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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就见薛明诚身上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直身,腰间挂了一枚白玉坠儿。头上没有戴发冠,只簪了一根白玉簪儿。
    虽然是简简单单的一身打扮,但那枚白玉坠儿和那根白玉簪儿看着通体温润通透,再无一丝杂色。是上好的羊脂白玉,价值不菲。
    便是他身上穿的那件直身的衣料也非常人所能见,是贡品,极名贵的。还是她赏赐给他的。
    薛太后就问道:“这蜀州上贡的春罗,你穿了觉得如何?”
    薛明诚微怔。不知道她好好儿的为何忽然会问到这件事上来。但还是老实作答:“多谢姑母赏赐和挂念。这春罗轻薄柔软,侄儿穿着很舒适。”
    薛太后点了点头。又没有立刻跟他说话,而是叫宫女去拿两碗荔枝过来。
    薛太后喜食荔枝,尤其喜欢冰镇过的荔枝。这会儿朱红色的荔枝被放在水晶碗里,边上洒了一圈凿的细细的碎冰,看着就让人暑气顿消。
    薛太后让宫女拿了一碗荔枝放到薛明诚手边的几案上,叫他吃。
    旁边自有宫女将剥好的荔枝放在水晶盘里面递了过来。
    半透明的荔枝果肉,凝脂一般。放在水晶盘里,便如上好的夜明珠。吃一颗下去,甘露洒心一般,暑气顿消。
    薛太后吃了两颗荔枝,拿锦帕擦了擦嘴角,然后开口说道:“你学识广,走过的地方也多,自然知道这荔枝是粤闽两地才有,京城这里不容易吃到。天热,不等运过来也坏了。这是皇上知道我喜欢吃荔枝,八百里飞骑让人运送过来的。若是普通的老百姓,不说吃,好些人是见都没有见过。”
    薛明诚已经知道她说这番话的意思了。就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知道他的这个姑母是个睿智聪慧的,心机也缜密。面上看起来虽然和善慈祥,但若有必要,也是很能狠得下心的。
    像刚刚四皇子的事,这若是发生在太子殿下身上,她肯定是会严厉斥责,告诫他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若连这点苦累都经受不住,还有何用?可是对于四皇子,却是纵容。
    因为太子殿下则是跟她利益最相关的人。而四皇子,虽然是她的孙儿,但他的身后却是崔季陵。所以宁愿将这个孙儿养废。必要的时候,只怕也能痛下杀手。
    可见也是个冷酷的。
    不过薛明诚也明白,她这是为大局着想。
    耳听到薛太后还在声音淡淡的说着:“你身上穿的这春罗,想必你也知道,是贡品。每一匹都精美绝伦,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不说寻常的百姓,便是一般有权有势的人都得不到。但这些,你都很轻易的得到了。因为你是卫国公。”
    见薛明诚依然微垂着眼没有说话,她又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个闲散的人,不喜欢官场勾结。但你身为卫国公,享受了卫国公这个身份的便利好处,那你肩上自然就有你身为卫国公该担的责任。要知道,咱们薛家的这国公爵位也是得来不易的。你的父亲,祖父,也都是在战场上拼过命,洒过血的。祖宗传下来的基业,怎能到了你的手里就停滞不前,甚至毁坏了?若果真如此,你百年之后,到地底下有何颜面去见薛家的列祖列宗?”
    薛明诚的双眼依然垂着。
    他在看衣摆上的暗纹。不是很复杂的花纹,只是简简单单的竹叶暗纹。还有他腰间挂的白玉坠儿。确实是寻常人想都不想的东西,但于他而言却是再寻常不过。
    片刻之后,他轻叹了一声,终于抬起眼来看着薛太后,轻声却坚定的说道:“我明白。一切但凭姑母安排。”
    姑母说的对,他既然享受了他卫国公身份所带来的便利好处,那也总该担起自己该担的责任的。
    薛太后知道他这是同意了,心中松了一口气。就点头笑道:“待会儿我会去见皇上,商议给你定个什么官职。”
    皇上最近也在苦恼。
    明知崔季陵手中掌着兵权,可任意调动天下兵马。想要收回,但无奈一来边境未稳,鞑靼部和瓦剌部经常有异动。二来前朝皇帝余孽未尽消。听说就有几个前朝的大臣拥戴了一个前朝的皇子,正在招兵买马。三则崔季陵如今朝中势力已大,尾大不掉。更何况昨儿才刚传来消息,崔季陵领兵大破鞑靼部,正是朝中众人交口称赞钦佩他的时候,暂且想要动他肯定是不可能的事。只好暂且待崔华兰及四皇子无限纵容。
    但这样太子殿下的地位就岌岌可危。皇上和她都容不得崔季陵继续做大的,所以肯定就要找个人出来制衡他。
    薛明诚就是最好的人选了。毕竟他是卫国公,她的娘家侄儿,太子是他的嫡亲外甥,彼此休戚与共的。所以即便他再不愿出仕,但就算强逼也要逼着他妥协。
    好在他到底是个明事理的人,还是答应了下来。
    ☆、第32章 心酸往事
    姜老太太出了宫门之后就大大的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觉得轻松了下来。
    转过头看姜清婉,见她面上神情平静。再想想她刚刚在薛太后和崔皇后面前也都是这样平静的神情,心中不由的就对这个孙女儿真的刮目相看起来。
    不过心中却有些起疑。
    姜清婉以前一直跟她住在甘州乡下,所见世面有限。便是后来来京途中病了一场,性子渐渐沉静了下来,但如何今儿头一次进宫她竟然表现的这样的沉稳老道?面对着薛太后,崔皇后等人的时候也有不见丝毫紧张。倒仿似以前在宫里生活过一样。
    实在是同她以前的那个孙女儿不相符。
    脑中忽然就想起了民间传说的鬼魂附身这种事。
    大凡上了年纪的人总是相信神佛的,所以姜老太太对鬼魂附身这样的事也是信的。不过以往只听到过这种事,却并没有亲眼看到过。但这会儿看着姜清婉,想着她刚刚在宫里的表现,再想起这些日子她的变化,心跳不由的就快了起来。
    莫不是......
    面上神情微变,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伸手自旁边摸了一把扇子拿在手里。然后她一面给自己扇风,一面说道:“你倒是个胆大的,也沉稳。像刚刚在宫里,见着那些贵人的时候我心里都在发慌,总担心弄错了规矩。你倒是一些儿都不紧张,规矩也一点没有错。”
    只是口中虽然说着这样夸赞的话,目光却一直紧盯着姜清婉。仿似想看到她的内心去,看清楚这个人到底是她的孙女儿,还是真的被鬼魂附体了。
    姜清婉微笑。
    她上辈子毕竟在宫里待了三年。虽然只是浣衣局,但也是很重规矩的一个地方。有的时候还要将浆洗干净的衣裙送去给各位妃嫔,所以宫里的那些规矩自然是烂熟于心,又怎么会做错。不过很显然,看姜老太太现在的样子,只怕是心中对她起了疑心。
    毕竟以前的那个姜清婉从来没有进过宫,头一次进宫见到这些贵人,肯定也会慌乱的,绝对不可能表现的这样的镇定。
    她想要倚靠着永昌伯府嫡女的身份好好的活下去,就万不能叫姜老太太对她起疑心。
    于是就做了一副现在才反应过来的紧张样子,声音听起来都在发颤:“祖母,咱们已经出宫了,我是不是可以说话了?”
    姜老太太看她一眼,就见她眼中的紧张神情不似有假,而是很真实的。又见她放在膝上的双手也紧握了起来。想必很用力,十根修剪的圆润手指甲上都有些泛白了。
    又听到姜清婉舒了一口气,在喃喃的说着:“刚刚在宫里的时候我可真是吓坏了,连话都不敢说。脑子里也是晕乎乎的,只跟在祖母您的身后跟着您行礼。也不知道有没有做错。我心里一直担心自己做错了,要是太后或者皇后怪罪我要怎么办呢?那不是要连累祖母了?”
    姜老太太回想了下,刚刚在宫里的时候姜清婉确实是很少说话的。大部分的时候只垂头坐着,旁人也看不清她面上到底是个什么表情。不过见她那样乖巧的坐着,没有做错礼节,心里肯定就会觉得她是个沉稳的人。也觉得她不紧张。
    但也有可能她确实是很紧张,很害怕,所以就一直垂着头不说话。而且现在她说起刚刚在宫里的事确实是一副后怕的样子,连双手都紧攥了起来。
    姜老太太便信了。毕竟鬼魂附体这样的事只存在于旁人的口中,还有志怪小说里面,没有谁亲眼看到过。而且眼前的这个人确实是自己嫡亲的孙女儿。
    这个时候就见姜清婉伸手抱住了她的胳膊,面上还是一副后怕的样子:“祖母,我心里怕的很。往后我是再不要进宫了。”
    这句话半是害怕半是撒娇的说出来,其实也确实是她的心声。
    刚刚姜老太太和姜惠妃商议的事她还是记得很清楚的。不过她心里也明白,只怕这件事由不得她来做主。
    果然就见姜老太太的面色微沉。但过后又和善起来,温和的对她说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刚刚我和你姑母说的话,想必你也听到了,心里也明白的。”
    果真如此。
    姜清婉微垂着头,声音轻轻的:“祖母,我明白。不过我还是不想进宫。姑母是好的,让人见了就生亲近之心。但太后和皇后,祖母,我害怕。”
    姜老太太也理解她的心思。看她这样乖巧温顺的样子,心中也觉得怜惜。就抬手轻摸她的头顶,说道:“祖母明白。但你是我永昌伯府的嫡女,与伯府是休戚与共的。你嫁了一个好人家,才能给咱们永昌伯府带来助力。同样,若咱们永昌伯府显赫,你在婆家的地位也要高一些,没人敢轻视你。”
    刚刚在宫里的时候跟姜惠妃说的话也是这个意思,没想到这会儿转过头来对她说了。
    姜老太太还在继续劝说姜清婉:“若论门第高的好婆家,这世上有哪一家能跟皇家比?你若是能做了皇家的媳妇,往后荣华富贵肯定都是取之不尽的,世上的人见到你也都要对你行礼。有多少权贵人家想要将自家的女儿送入宫中都不能,若非有你姑母这层关系,我们也不会有这个便利。所以你可要好好的把握这个机会,明不明白?”
    担心她依然会说不愿意的话,就又说道:“祖母做这些事也都是为了你好。至于薛太后和崔皇后,你进宫之后是给你姑母生的两位公主伴读,日常也不会经常见到她们,又何须惧怕她们?”
    她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姜清婉知道自己再拒绝也是没有用的。心中不由的就觉得悲凉起来。
    但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生而为人,哪怕她现在是个公主,只怕也不能事事都如自己的意。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让自己过的畅快一些,好一些。
    也明白姜老太太这已经是定了她是要入宫的人选之一,就不知道另外一个也要入宫的人是谁。毕竟永昌伯里面还有三位姑娘,姜清萱和姜清玉都到了适婚的年龄。
    姜老太太刚刚在宫里的时候心里确实很紧张,这会儿一放松下来,上了年纪的人,容易觉得疲倦,马车又走的晃晃悠悠的,就倚着大迎枕打起了瞌睡。
    姜清婉却是睡不着的,目光无意识的望着旁侧的车厢壁。
    因着天气渐热的缘故,车窗子上蒙的帘子都换成了轻纱。是青色的。风吹过来的时候车窗帘子就飘了起来。
    可以看到街旁栽种了一株石榴树,朱红色的石榴花开的正好。
    树荫底下有一对夫妇正在摆摊卖菜。地上摆了空心菜,茄子,豆角这些。应该是郊外的农家,清晨进城卖菜,日暮的时候再回去。
    卖菜的这对夫妇两个人身上穿的都是粗布衣裳,妻子的头上也没有什么首饰,只有一根木簪子。丈夫这个时候看着石榴树,忽然起身站起来摘了一朵石榴花。然后抬手簪到了妻子的头上。
    妻子的年纪不小了,面上也都是岁月的风霜留下来的痕迹。可是这会儿戴着石榴花,抬眼和丈夫相视而笑的时候,眼中依然满是甜蜜和幸福。
    仿似有了眼前的这个人,即便经历再多的风霜困苦她都是愿意的。只要这个人能一直这样用心用意的待她。
    姜清婉忽然就觉得眼中发酸,心中钝痛。不敢再看这对夫妇,收回目光,垂头专注的看着自己袖口上的玉兰花刺绣。
    河北真定府郊外的一处偏僻农家,崔季陵正躺在床上,隔窗望着外面的一株石榴花树。
    以前还在云州的时候,他家院子里也有这样的一株石榴花树。
    原本他对花草都不感兴趣,在母亲的耳提面命下,只日日攻书,期待能考中进士,入朝为官,再续家族辉煌。所以眼中除了书,再没有其他的东西。
    不过那个人是很喜欢花草的一个人。也是很活泼娇美的一个人。一朵粉色的芍药花般,突兀的闯入他的心中,教他知道这世间原来除了书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东西。
    也甘愿为了她做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所有事,只想让她高兴。但是后来她留书出走的时候,却说那三年跟他在一起她过的一点都不开心。也受够了跟他在一起的日子,一定要离开,去找她的成哥哥。
    他这样放在心间上的一朵芍药花,用心血呵护着,最后却离他远去,开在了别人的掌间。
    也不知道这些年她过的好不好。想必肯定是很好的。
    卞玉成和她原本就自小相识,又待她痴情一片。她同家中决裂,嫁给他之后,卞玉成也来找过她,关切的问她的近况,还说随时都可以去找他。
    说那句话的时候,卞玉成的眉眼间依然满是柔情和不舍。所以她去找他,他肯定会待她若珍宝。
    她那样娇气的一个人,肯定谁得到她都会待她若珍宝,舍不得责罚她半句。可是只要想一想她和卞玉成在一起的亲密画面,就觉得如同万箭入心,痛的不能自已。
    崔季陵右手紧紧的握着身下的床板,手背上青筋梗起。若非竭力控制,几乎就要将这张简易的床板捏碎。
    ☆、第33章 贡女之一
    这时门帘一掀,就见周辉抬脚跨过门槛走进屋里来,手里捧了一碗药。
    崔季陵以前在战场上的时候曾中过敌军的一支冷箭,箭头上有毒。虽然彼时被救了过来,但体内余毒未全清,每每心情郁结起伏之时便会发作。
    周辉一面将手里捧的药双手递给崔季陵,一面心里就想着,大都督这些年余毒从来没有发作过,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虽然面上依然是一贯的冷然,但作为他的心腹,如何会不知道他心情的变化?余毒发作不说,更是感染上了风寒,来势汹汹。这才迫不得已让大军先行,他叫了十来个侍卫,带着军医,暗暗的将大都督暂且安置在这户农家养伤。只说是过往的客商。
    眼角余光见崔季陵将碗沿凑至唇边,一气就将碗里墨黑的药汁全都喝光了。面不改色,仿似这药压根一点都不苦一样。
    但刚刚他可是看到军医放了好些儿黄连进去。煎药的时候他闻着那味儿都觉得苦的胃里翻江倒海起来。但侯爷竟然一气就将这些药都喝完了,就跟喝一碗水没有两样。
    周辉表示,他对他家侯爷这种特别能吃苦的精神还是很钦佩的。
    将空碗递给周辉后,崔季陵问了他几句军中的事。却见周辉今日很显然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的就往窗外偷溜一眼。
    他便也循着周辉的目光转过头往窗外看。
    就见有个妇人正背对着他们在院子里面劈柴火。背影纤细苗条。
    那日崔季陵身体里面余毒发作,又加上前两日大雨中行军,感染了风寒,一并发作起来,浑身滚烫似火烧,面色煞白如初雪。被周辉苦劝,暗中离开大军。因为不想让人知道主帅离开大军,便找到这处偏僻的农家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