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节
锦棠今儿格外的高兴,挽袖子洗罢手,嘴里哼着小曲儿,就开始摘菜了。
“嫂子,徜若我考中了进士,你得赏我点儿什么?”嘉雨笑嘻嘻问道。
锦棠屈膝在灶边削完了笋站起来,亦是在笑:“你想要甚?只要能考中,嫂子都满足你。”
嘉雨侧着脑袋,灶里火呼隆隆的响着。他道:“我还想看嫂子穿上白纱衣,光着脚,再跳一曲踩曲舞。”
踩曲舞,是端午治曲时,踩曲的姑娘们跳的。
她们旋唱旋跳,滑白玉嫩的脚丫子将酒曲踩成块,而后发酵,最后,拿这曲子酿酒。
锦棠小的时候每逢端午必踩曲,陈嘉雨带个瓦罐儿去打酒,蹲在渭河边看锦棠边唱边跳,边骂曲子太烫烫红了自己的脚,一看就是半晌。
那时候娇媚,漂亮,爱笑爱闹的酒肆大姑娘,时不时还会跑过来,捏捏陈嘉雨的耳朵了。他坐在渭河畔,听着她唱的歌谣,听她时不时的骂曲子,跟葛牙妹绊嘴儿,一听就能听上一整天。
笑着摇了摇头,锦棠道:“那舞只有未嫁女子跳得,嫂子嫁人这么久,腰都硬了,早就跳不得了。”
嘉雨两只小鹿似的眸子垂了下去,长长的睫毛不停眨着:“再看嫂子跳回踩曲舞,我便死而无憾喽,考进士,作官啥的,其实我全没兴趣。”
这傻孩子,真是又傻又可爱,单纯的就跟案上的嫩笋儿似的。
锦棠道:“傻孩子,兴趣算个甚?你得作官,娶媳妇,生上几个孩子,一个男人一生这几样子都足了,才叫功成名就。”
陈嘉雨头点的跟鸡啄米似的,可爱又认真的样子,恰是个小孩子冒充大人,一脸稚气又老而在在。
不过也确实,今科会试,他是年纪最小的举了呢。
菜全是回来的路上,由锦棠自己挑着买的,新鲜的嫩笋改刀,用腊肉爆了,路上瞧着鳜鱼新鲜,遂买了两条,拿酒糟烧了一大盘,再烧个素白菜,蒜泥蒸个茄子,鲜香扑鼻的一桌子,配上饱满晶莹的米饭,一出锅,仨男人都疯了一般,风卷餐云,一扫而空。
等到三个男子吃罢了饭,她和如意两个一起进里间儿洗碗。
齐如意向来勤快,今儿更勤快,给锦棠拿红糖调了一碗冰粉,压她坐在凳子上,边洗碗,边道:“二奶奶,咱们到京城也有些儿日子呢。”
锦棠唔了一声,依旧在吸溜着冰粉。
齐如意于是又道:“可您一回也没放二爷进过卧室,如此下去,咱们啥时候才能有孩子?”
锦棠明白了,齐如意这是赶着要叫她和陈淮安圆房了,这傻子,从一开始跟着锦棠,就当自己是给陈淮安作妾的,待主母忠心耿耿,当然,随时准备着伺候家主。
锦棠觉得自己也该是给这丫头挑明了。
她道:“如意,你要想伺候陈淮安,可以。但是,我得告诉你,他人虽瞧着面貌妥当,但却并非一个可托付终身之人,你要随着我,我将来必定给你找个可当的人把你嫁了。
你若跟他,也行,但将来叫他负了,伤心了,可不许哭着来找我。”
齐如意最近又吃圆了些儿,脸蛋儿圆丢丢的,绾起袖子来,腕子上一只翡翠镯子于细白的皮肤上勒了一个圈儿,可见是胖了不少。
恰是陈淮安喜欢的,又有肉有丰盈的样子。
她咬了咬唇,道:“那二爷要是真跟我有了甚,我怕二奶奶要不高兴呢。”
锦棠挑眉扫了她一眼,道:“当然,他本就非良人,你要跟了他,我非但不高兴,还很生气。我当然希望给你找个更好的,可你们要是彼此愿意,我也不拦着。”
齐如意唇都咬白了,狠狠儿的点头:“便有了甚,我依旧是二奶奶您的人。”
锦棠将碗搁进盆里,摸了把这执迷不悟的丫头。放下碗,出来了。
她曾经也和这丫头一样执迷不悟,人在一个地方不栽跟头,总是不会死心的。
齐如意笑眯眯的望着锦棠出去了,把碗一个个揩净摆好,便擦起了台面来。殊不知,陈淮安于感情上,苦恼而又破不了的局,因着她,重生回来之后最重要的一项,总算是要给破了。
*
是夜,锦棠前半夜不过眯了会子眼儿,便叫齐如意给抓了起来,要到贡院门外,去守着看榜。
锦棠稳打稳知道葛青章是会上榜的,但是陈淮安和陈嘉雨能不能,她却不知道。
一家子五口人,三更半夜的,一起去看放榜。
锦棠跟在陈淮安的身后,笑嘻嘻问道:“你觉得自己能上榜否?”
陈淮安一只干燥温暖的大手,居然还在轻轻儿的颤抖。
端午稍凉的夜,一弯细细的白玉牙子高挂夜空,照着前面提着灯的陈嘉雨蹦蹦跳跳,而如意在左,锦棠在右,一妻一妾紧随着陈淮安。
至于葛青章那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不紧不慢,远远儿的尾随其后。
陈淮安要先说什么,就得把齐如意给支走。他笑着说道:“如意,瞧那路边卖黄米糕的,糕蒸的正热乎了,快去买几个回来。”
齐如意哎的一声,接过陈淮安递来的铜板儿,跑了。
陈淮安这才对锦棠说道:“在上京之前,我给陈澈写了一封信,信里给他说,既我能自己考得秦州解元,一场会试当不在话下,当然便往后出仕作官,至少在我还年青的时候,不需要他的扶持与助力。
他有三个儿子,两个承他的衣钵,当然也得承载他从高位落下时,倾巢之祸的风险。至于我这一个,他应该仍旧把我放在外头,这就跟所有的鸡蛋不能装在一个篮子里,是一个道理。”
所以,此番会试,依旧是凭陈淮安自己的真材实学来考,虽说他是陈澈的儿子,但没有受过陈澈一丁点的关照。
至于考试的试题,也许是因为没有经受过在永昌卫的一年之俘,皇帝朱佑镇的心态与上辈子全然不同,跟着,他所给举子们出的试题也变了。
陈淮安便有先见先知,也是头一回遇到的试题,从八股到诗赋,全凭自己的真材实学。
站在贡院正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皆是人,如潮水一般的时而前行,时而退后,都在等着揭榜。
陈淮安将锦棠罩在臂膀之下,紧紧的护着,谨防彼此要叫人潮分开。
第134章 座主门生
等到三更的时候,随着震天的更声,贡院正门开启,衙役们刷浆糊的刷浆糊,张榜的张榜,而被警戒在外的举子们,则仿如潮水一般的往前涌着。
“秦州府陈淮安,第七十七名。”一个脸大脖子粗,嗓门洪亮的衙役往边上一站,就开始唱名次了。
今科总共录取七十七名,第一个居然就是陈淮安,这也算得上喜事了,但是陈淮安握着锦棠的手明显一紧,轻轻叹了口气。
毕竟曾是秦州解元,这个名次,显然让他失望了。
不过锦棠是真的欢喜疯了,于她来说,陈淮安凭着自己的真本事考出这个名次来,只要能上榜,她都欢喜的不行。
拉起陈淮安粗糙的大手,放在唇边吻了吻,锦棠道:“莫怕,还有殿试呢,你再勤学学,殿试争取更高的名次。”
汹汹的火光,拥挤的人群,将他们紧紧挤在一处,她轻嫩嫩的唇,也不过在他粗砾的手背上轻轻一触,随即挪开。
陈淮安心头浮过一声悸动,从在秦州开始,整整一年的寒窗苦读,便上金殿,其意义也远远比不上,罗锦棠打由心眼儿里的尊重和认同,以及她握着他的手时这轻轻的一吻。
他上辈子穷极一生,想得到两个父亲、两个母亲,甚至全天下的认可,可似乎从未想过,唯独让罗锦棠认可他这个人,他的一生,至死时,才算真正活过一回。
……
“陈嘉雨,五十八名。”
锦棠于人群中听到这一句,喜的转过身去,远远儿摸了把陈嘉雨的脑袋,嘉雨蓦然脸红,瞬时就躲开了。
少年时的荒唐事情,虽说陈淮安不在乎,锦棠也全忘了,可嘉雨心里总还记着,忘不掉的。
自从被翻出自己的手记之后,陈嘉雨就借着嫖宿之名,总往外跑,小小年纪,再兼温柔体贴,无论哪家青楼的妓子们见了他,都视如知已,如今已是花名在外。
但是陈嘉雨想跟锦棠解释解释,说自己自打在秦州府睡过个胖丫头之外,其实真的就只是跟那些姑娘们聊聊天儿,再未行过不轨之事。
男女之事,他知道是个什么样子,然后那兴趣也就止了。
但这种事情,给嫂子解释什么呢,解释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嘉雨几番张嘴,也只是笑了笑。
唱名次,是从最后一名往前唱的。
这种时候,唱到的自然高兴,而没有被唱到的,有可能排名更高,但有可能名落孙山。
总之,前人传后人,但凡唱出一个来,相围绕着的总要将他圈起来,互道恭喜。
锦棠依旧静静的听着,过了片刻,便见原本不知去了何处的葛青章挤到了她身边,难得一次,他也胡茬挂了满下颌,紧张的喉结都在上下而窜。
将一块热乎乎的黄米糕递到锦棠手里,他道:“我不喜欢吃这个的,你吃了它。”
接着,他又道:“咱们走吧,不出所料的话,我的名字当排在榜首,会试,我是第一。”
但其实这并不光彩,因为早在考前一个月,首辅黄启良就把考题透漏给了他,好比科考,乡试一半,葛青章仍旧是凭着自己过人的际遇,而得的第一名。
“秦州府葛青章?你们记得否,那不就是整日往首辅黄启良家跑的那个?果不其然,第一果真是他?”
有人于人群中忽而一声吼:“不对,这可不对,你们看看这些上了榜的考生,非是从江淮各处来的,就是整日在首辅家门前晃悠,拜了首辅为座主的。
首辅黄启良,次辅陈澈,这些上榜的可全是他们的人。”
将近八千名考生,总共才取七十七名,高中的仿如凤毛麟角,而落榜的则是稀松平常。
于是一瞬间,朋党把持科考,一味只录自己门生的言论,便于举子们之中飞速的传播着。
陈淮安牵着锦棠,嘉雨和如意走在中间,葛青章断后,虽说三个人都考中了,可是正所谓这些举子们所言,两个是次辅家的门生,一个是首辅家的门生,陈淮安葛青章几个胜之不武,也就默默儿的回家了。
*
转眼,他们就该准备上金殿的考试了。
家里有三个进士,锦棠和齐如意可谓是如今是藏富不露,当然,于科举上的事情,也就愈发的关心了起来。
偶尔出门买菜,也能遇见几个议论此事的。
不用说,朱佑镇是个软弱又昏庸,连自己的儿子公然叫人下毒都能忍下去的人,锦棠觉得举子们遭受的不公,怕是也得像小皇子朱玄林一般,吃哑巴亏了。
而她家三个考生,全是因朋党而受益的,就好比乱世之中,自家粮满仓满顿顿肥鸡大鸭子,望着邻居们饥黄面瘦的,一间院子里三个进士非但没让锦棠高兴,反而甭提有多难受了。
*
过两天,就是商定好给神武卫送酒的日子。
酒从隆庆坊送来之后,还要连夜贴坛贴,然后于明儿一早送到神武卫去,到时候,就可以结到那四千两百两的银子了。
锦棠自己,并新雇来的妇人们,连带着齐高高和骡驹几个,一夜不歇的,要把这贴坛给贴出来。
锦棠自己做着最精细的活儿,熬浆糊。
虽说只是贴个坛贴,最简单不过的活儿,可是锦堂香也与一般的酒不同。
罗锦棠用来熬胶浆,用的是糯黄米,糯黄米熬出粘稠的汁来,贴在上头,非但不渗色,还自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徜若想要揭下来,放到火边一烤,整张完整的揭下。
她这酒,每一道工续都算得上是极尽细致了。
此时她已换了一件家常的襦袄儿,就在酒坊后院的院子里,天不凉不热恰恰好儿,一弯明月当空,端午节的夜里,旭亲王府办的是家宴,乐声一阵阵的传来,可见旭亲王府中的欢乐。
而这酒坊的另一侧,则是一处客栈,客栈之中,忽而扬起一阵啸天的哭声来,听着,似乎是几个年青男子。
“二十年寒窗,只为今朝,千里迢迢而来,做得锦绣文章报君,却因为我提前不曾拜过考官,没给自己找个座主,不投朋党,不做门生,就将我黜之孙山,这算得什么世道,又是什么王法?”隔壁有个举子哭嚎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