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再接着,另又是一声更加尖锐,却又年轻些的女子哭腔,不用说,这是大伯娘黄莺。
其实锦棠自打重生回来,还没见过这俩位了。
老太太和锦棠八字不合,只要一见面,老太太就要絮絮叨叨骂葛牙妹,而锦棠总得为葛牙妹辩几句,就为着这个,俩人就能吵的不可开交。
至于大伯娘黄莺,倒是个嘴软的,也从来不会说谁一句不好听,便见了锦棠和念堂,也永远只会说,瞧瞧这俩可怜孩子,真真儿的命苦。
这不,罗老太太叫人给摁住了,不许她出来,毕竟秦州传统,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的,否则的话,死了的罗根旺放不下老娘,魂就不肯往地府里归,要成个流浪在外的孤魂野鬼。
黄莺却是必须要来的,便瘫痪着,二房成了这个样子,她非来不可。
她是去年五月,锦棠出嫁之后瘫痪的,也没说什么病症,突然就瘫痪了。
一想到葛牙妹给关在牢里,也不知道急俩个孩子要急成什么样子,锦棠也心焦的什么一样。但是娘的命毕竟是救下来了,最重要的还是念堂的命,和他永远向着大房的性子。
她握了握念堂的手,柔声道:“念堂,曾经有一个人跟我说,你所看到的事实不一定是事实,你眼睛看到的真相,也不一定就是真相。今儿你且瞧着,姐姐给你瞧个你眼睛看不到的真相,好不好?”
这时候黄莺也不要女儿罗秀娟扶,一步步的,从自家爬了出来,就往隔壁酒肆爬着了,一边爬,一边哭:“可怜的老二啊,可怜的弟妹,我可怜的锦棠和念堂俩个孩子。”
可怜的瘫子,在这初春寒冷的大街上,身上垫了一块布,两只手拖着沉重的身子,一步又一步的,往前挪着。
简直观者伤心闻者落泪的惨啊。
锦棠走了过去,就站在黄莺身后,嘴里说着大伯娘这又是何必呢,一只脚轻轻儿的,就踩住了她的裤角儿。
黄莺腿上一条褚面旧裤子,半新不旧的,因总是躺在炕上,这裤子并未换棉裤,只是条洒腿单裤子而已。
锦棠踩着裤角,她因哭的伤心,而且往前爬需要动用胳膊很大的力量,居然没发觉,继续往前爬着。
她爬。人走了,裤子还在锦棠的脚下,原地扔着呢。
第60章 云雾茶
爬着爬着,直到半个屁股都露出来了,大约是自己也发现屁股凉嗖嗖的,转身摸了一把,人的本能反应,黄莺居然嗷的一声就从地上站了起来,着急麻慌的往上提着裤子。
一件半旧的,脏兮兮的亵裤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要真瘫痪了,会因为裤子掉了就从地上突然跳起来?
酒肆门外,全是搭灵棚,刷白楹联,扎纸火的男人们,突然看见一个号称瘫痪近一年的妇人光着半拉屁股从地上跳了起来,众人皆是面面相觑,简直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念堂毕竟孩子,紧紧攥着锦棠的手,道:“大伯娘这是装的?”
锦棠心中一直在不停冷笑,但她也并不说什么。
另还有一个了,她的祖母罗老太太,是在罗根旺瘫痪之后,号称瘫痪在床的。
但事实上上辈子,葛牙妹死后,先是黄莺能站起来了,再接着,老太太也能站起来了,一家子跟着念堂到京城,罗老太太跑起来比谁都快呢。
她之所以一直未曾拆穿,就是因为酒肆由官府颁发的正酒令,以及地契,整个儿都在罗老太太的手里。
老太太又极讨厌她和葛牙妹俩个,要是惹恼了她,她耍赖,到官府告状,要强行收回酒肆,那最珍贵的,几十大瓮每年陈酿下来用来勾调新酒的陈酒首先就没了。
她可以另起家业酿酒,但是老酒和这间酒肆失不得。毕竟她没有黄爱莲哪么高的起点,要真想做生意作成个巨富,非得依仗这间酒肆不可。
大房占地一亩的大院子,在锦棠小的时候,照壁前还有活水潺潺而流,绿竹浓植如荫,但如今活水早就死了,只剩下一条堆满了脏物的沟渠。
再往里走,是前院,曾经朱漆过的廊庑上亦是堆满了杂物,漆面斑驳脱落,院子里积年未扫的落叶积了八尺的深。
锦棠牵着念堂的手,柔声说:“念堂,徜若是姐姐住在这院子里,便无钱修葺屋子,落叶扫来,总够一年烧炕的,又何必回回花大价钱买炭来烧?”
说白了,大房的人就是好吃懒作而已。
绕过正房,过月门,便是另一重院子,里面荒草八尺的深,只由人踏出一条羊肠小径来。
锦棠又道:“徜若是我,割了这些草,灶下一年的柴就够用了,又岂需要另到外面,去买柴禾?”
念堂依旧不语。但孩子渐渐也觉得,大房的人确实是太懒了些。
占地一亩,三进三出的大院子。罗锦棠的太爷爷曾经靠着卖酒,是置过三妻四妾的。到他爷爷手里,勉强维持,再到罗根发兄弟手里,家业这才凋败了个尽光。
隔壁丧事已经热火朝天的办起来了。
锦棠牵着小念堂的手,从一侧转完了这三进三出,占地一亩,却荒凉凋憋的大院子,最里面才是罗老太太的住处。
四门八窗,雕梁画栋,窗扇雕着花开富贵,四季发财,可是瓦檐上的荒蒿足有八尺高。进了门,本在隔壁油坊里忙碌的,陈果果家的媳妇儿张菊听说锦棠家爹去了,连忙跑了过来,一身的香油气息,正在照顾老太太呢。
罗老太太今年满打满也不过六十,一辈子的东家娘子,没有干过活儿的人,只瞧容样儿,看着跟齐梅差不多。上辈子到京城后,锦棠偶尔回趟大房的家,见着这老太太,大豆咯崩咯崩的嚼着,走起来两条腿虎虎生风。
当时罗秀娟在京城找了个赌坊里充打手的,把罗秀娟始乱终弃,老太太上门去闹,嗬,抡凳子打架,躺地上装死,吓的赌坊老板当时又赔银子又跪地磕头认错的。
这不,念堂从小叫葛牙妹打怕了,和奶奶亲的不行,扑过去抵上罗老太太的脑袋,嘴角一撇,便开始无声的哭了。
罗老太太当然以为罗根旺是叫葛牙妹害死的,拿头在墙上撞着,撞了片刻,回头见锦棠站在门上,沉潭色蜀锦面的修身小棉袄儿,下面本黑面的棉裤儿,明珠珰耳,乌发梳的一丝不苟,再看哪脸上,慢说泪痕了,亲爹死了,一丁点儿的伤心都没有似的,就哪么冷冷的站着,望着她。
“你还有没有良心?哪可是你爹呀,爹死了你就不知道哭一声儿?哎哟我可怜的根旺哦,短命的葛牙妹,没良心的葛牙妹,居然就把他给药死了,我的根旺哟,一口好的都要省下来孝敬娘的根旺,宁可自己没钱用也要把钱拿来孝敬娘的根旺,好人没好报哟。”
锦棠掸了掸衣服面子,垂了眉,极为温驯的听着。
“早说过你哪个娘要害这全家,害死所有人的,没人信我,没人信我啊。”
老太太简直了,想要撞墙,张菊还是个少女体格外,拉都拉不住她。
眼瞧着炭炉子上铜壶里炖着的水呲啦啦的冒出热气来,是要开了。
锦棠于是垫了块还算干净的帕子,将它提了下来,再四处找找看看,捡到一只干净的茶碗儿,拎过窗台上的茶筒来,打开时倒是一愣。
虽说穷到家徒四壁,但是这茶叶却是岳山茶。
岳山茶又称云雾茶,因为产在高山云雾之中而有此名。唐代,它是作为皇家贡品,贡给皇家吃的。陆羽的《茶经》都对它有极高的赞誉。
这是秦州知府王世昆家的儿子王金丹过年时,特地拿来孝敬陈淮安的。锦棠拿回家,本是给葛牙妹吃的,眼不经儿的,这点子茶叶,罗根旺和念堂两个都要拿到隔壁来。
不知为何,锦棠对于老爹罗根旺的死,忽而就不太伤心了。
就好比她上辈子走到陌路穷途时,自己自身的缺点很大一样,罗根旺的愚孝,才是最终害死他的关键。
她都重活一次了,也努力过了,最终没能挽救父亲,怪怨自己又能怎么样了?
愚孝,陈淮安莫不是,葛青章莫不是,念堂又岂不是?
她叹了口气,冲好了茶端过去,柔声道:“奶奶,我岂能不伤心,但是人都已经死了,我娘还在牢里,盼着我洗清清白了。我爹和我娘都是好人,他们是叫人给害的,我得把哪个害他们的人挖出来,只知道哭,知道流泪怎么行?”
说着,她吸了吸鼻子,凑了过去,柔柔儿拍着罗老太太的背,道:“奶奶,喝口茶缓一缓吧,您是这家的顶梁柱,您得挺着,我们小辈才有主心骨不是?”
重活一辈子锦棠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人戴高帽子。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世上的人,高的低的,贵的贱的,谁不受用一句马屁。
这不,一说她才是家里的主心骨,罗老太太立马就不哭了,准备要去接茶,谁知锦棠的手一滑,茶水哗啦一下就洒到了她的腿上。
这可她,老太太不下炕的人,穿的也是单裤子,原本拖着的两条腿,立刻一条蹬着一条,嗬嗬不停的叫着:“烫,烫,好烫。”
张菊吓的呆愣在哪里,罗念堂也是停止了抽泣,抬起头来看着罗老太太。
锦棠却是装出个喜极而泣的样子来,扑过去偎在罗老太太怀里,假作抽泣:“看来是我爹保佑的,奶奶的腿都会动了,只怕您很快就能站起来了。”
罗老太太装瘫装了一年多,着实痛苦,真愁没借口站起来了,立刻伸了两下腿:“真的啊,怕不是我的根旺保佑的吧,多好的孩子啊,竟就叫我能站起来了。”
她也没个掩饰,径自蹬着两条腿,道:“好了好了,我是真好了,看来真是根旺保佑的。”
锦棠于是又道:“既您的腿好了,就安安心心儿的养着,等我办完丧事,再带念堂来看您。”
因为她今天嘴绵,说的又好听,还替她圆了腿突然就能动了的谎,罗老太太非但没发火,还对锦棠格外的好,柱着根棍子到了门上,一直目送着锦棠出门,这才进屋去了。
出了大房,锦棠再问念堂:“你觉得,奶奶和在伯娘的腿,是真瘫吗?”
这才是事实的真相,他们非但不肯还钱,还赖皮着想叫葛牙妹养她们,于是一个个儿躺在炕上装死,若非锦棠一个个拆穿,只怕还能继续装下去。
深深看了念堂一眼,锦棠道:“娘是爱往脸上化点儿脂粉,也总待你凶,没有奶奶待你好,可是念堂,你瞧瞧,奶奶和大伯娘为了能赖帐,为了能叫娘养,都做了什么样的事儿?”
便瞎子也能看出来,罗老太太就是装的,否则的话,瘫痪的人,水淋到腿上,她就能动了?
哪怎的罗根旺瘫了那么久,没站起来?
念堂这回才是切切实实的恍然大悟,抓着锦棠的袖子就跪地上了:“姐姐,我错了,我真是……”
孩子那么尊重,信任的奶奶和伯娘,居然在装瘫痪,念堂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第61章 盖棺定论
枉当初罗根旺一回回的说,你奶和你伯娘都是善良的人,老天不开眼才叫她们瘫了。说起来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
“你心里明白就好。”锦棠道:“什么话也别说,进去守灵去吧,哭的伤心一点儿,须知这世间的人,就是要一张假脸才能活的滋润,活的得利,人要太真性情,总是要吃亏的。”
她上辈子就是太真性情,才吃了哪么多的亏。
站在门外等了片刻,张菊出来了。
张菊家的油坊,就在罗家大房过去第二间店面,因大房的儿子罗念君想娶张菊家的小妹张娟,俩家子遂一直有些往来,而张菊和罗秀娟两个,也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
见锦棠在外头,张菊道:“嫂子,这叫个甚事儿,怎的你爹好好儿的就没了呢?瞧老太太伤心的。”
锦棠亦微微叹了一气,道:“这跟我娘无关,我娘要真想做什么,早做了,又何必等到今日?”
张菊也是一叹:“谁说不是呢,您家伯母的为人咱们是知道的,她可是个善良人。”
锦棠瞧着罗秀娟正扶着她娘,在酒肆门上哭了,遂又对张菊说道:“这些日子我不在酒肆,你们也未开张,不过你当是来过秀娟家的,她家最近可有什么事儿?”
张菊也知道锦棠与大房不对付,而且罗老太太确实整日张嘴闭嘴都是骂她之言。
人老了,因着年龄,话都有几分的可信,锦棠和葛牙妹的名声,多一半都是叫罗老太太给骂臭的。不过张菊方才也看见了,锦棠待老人是真不差。
她笑道:“你家的事儿你还问我?”她是个心直口快的,想到什么说什么,转了一念,又道:“你们家不是在商量着,要买罗家大房这一亩地大的院子吗,据说开价五千两银子呢,咱家二婶可真是有钱,五千两银子,她一手真能拿得出来?”
她说的二婶,就是齐梅了。
拿五千两银子买一所破败成这样的院子,齐梅打的,压根就不是院子的主意。
锦棠心微微沉了一沉,此时也只有冷笑。
该发生的事,似乎无论怎样阻止,都会发生。
齐梅和大房是确定勾结了的。
而因为陈淮安在净土寺替她出了回头,她没有仔细追究此事,谁知道老爹一条命就这样给作弄没了。
锦棠拉过张菊的手,笑着说:“我记得你守店的时候,膝上常裹一条熊皮褥子,把它给我找来,另,我想吃滚烫的炒米茶,但我娘总爱做咸的,拿些你家的红糖,给我冲杯甜甜的炒米茶来我吃。”
罗根发为了五千两银子,不惜谋害兄弟,如今想要的,就是把罗根旺早早葬入土中,盖棺定论,把罪定在葛牙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