座叫西亭,一座叫东亭。
    东亭环山抱水,环境清幽,和学士院离得很近。
    裴英娘听忍冬说过,教授她们学问的先生,除了掖庭的女官,还有学士院的儒学士。
    李令月仍然对薛绍念念不忘,一路上都在抱怨李旦。
    薛绍出身高贵,母亲城阳公主是太宗李世民和长孙皇后之女,李治的同母妹妹。
    城阳公主身为嫡出公主,从小锦衣玉食,备受宠爱。先嫁杜如晦之子杜荷,杜荷卷入谋反案被杀后,改嫁饶州刺史之子薛瓘。
    薛瓘是当时长安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城阳公主的第二段婚姻美满顺遂,夫妻感情和睦,先后生下三个儿子。
    薛绍便是城阳公主和薛瓘的小儿子。
    城阳公主宠幸优渥,地位尊贵,婚姻幸福,但却沉迷于巫术,麟德元年,还闹出一场震惊朝野的巫蛊事件。
    武皇后十分震怒。
    李治疼爱嫡亲妹妹,不忍心惩戒城阳公主,只将无辜的驸马薛瓘贬为房州刺史,把事情掩盖过去。
    几年前,城阳公主和薛瓘先后病逝于房州。李治伤感不已,因见年纪最小的外甥薛绍年幼,下令将他接入宫中抚养。
    薛绍酷似其父薛瓘,眉清目秀,俊逸无双,宫人们暗地里叫他“美三郎”。
    李令月把两条玫红裙带揉得皱巴巴的,气恼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三表兄又不是外人,我喜欢和他一块玩,碍着谁了?八王兄多管闲事!”
    裴英娘眼观鼻,鼻观心,不多做评价。武皇后不喜欢薛绍,李旦阻止李令月和薛绍来往,也是为李令月着想。
    可惜了李旦的用心良苦,他直觉敏锐,窥出武皇后对薛绍有心结,却无法改变李令月对薛绍的爱慕之心。
    十来岁的天真少女,正值春心萌动的懵懂年华,眼里只看得见表兄的俊秀风流,哪里听得进亲人苦口婆心的劝告呢?
    眼看离东亭越来越近,裴英娘收回越飘越远的思绪,低头整理衣襟——头一天上学,她有些紧张。
    东亭正殿三面环水,回廊相接,和裴英娘住的东阁很像。
    为两人教授经书的是位头发花白的儒学士。
    裴英娘进殿后,郑重向老学士行礼。
    老学士有些受宠若惊,还礼不迭。可以想见,李令月平时对老学士有多随便。以至于老学士看到一个尊师重道的学生,竟然激动得语无伦次。
    裴英娘退回自己的坐褥上,翻开书案上的卷册,发现赫然是一卷手抄的《急就篇》。
    她有些啼笑皆非,太子李弘和六王李贤都是天资聪颖之人,李旦是李治最小的儿子,也博览群书、满腹经纶,李令月有几个好学的兄长做榜样,怎么还在学《急就篇》?
    侧头去看李令月,发现后者歪在凭几上,以手支颐,目光呆滞,嘴角噙着一丝甜蜜的笑容,显然还在想薛绍。
    裴英娘摇摇头,专心听老学士讲解文章。
    墙角的莲花滴漏开出两片铜花瓣时,老学士告退。
    宫女鱼贯而入,送来茶水和点心。
    李令月伸个懒腰,拈起一块醍醐饼,呷一口茶汤,惬意地舒口气:“上学真累。”
    裴英娘无言以对:阿姊你一直在发呆好嘛?
    歇息片刻,廊外传来一阵环配叮当声,宫女们簇拥着一位头戴纱帽、穿乌褐色圆领男袍的年轻女子步入殿中。
    女子面容清秀,神情孤傲,进入内殿后,目不斜视,向李令月和裴英娘行礼。
    她行的竟是跪礼。
    裴英娘连忙直起身。
    李令月靠着凭几,淡淡道:“上官女史不必多礼。”
    女子站起身,态度不卑不亢。
    半夏凑到裴英娘耳边:“贵主,她是上官家的大娘子,以前是长安最出名的才女,从掖庭出来的。”
    掖庭是安置犯官家眷妻女的地方,这女子是掖庭女婢,又姓上官,还是个才女,她的身份呼之欲出——宰相上官仪的后人。
    难道她是上官婉儿?
    裴英娘细细打量男袍女子,看年纪,不太可能。
    半夏悄声道:“婢子听忍冬姐姐说,上官大娘子为人清高傲物,连天后的话都敢反驳。天后为了压服她,让她每天穿宦者的衣裳,看到贵主们必须和宦者一样下跪。”
    裴英娘恍然大悟,难怪上官女史刚刚朝她和李令月磕头。
    兀自感叹,一道冷厉的眼神忽然向她扫过来。
    上官大娘子正冷冷地盯着裴英娘看,眼神颇为不屑。
    裴英娘忍不住打个激灵:她好像没得罪上官家的人吧?
    上官大娘子负责为李令月和裴英娘讲解历史典故、奇闻异事、风俗人情,解答疑惑,授课内容按照李令月的学习进度随时调整,不会专门讲解特定的经史文集。
    她展开书册,微微一笑,“今天,我要给贵主们讲一个西汉时的故事。”
    李令月顿时来了兴致,撑着下巴,等上官女史的下文。
    上官女史眼波流转,娓娓道来:“西汉时,世家妇人们常以珍珠粉修饰容貌。有位河东巨贾,家中藏有一颗祖传的稀世珍珠,传说能美姿容,城中贵妇争相购买,巨贾坚决不肯售卖。直到有人抬出十斛金锭,巨贾才舍得把珍珠卖与他人。谁知,这桩买卖,竟然为他招来牢狱之灾。”
    说到这里,上官女史故意顿住不说了。
    李令月性子急,立刻催促:“后来呢?卖珍珠怎么招来祸患了?”
    上官女史气度从容,并不开口。
    裴英娘瞥一眼上官女史,淡淡道,“或许我可以为阿姊解惑。”
    李令月歪头看裴英娘:“你听过这个故事?”
    裴英娘没有听过,但是她猜得出故事的结尾是什么。
    在上官女史的故事中,巨贾的稀世珍珠肯定是假的,他拿鱼眼睛以次充好、招摇撞骗,被人告到官府,最后当然会受到刑律处罚。
    上官女史编造出这个莫须有的故事,目的无非是想引出“鱼目混珠”的典故。
    鱼目岂为珠?蓬蒿不成槚。
    珍珠是李令月这个嫡出公主,鱼目,当然是养女裴英娘。
    李令月伸长胳膊,推推裴英娘,“英娘,别逗我了,快给我解惑呀!”
    裴英娘随口胡诌一通:“巨贾得了十斛金锭,欣喜若狂,醉酒之下误伤行人,被行人告到官府,可不就招祸了嘛!”
    她不能让上官女史把“鱼目混珠”四个字说出来。今天是她头一次上学,宫里的人都盯着看呢。鱼目混珠的典故传扬开来,成就的,是上官女史不畏强权的清高名声,而她只能充当那个被鄙视的背景板。
    裴英娘是武皇后带进宫的,和武皇后一派的人,对她很和气。
    和武皇后势如水火的人,则把裴英娘视作武皇后向李治献媚的手段,看她的眼神,直接明了:不屑。
    就好像鄙视了她,也能顺带鄙视武皇后似的。
    阿耶裴拾遗如此。
    上官女史也是如此。
    裴英娘冷笑一声,她佩服像上官仪、褚遂良那样勇敢坚持自己政治理念的人,同情他们的悲惨遭遇,但这并不表示她在面对奚落时,必须忍气吞声。
    她只是个八岁小娃娃,又不是上官仪惨遭诛杀的罪魁祸首,凭什么要退让?
    上官女史想利用她讥讽武皇后,她偏偏不让对方如愿。
    李令月听完裴英娘的讲述,脸上难掩失望:“这故事真没劲儿。”
    上官女史没想到一个才八岁的女娃娃竟然反应这么快,皱起眉头,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准备好的故事讲完。
    裴英娘抬头直视上官女史,目光淡漠。虽然是仰望的姿势,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视。
    上官女史嘴巴张了张,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底气不足。
    午时散学,李令月邀裴英娘去她的暖阁赏梅花。
    裴英娘小声道:“我有个问题想向上官女史请教,阿姊先回去吧。”
    李令月撇撇嘴,拧一下裴英娘的鼻尖,“你呀,真想和八王兄一样,变成一个古板的小夫子?”
    她早忘了李旦阻止她偷看薛绍的事,提起兄长,语气亲昵自然。
    裴英娘笑了笑,姐妹两人在回廊前分别。
    宫女们簇拥着上官女史走过长廊,裴英娘上前一步:“女史请留步。”
    上官女史愣了一下,随即神情戒备,“公主有什么差遣?”
    裴英娘打发走宫女,让半夏在一旁看守,“学生有一事不知,想向女史请教。”
    上官女史僵着脸:“什么事?”
    裴英娘直接道:“女史为什么要为难我?”
    第13章
    上官女史轻咬樱唇儿,一脸倔强:“我不明白公主在说什么,公主身份高贵,我只是一介低贱奴婢,怎敢为难公主?”
    “我听宫人们说,女史才高八斗,七岁时就能出口成章。”裴英娘望着廊檐下闪烁着金色碎光的流水,缓缓道,“女史才华出众,不输男子,假以时日,一定能从掖庭中脱颖而出,为自己和家人求得一线生机。不该把心机浪费在我身上。”
    上官女史脸上涨红一片:一个八岁的、只学了几百个大字的小娃娃,竟然敢来教训她?
    她恼羞成怒,慌不择言:“公主以为武皇后真心喜爱你吗?她带你进宫,还不是因为你长得像圣人故去的亲人!公主是褚公之后,却只能给别人充当替身以求富贵,难道不觉得羞耻?”
    裴英娘抬起眼帘,笑眯眯道:“为什么当替身羞耻?长得像圣人的故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圣人对着我睹脸思人,可以减轻伤痛,我可是大功臣!”
    上官女史脸色发青,“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