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节
陈国舅没有说谎,李牧这一等,就从半夜等到了清晨,又从清晨等到了晌午。
院子里雪花大如鹅毛,丫鬟们端着热水进进出出,产房里,陈娇的呼痛声也越来越频繁。
“老爷,姑爷,该用饭了。”小丫鬟过来提醒道。
陈国舅起身,叫女婿:“走吧,估计还要等一两个时辰。”
李牧低头道:“岳父去吧,小婿现在实难下咽。”
他在这里站了一天了,陈国舅叹口气,走到女婿身边,感慨道:“娇娇以前不懂事,但自打她失忆,人变乖了,对你也一心一意,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些芥蒂,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都忘了吧。”
“小婿明白,岳父放心,从今以后,小婿不会再让夫人受委屈。”李牧垂眸道。
陈国舅点点头,自去前院用饭了。
他一走,李牧便从厅堂中央移到了产房门口,偶尔丫鬟们进出,他趁着帘子降落的空隙往里看,却只能看到一扇屏风,里面人影晃动。
李牧攥紧了手。
又等了一个时辰,随着陈娇一声痛苦的惨叫,产婆终于狂喜道:“出来了,出来了,夫人再使把劲儿!”
李牧与陈国舅同时冲到了产房门前。
婴儿嘹亮的啼哭随即而来,紧跟着是产婆的报喜:“恭喜夫人,是个小少爷!”
陈国舅一听,心里十分欣慰,女儿给李牧生了嫡长子,往后的地位就更稳固了。
他笑着看向女婿。
李牧呆呆地看着前面厚厚的棉布帘子。
她怀孩子的时候,他有猜测过孩子是男是女,李牧不知道自己想要儿子还是女儿,如今听到产婆的报喜,他也没有因为是儿子就格外高兴什么,他只是觉得,终于生下来了,压在胸口近一个月的大石终于可以放下去了,她也不必再夜夜被孩子折腾。
孩子还在哇哇的哭,产婆们与柳氏的谈话断断续续传出来,唯独没有陈娇的声音。
吉祥端水走了出来,盆子里一片血红,李牧见了,脸色微变,问她:“夫人如何?”
吉祥笑道:“夫人很好,就是没力气了,大人不必担心。”
李牧就笑了。
陈国舅拉着傻女婿回椅子上坐了。
大概过了两刻钟,圆脸产婆抱着大红襁褓走了出来,请陈国舅、李牧看孩子。
陈国舅先抱的孩子,李牧弯腰站在一旁,待陈国舅挑开襁褓边角,他看过去,就看到一个小小的孩子,小的让人担心这孩子会养不活。李牧看了眼陈国舅,见陈国舅笑眯眯的,似乎并不觉得孩子哪里不妥,李牧才继续打量孩子。小家伙闭着眼睛,脸蛋皱巴巴的,眉毛淡的几乎等同于没有,一头胎发倒很乌黑浓密。
“像你。”陈国舅看完了,笑眯眯地对女婿道。
李牧听了,再看孩子,实在看不出哪里相像,只觉得这孩子,真丑。
“给你抱抱。”陈国舅站起来,要将孩子交给女婿。
李牧浑身僵硬,产婆、陈国舅一起教他抱孩子的姿势。
一番提点后,李牧终于将孩子抱到了怀里,轻飘飘的,一点都不像七斤的份量。
“好了,抱进去吧,外面冷。”女婿只会傻傻地抱着,不逗也不哄,陈国舅做主,吩咐产婆道。
产婆便熟练地将刚出生的男娃娃从他傻爹怀里抱走了。
李牧:……
第106章
产房收拾干净后,柳氏走出来,示意女婿可以进去了。
“有劳岳母了。”李牧朝柳氏行礼。
柳氏笑了笑,女儿母子平安,女婿谦和有礼,她很欣慰。
李牧移步去了内室。
屋里有挥之不散的味道,似是血腥味,又掺杂了旁的什么。女人生孩子仿佛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李牧从来没有想过生孩子能有多难,直到亲自等了六七个时辰,亲耳听到她的痛苦,亲眼看到端出去的血水,李牧才真正明白,女人生子的不易。
绕过屏风,李牧走到了床边。
陈娇知道他来了,但她没有抬头,继续看着身边襁褓里的儿子。
历经五世,这是陈娇能真正见到、碰触的第一个孩子,有血有肉的一个娃娃,而非记忆中飞快掠过去的身影。她曾经觉得李牧不配让她生孩子,但现在,陈娇不想再去思索值得与否、委屈与否,这是她的孩子,与李牧无关,她会好好地爱他,珍惜与儿子朝夕相处的每一天。
这边很静,她躺在那儿,脸色苍白,被汗水打湿的鬓发乖顺地贴在耳边。
她面容憔悴,目光却十分温柔。
“辛苦你了。”李牧坐到床边,看着她说。
陈娇面对儿子笑,低声答:“我并不苦。”
李牧去握她的手。
陈娇躲开了,闭上眼睛道:“我睡会儿,你看孩子吧。”
李牧默默地注视着她,同样一张脸,她曾经视他为粪土,曾经满眼倾慕依赖,现在却视他为陌路。当日她随陈廷章离开,李牧意外却并不在意,来长安的路上,他也没把她放在心上,可不知为何,她现在拒他于千里,李牧心头竟也有些沉重,似是背负了什么。
李牧宁可娇小姐恢复记忆轻贱他,也不想这样。
视线移到襁褓里的孩子身上,又小又丑的一个,好像也没什么可看的。
李牧就这么坐着,直到陈国舅派丫鬟过来,请他去用饭。
李牧是河西郡太守,边关重地,如果不是陈国舅偏袒女婿,李牧早该回去了,哪能留到孩子出生?
现在孩子出生了,陈国舅也不好再多留李牧。
洗三宴后,李牧就要走了。
清晨时分,李牧来向陈娇告别。虎哥儿刚刚吃饱睡着了,陈娇躺在床上,气色恢复了几分红润。
“我走了,四月再来接你们娘俩。”李牧照旧坐到床边,大手轻轻握起虎哥儿的小手,凤眼看着陈娇道。陈娇二月里出月子,但三月春寒料峭,李牧与陈国舅商量后,将陈娇母子返程的日子定在了四月。
陈娇点了点头。
李牧俯身,亲了亲儿子的小脸,陈娇看着他的动作,在李牧起身前再移开视线。
她冷冷淡淡的,李牧自嘲一笑,起身离去。
陈娇在国舅府的日子非常舒心。
她是陈国舅的掌上明珠,虽然名声不好,但国舅府里从上到下,没有谁敢来她面前冷嘲热讽。她坐月子期间,膳食都是宫中太医精心开的方子,吃得好心情好,陈娇很快就恢复了从前的娇艳灵动。她吃得好,奶水也足,将虎哥儿喂得白白胖胖的,几乎一天一个样。
虎哥儿过满月时,五官清晰地映照出了李牧的影子,眉毛虽淡,但眉峰修长,凤眼乌黑水润,东瞅瞅西瞧瞧的,非常精神。陈国舅最担心的就是外甥像舅这句俗语,那话放在别人家是亲昵,搁自己家就是祸了,发现外孙越长越像女婿后,陈国舅松了一大口气,爱屋及乌,他待虎哥儿也越来越好,好到四月初李牧来接妻子回平城时,陈国舅都嫌女婿来的太早!
“小婿拜见岳父。”随着管事来到厅堂,李牧恭敬地朝陈国舅行礼。
未及而立的年轻男人一袭月白色圆领长袍,虽然远道而来,他身上却不见任何风尘,干净俊秀,温润谦和,陈国舅光是看着,都暗暗得意自己眼光不错,万里挑一挑了个好女婿。
“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过来喝茶。”陈国舅笑眯眯地道。
李牧坐在了客座上,视线却飘向了门外。
陈国舅明白,笑着吩咐丫鬟去请女儿、外孙。
四月阳光明媚,国舅府的花园鸟语花香,陈娇将虎哥儿放在小木车里,娘俩正悠哉地逛园子,得知李牧来了,陈娇叹口气,推着小木车转个方向,她一边往回走一边对车里傻乐的儿子道:“你那个坏蛋爹爹来了,虎哥儿要听娘的话,不许亲他。”
虎哥儿哪听得懂啊,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娘亲,小胖手使劲儿攥着车顶垂下来的大红球球。
后面跟着的如意、吉祥二女,互视一眼,都笑了。
一行人慢慢悠悠地来了前院,虎哥儿笑得欢,声音先传进了厅堂。
“请岳父恕小婿失礼。”李牧站了起来,朝陈国舅告声罪,便迫不及待地朝厅堂外走去。
陈国舅笑着摸了摸胡子,亲儿子,女婿要是不着急,他还担心呢。
院子里,陈娇弯腰站在小木车旁边,想将儿子抱出来,偏偏虎哥儿还没有在车里待够,身子被娘亲抱住他控制不了,小胖手就使劲儿攥着那个红球,陈娇哄儿子松手,小家伙还以为娘亲在跟他闹,笑得更响了。
“大人。”如意、吉祥齐齐朝走过来的李牧行礼。
陈娇放下不听话的儿子,抬头看去。
李牧停在五步外,目光探究地看她。过去的三个月,陈娇除了坐月子时很少动,出了月子她就亲自带虎哥儿了,陪玩陪闹,再加上有嬷嬷专门负责帮她减去怀孕期间养出来的赘肉,如今陈娇腰身纤细如初,任谁也看不出她生过孩子。
这是身段的变化,陈娇的脸颊依然娇嫩,红唇依然饱满,但她眉眼再无曾经的稚气,而是充满了妙龄少妇的艳丽娇媚,就像一颗泛青的桃子,终于变红了,熟透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诱人的香甜。
李牧确实被这样的陈娇惊艳了,但他探究的,是陈娇对他的态度,是否比离别时有了变化。
陈娇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便将目光投到了小木车中。
李牧隐隐有些失望,但很快,他就恢复了笑容,快步走到了陈娇身边。
虎哥儿正在瞅着娘亲笑,娘亲身边突然多了个陌生人,虎哥儿笑容一呆,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李牧看了起来。
看到虎哥儿,李牧再难掩饰惊讶,陈娇只是越来越美了,车里的儿子与刚出生时比,简直就像一颗土疙瘩变成了上品美玉,让人无法将这两个孩子联系到一起。当初陈国舅说儿子像他,李牧真的看不出来,现在,不用别人说,李牧自己都看出相像了。
“虎哥儿,爹爹来接你了。”李牧弯腰,笑着与儿子说话。虽然娇小姐待他冷冰冰的,但她给儿子起的这个小名,让李牧深信她心里还是有他的,只是还在生气而已。
虎哥儿有点认生,男人的大脸靠近,虎哥儿就紧张了,着急地望向娘亲。
陈娇再次去抱儿子,这下虎哥儿乖乖松开手,主动趴到了娘亲肩膀,凤眼继续提防地盯着亲爹。
“我抱吧。”李牧对陈娇道。
“你试试。”陈娇对着他衣襟说。
李牧就朝虎哥儿伸出手,虎哥儿见了,大脑袋往后一歪,小胖手紧紧抱住了娘亲。
陈娇笑了,偏头亲了儿子脑顶一口。
李牧看着她那个得意的笑,忽然记起孩子出生前她讲的那个故事,莫非她真要把儿子养得不亲他?
不过,这么幼稚的小心思,只会让人觉得她可爱。
赌气总胜过不理不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