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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待他看清那是个女孩子的身影时,那女子已一头撞在路旁的石板上,白皙的额头上淋淋漓漓一片红,映着未消融的雪,宛若红梅。
    一个士兵恨恨骂道:“就是死了,老子也得受用一回!”
    说罢便扯下了裤子,脚旁还坐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幼童,士兵显然是觉得孩童碍着他正事,被他拎了剑一下劈过去:那稚童的脑袋顿时跟菜瓜似的破了,瓤子撒了一地。
    便是近日来历经这般血腥,可此刻眼睁睁看着这一幕,赵器只觉一阵若死的晕眩,那股恶心反胃彻底泛上来,他实在忍不住,踉踉跄跄朝着角落奔去。
    最终扶着墙角,狠狠吐起来。
    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一般,赵器鼻翼扇动,呼出大口大口的白雾,身子虚弱至极,正要软下去,腰间忽多了一把力气,有人扶住了他:
    “赵参军!您没事吧?”
    赵器还没看清来人,就觉眼前一烟,来人惊呼一声稳稳拖住了他,赵器脑中尚存清明,硬是挣扎起身:“我没事……”
    口中虽这般说着,腹内又一阵倒腾,他这回已没东西可吐,唯有*酸水。
    等到彻底清醒恢复,战事已彻底结束。
    虽破了城,却成了废墟一片。官府府邸早被火烧了大半去,樊聪一众人便在风雪肆虐的断壁残垣间商议着如何处置外头的降者。
    樊邓二人这边正谈在紧要处,外头一阵嘈杂,邓杨使了个眼色,赵器便执剑而出。
    外头乱哄哄一片,看守俘虏的士兵们推推搡搡在大声嚷嚷着,赵器立在阶上急斥一声,底下声音才小了下来。
    “吵什么!”
    赵器皱眉看着底下人,身侧长史张正轻咳几声暗示,他这才发觉眼前士兵神情不对,眼神里分明跳闪着男人才懂的意味,又不时爆出一阵下流暧昧的笑,赵器顿时明了,不禁抬眼往俘虏中看了看。
    过道中忽推出一胡人少年来,满面血污,衣裳凌乱,张惶四顾,手中牵着一抹令人目眩的红光。
    赵器定了定神,才发觉那是个十几岁的胡人少女,穿着一件素色窄袖袄,腋下系着条红绢长裙,袄子襟口已被扯破老大一截,露出大片肌肤,白得几与衣袄同色。发上挽着的一枚攒珠金钿恰于此时松脱坠地,如瀑长发顿时顺着颈项挂落,堪堪掩在胸前。
    第29章
    那少女正迎上赵器目光,他只瞧见一汪碧绿深海,自觉头有些晕,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揉了几下。分明听得张正在喝问着什么,却没听进耳去。过了一会方才回过神来,只见那少年口中乱喊,早不知从哪抢了一柄长矛,舞得有如轮转,枪头红缨闪闪。
    他四下一看,自己的手下们也都愣愣的站在一旁,不由恼怒起来,喝道:“还不快将凶徒拿下!”
    一干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执械而上。少年一面要护着那少女,一面又要挡开这些兵卒,着实力有未逮,只两三个回合,便有两名士兵扑了上去,将少年手中长矛夺下,复又去拉他身后的少女。
    少女一声惊叫想要避开,骤然抬起头来,散发掩映下两只泫然欲泣的妙目又与赵器对上,赵器不由自主喝令道:“住手!”这几名士兵怔了一下,张正也很奇怪地看了赵器一眼。赵器吸了口气,问道:“他们是何人?”
    “参军有所不知,这胡女是出了名的美人,樊将军早有令要寻出带回建康。”底下有人解释,赵器心底登时一凉,知道这是要送给大将军的意思,转过了身去不再瞧那两人。
    “既是要带回建康,你们不可胡来,先给换身衣裳安顿了吧。”
    再挪步,脚底下便有些漂浮,直到看见邓扬怫然不悦的脸。赵器理了理情绪,上前问道:“将军?”
    邓扬似正在思索什么,若有所思低应一声,忽又提了声音:“刚才外头什么事?”赵器压了情绪,把事情简单奏明了。
    邓扬哼哼几声,很是不屑,过了片刻才说:“起兵作乱的胡人和那些汉人,都是要杀的,建康已来了旨意,咱们很快就能回去啦!”说罢又嘟囔两声,“我这老寒腿一来这种鬼地方,指定疼得难熬!”
    后头断续说了些什么,赵器并没有听心里去,生平第一次有了一丝愁绪。
    降者数以千计,皆被押到城外一片开阔处。天寒地冻,这些人衣衫褴褛,神情惶惶,人群中时不时爆出几声失控的哀嚎,等死的滋味,远远不如彼时一刀一箭来得痛快。
    瑟瑟发抖的人们聚在一处,命运就在前头等着。
    忽然有个身影大叫一声,疯了般东冲西撞想要逃离这修罗场,不远处马背上的樊聪冷笑任由他癫狂跑了数步,这才缓缓拉了弓箭。
    “嗖”的一声,疾箭去势如风,不偏不倚没入那人后背,“哧”得透心而出!
    殷红的血溅出老远——衬得四周的雪越发洁白。
    那人趔趄几步,终于应声倒地。
    淋漓的鲜血洒于雪中,倒像凌乱的狂草,众人看得失了魂魄,人群中开始发出阵阵呜咽,堵在嗓子眼一般,让人听了烦闷。
    邓杨照例奉上一句赞美:“将军好箭法!”赵器听得恍惚,沉默得出奇,他微微耸着肩,许是因为冷,许是因为莫名的心绪。
    很快,空气中再次弥漫起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赵器突然意识到:这股气息就从未真正消散过。
    尸体堆积如小山,邓杨习以为常,坑杀俘虏在他的戎马生涯中再正常不过,就是血腥之气,他的嗅觉都已适应,并无半点不适。
    这反倒让他自有欣慰处,眼前这些将士多趟几回死人堆,胆子也就练出来了,纸上谈兵半点用处也没有,实打实的杀他个天昏地暗才是正道,除了那些特别没种的小子,正常男人上了战场,自然就知道该拎刀砍人。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性命攸关,只要不傻,谁都不敢含糊。
    军队得胜班师回朝,身后徒留残破冰冷的城。
    赵器立于马上,深深回望一眼,心底涌起难言的怅惘,是的,他们胜利了,留给并州普通百姓的,不过是一座千疮百孔的废墟之地,至于来年的春天,谁要耕种,谁要吃饭,谁要活着,便和他们无多大关系了。
    而眼下随之而来的冬,且如何度过呢?
    他实在是没忍住,问了邓杨,邓杨轻飘飘解释道:“这个不用你操心,这会你是看不到什么,那些野狗藏在暗处呢,天冷,尸体腐化得慢,到开了春,这些腐尸才是野狗们的美食,个个能养得膘肥体壮,到时人们也就有的吃了。”
    如此波澜不惊的一番话,听得赵器面色又有了异样,那股恶心不期而至,脑中感慨万千:这些事,哪里是江左那些人所能理解的呢?别说世家子弟,就是他,倘不是亲历,也绝对难以想象这番场景。
    当真人间地狱。
    邓杨则司空见惯,这种苦头,他见得太多,人命贱如蝼蚁,不想死,你就得忘掉一切,什么人伦,什么道德,在命面前,狗屁都不是!
    见赵器神情微恙,邓杨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你小子历练太少,自古以来,这事多了去,没什么大惊小怪。”
    风如刀,赵器觉得真的是冷到骨缝里去了。
    并州这一遭,恍如梦,不觉间,自己手上也有了人命,沾满鲜血,赵器忽就念及乌衣巷,大公子的身影跃入脑海,仿佛只要想到大公子,自己才会勇气倍增。
    因冷的缘故,马蹄声急似骤雨,铁甲挟着如墨的夜色,出征的将士们早受够这数月的天寒地冻,没日没夜往建康赶去。
    行至洛水附近,三军暂停歇息。浩淼江面寒风飒飒,赵器临江而立,顿生山河辽阔之感,一时胸臆间荡漾蓬勃豪情。身后忽传来阵阵歌声,赵器忍不住回眸循声,原是那胡女。
    风把她拥住,她就站在不远处,仍穿着当日所见的旧衣裳,依旧红得刺眼。长发凌乱得不像样子,面容忽隐忽现半掩发间。
    那歌声骤起,呜呜咽咽,如眼前洛水,不事张扬地随风荡开。
    是胡人的曲子,赵器并不能听得懂,而那声调却意外激起他无尽的想象来。绝不是关于江左,也并非乌衣巷。唯独一碧连天的草原像万顷的洋面,在他眼前忽现。
    千尺的尘头给草原加上金灿灿的镶边。红的黄的绿的烟的白的马,马上是系着金腰带,*着上身的儿郎。苍鹰俯掠一般的锐声,雪亮的弯刀迸散了艳阳,映在他们日光般的肌肤上,让人难以直视。
    一如眼前人。
    声音如此的醉人,使得空中充满了醇酒的芬芳,裹住了赵器的四肢眼睛和神思,心底竟如饮蜜般甘美。身子里有昏乱的气息迅速酿酝和散发,整个人都是错乱的。
    歌声渐渐散了去,那少女忽转身朝他走来,他再次看见纯净透亮的深海,简直要忘记呼吸。直到少女开口,他仍是昏昏噩噩不知身在何处。
    “你能救我吗?”很生涩的汉话,带着并州口音,赵器第一次没有听清,征询的目光投向她,少女便费力又说一遍,一字一顿。
    终于听清了,赵器心底一阵寒颤乱窜,艰难地摇了摇头,像生了锈的机枢。少女慢慢笑了,那双瞳仁澄明如宝钻,折映出的光芒仿佛洞穿了赵器身躯,使得他肺腑深处微微作痛。
    便在这恍惚中,他目盲神失,直到觉察出脸上一阵温热,四周忽升腾起骚乱,他这才看到那具身子软软往下跌去,最终横陈于他脚下。
    赵器愣愣地站了半晌后,猛然跌跪下去,小心抱起那尚温暖柔软的身躯,深深扣在胸际。
    他甚至无从深情低唤,这少女姓名,他并不知晓,他唯一能肯定的是:她必是莫名信任他,才求助于自己,而自己只能眼睁睁看她死在面前。
    怕是这一生,也再没有如此无助的一刻了。
    这一幕,早看得众人惊骇,包括那本奋力挣上前去的胡人少年。
    邓扬忍不住在心里直骂,这小子是魔怔了?!亲自去把他拉拽走,结结实实一巴掌打得赵器直趔趄,嘴角泛血,眼神却仍是迷蒙的,待清醒过来,一抹愧色才浮上脸颊。
    樊聪一直在一旁看笑话,这赵器是乌衣巷大公子第一心腹得力之人,也不过这般德性,见了个异族女人,便能如此神魂颠倒,也是奇事,想到此,轻蔑的一缕笑意绽在嘴角,上前打了个手势,三军便迅速整队,重新出发。
    那具身子就此搁置江边,赵器却无回首气力,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洛水河畔,芳魂已逝,好似和他断无瓜葛。
    胡人少年仍随军而行,赵器再一次注意到他,是夜间燃起篝火时。少年早洗干净了脸,火光映着那光洁的面庞,这眉眼同那少女十分相似,赵器看清他模样,呼吸登时生出刺,胸口砰砰直跳。
    少年似有所感,刻意同他对上目光。
    这双眼睛犹如蔚蓝深海,不可方物,赵器脑中忽掠过一则传闻来,只觉心底那股钝痛回荡得难以忍受,便霍然起身,走到少年跟前,低低问道:
    “你可有一技之长?”
    少年丝毫不意外,昂首直直望着他,同样是深海般的眸子,不过一口汉话异常流利:“我善养马。”
    “那女子是,”赵器如鲠在喉,嗓间直冒寒气,“是你什么人?”
    “姊姊。”少年忽就低下了头,仿佛咬牙切齿般吐出这两个字。
    “你叫什么?”赵器声音亦放得极低。
    “花狸。”少年便再也未曾抬首,火光半明半寐,他犹如一头皮毛美丽的小兽般安静。赵器默默看了他半晌,无声回到原处坐定,不觉间拳头已握紧。
    第30章
    江南明媚的日头渐渐重现,熟悉的气息仿佛已隔了一世般遥远,大军不免雀跃。
    王师凯旋,石头城外早列了队,由天子率众卿亲迎。邓扬远远看见城外阵势,见赵器情绪仍低落,拧眉瞪了一眼,低斥道:“如今到了家门口,你小子打起精神,莫要给成府丢脸!”
    赵器凝神朝远处望过去,大公子身影仿佛就在咫尺,心底那阵热流疯狂地跳跃着,混杂着太多难以启齿的东西,莫名的垂丧感包围了他。
    待到礼乐轰鸣间,他彻底发起晕来,头疼难忍,五脏六腑犹如火烧,身子倦得不能再多撑一刻。挨过典礼,在回乌衣巷的路上便从马上直直栽了下去,一时间又是引了骚动,底下人手忙脚乱给抬进了府。
    成去非以为他是舟车劳顿,受了风寒,请大夫来诊脉,果真是起了高烧。邓扬忙于向成若敖细禀并州此役诸多事宜,等到要离府的刹那,才想起赵器,那只跨出门槛的脚遂收了回来。
    “大公子,”邓扬急冲冲掀帘而入,瞧见成去非正在整理书籍,又退了几步,略微有些尴尬,“老夫忘先行禀报了!”
    成去非直起身子,微微一笑:“将军见外了。”说着示意他入座,邓扬连忙摆手,成去非看他欲言又止,正想问,但听他长叹一声,皱眉瞧着自己:
    “老夫有一事没跟太傅回禀,觉着还是跟大公子说更好,樊聪从并州带来个胡族女人,妖里妖气的,半路上不知怎么的,拔了赵器的剑自杀了,这赵器便跟丢了魂一般!叫人笑话!大公子,是不是该给赵器找个女人了?他也老大不小了!”邓扬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完,唾液纷飞,成去非默默听着,也看不出表情,只淡说:
    “原有此事,给老将军添麻烦了,我回头会好好安顿他。”
    邓扬这才展容笑:“大公子客气,要说这小子,是条汉子,敢杀敢拼,就这一样,见不得女人!”说罢嘿嘿直笑几声,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而那股火不灭,就此在煎熬中熊熊燃起来。
    婢女红蕖跌跌撞撞跑来报信时,刚过子夜,成去非正在盥洗,准备夜读。红蕖满面通红,话不能成句,目光无处安放,只到处乱窜。
    成去非扯过手巾,轻轻敷面:“怎么了?”
    “赵爷……他……”红蕖口齿越发不清楚,又不敢同他对视,急得直咬唇瓣。兀自焦灼间,成去非已披衣而出,边走边问:
    “重了?”
    红蕖忙一路小跑跟上,仍是期期艾艾的:“您到那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