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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节

      冯俏问:“当年若不是连王家对谢睿都不闻不问,你还会对小睿避如蛇蝎吗。”
    章年卿哑然,失笑道:“俏俏说的对。”
    冯俏慢吞吞道:“天德哥,我们都不是屋顶的瓦片,非黑即白,不是向阳就是背阴。王国舅虽坏,也没有那么坏。我觉得……他还是疼小睿的。”
    章年卿脑中轰然一下,好像突然被点醒什么很重要的事。念头闪的很快,一时抓不住头绪。章年卿沉声又问一遍,“俏俏,把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
    冯俏没有废话,重复道:“王国舅还是疼小睿的。这句吗?”
    大脑划过一道光,章年卿目光危险,“俏俏。赵虎来给我们通风报信,他是从哪来的?”
    冯俏想了想道:“虎哥送完青鸾便回山西大营了,应该是从山西过来的。”
    章年卿霍然睁开眼睛,“是了,山西大营!当年王国舅把赵虎带走,便是安排到山西大营里当千户。”冯俏接话道:“这就是说,王国舅和山西大营的人很熟。”
    “天啊。”冯俏捂嘴道。
    章年卿目光晦暗,深沉似海,似笑非笑道:“这些老狐狸。兔狡三窟,永远有留着一手。”
    第195章
    谢睿回王家当夜,开泰帝在宫里遇刺,重伤昏迷不醒。
    清晨,天还未亮。小齐王带兵同五军都督同五城兵马司包围了王家。谁曾想,谢睿早早得到消息,竟连夜逃跑了。
    帝京封城封河。城内由五军都督带兵,挨家挨户搜查。城外有所官道、乡道、野道沿路都有驿站兵搜寻。河面上也不例外。官府雇通州船行帮忙,沿江、河道等水路,挨船齐齐搜查。
    皇宫,慎刑司。
    韦九孝吊在镣铐架上,无论是烙皮烫铁的刑印,还是带着倒刺的铁鞭,鞭鞭下去刮肉带血。韦九孝两边肋骨上的肉已经被铁鞭一丝丝刮下来,露出森森白骨。腰上、腿上更是没有一块好肉。施刑的人似乎也怕他死了,没有再用铁鞭。只用一盆盆冰冷的盐水浇醒,换浸了辣椒水的麻鞭继续打。
    韦九孝咬着牙关,一声不吭。他活着,只要他能活下来。他依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韦公公。韦九孝十岁入宫,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他就是地上的烂草,饥荒饿不死他,屈辱打不倒他。他干过所有卑微、肮脏、下贱的事。这点刑算什么。主子发瘟的溺便他都尝过,这点痛怕什么。
    谢睿离宫前问过韦九孝,要不要带他走。即便带不走,先把他藏起来也不难。韦九孝拒绝了,他知道他的价值在哪里。只有留在皇宫里,他才是有用的那个人。离开了,他什么都不是。这么多年的心血全部付诸东流。
    四皇子是韦九孝最后的希望,他不愿意一辈子都居于人下。他从穷乡僻壤里摸爬滚打到今天,尝过比泥土还贱的滋味,也尝过当人上人的滋味。韦九孝不愿意在洗衣房里庸度一生,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一辈子和数不清的衣服纠缠一生。他当年在下面剌一刀,图的并不是一个洗衣房总管。
    韦九孝也想当……人上人。
    开泰帝遇刺,紫来殿乱成一团的时候。韦九孝第一时间把消息了传出去。谢睿原本还打算自己遇刺,让开泰帝再声名狼藉一次。谁知开泰帝比他动手更快,谢睿只能提前计划,让赵虎带他离开。王皇后则安排在汀安那所充满童年回忆的房子里。
    谢睿仓皇逃跑后,帝都的一切自然被搁置了。谢睿的名声,成了开泰帝可以随意揉圆搓扁的泥娃娃。不过谢睿并不在乎这些,有先帝遗旨在,现在所有的污名,终有一日会被当做污水洗掉。
    遗旨是他最大的王牌。
    谢睿苦心安排这一切,一是为了自己将来继承大统造势,二是为了向山西总兵证明自己的价值。王国舅已死,谢睿无法确定山西总兵是否还愿意遵从诺言。也许,又是第二个章年卿。谢睿不是当年那个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孩子了。
    不管禁卫军有多么确信山西总兵会帮忙,谢睿都不相信,一点也不相信,一丝侥幸也没有。谢睿希望证明自己的价值,哪怕山西总兵已经不愿意遵守盟约,还能看在他的能力和优势下,‘短暂的’支持。
    哪怕,就一次。
    谢睿觉得前方希望渺茫,又不得不摸黑前行。世人看他都觉得他前途无光。其实,他前面的路只是看不见而已。他后面才是真正没有路,退一步,停一步,都是万丈深渊。
    开泰帝遇刺后,谢睿‘畏罪潜逃’。保齐党们又燃起微弱的希望,开泰帝对大魏二十年的文治武功不是白做的。谭宗贤隐忍多年,扼腕断路,替开泰帝保下的安稳朝堂也在此时起了关键作用。
    相较开泰七年立太子的声浪,经过柳州学.潮和刘宗光之死的接连挫折后。朝堂上支持恢复正统的声浪已经小很多了。以前将希望寄托在恢复正统的老臣们,经过二十年的洗淘,多数人已经成了亲齐派。少数不亲齐的,也只是私下抱怨而已。
    真正反齐抗齐的,早已经被择出百官位列。
    时间真的是最好的一剂良药,当年开泰帝只重用齐地的人,朝堂上几乎掀翻天去。这么多年过去,开泰帝没被迫服从朝臣,文武百官们却渐渐习以为常。并找到自己适应潮流的路。令人唏嘘不已。
    所有的选择都是为诉求出发。也就是说,现在支持谢睿的。除了冥顽不顾的死板老古董,认定死理,非要恢复正统的人。就剩那些多年不被开泰帝重用,又不愿意屈下脊梁去亲齐的人。
    所以他们把诉求寄托在于开泰帝立场完全相反的谢睿身上。企盼着谢睿继承大统,将那些耀武扬威的亲齐派全部驱逐。由他们来弥补朝堂上的空缺。
    迄今,章年卿的科举新策已经实行了十七年。开泰帝把科举选拔权直统中央后,对新上来的学子都充满信任。选人用人都是量才而行,新晋的举子们怨气已经越来越小。
    换句话说,谢睿如今想再挑起柳州学.潮类似的事,几乎不可能。这也是开泰帝至始至终特别喜欢章年卿的一点,比起其他大臣的邀功讨赏,章年卿的功绩几乎年年见效。
    开泰是真心实意怜惜章年卿的才华。只可惜,章年卿和他不是一条心。
    现在唯一的结症,只有那道遗旨。
    如果能证明谢睿的皇子身份是作假,那么一切都不攻自破。
    涉及正统。礼部和孔家都忙的不可开交,衍圣公近百岁高龄,仍日日被抬到礼部。躺在贵妃榻上睡觉,冠名‘督促’。衍圣公年纪实在太大了,老眼昏花,牙齿脱落,稍硬一点的米粥都嚼不烂。
    礼部上下忙的不可开交,企图在《周礼》上下功夫。若谢睿德行有污,加之太后和朝臣辅佐,可以依《周礼》选一位更合适的帝王。素来都被冷落的三皇子,也提上傀儡的备选。作为缓冲之计的一个备选。礼部上下焦头烂额。
    太后为示恩宠,日日赏菜赏饭。御膳房的饭菜端到礼部时已经凉了,御赐的赏饭谁敢推辞。衍圣公硬着头皮吃了四天冷菜冷饭。
    第五天回去,衍圣公大吐特吐,到了后半夜又开始拉肚子。第二日,宫里还坚持要接衍圣公进宫。气的闻讯赶来的章年卿臣仪全无,抬脚踹飞来人。
    那人猝不及防受了一记窝心脚,张嘴刚想骂。抬头见是章年卿,又呐呐闭嘴。
    近日礼部忙的不可开交,礼部两位重臣,晁淑年和章年卿都避府不出、两位礼部大臣已经公然违抗圣旨,明着却都贴了一个好看理由:抱病在身。
    怎么病的?两人齐曰:夜积劳损。
    这话细品讽刺,两人都被迫在皇宫呆了一夜。一个在圣乾殿外公然当领头羊,一个因外家的原因常年和皇上矛重重。
    那人想明白关节,更不敢造次。捂着肚子,暗啐道:狗屁抱恙!这力气比蛮牛都狠,谁家的病人是这样的。
    章年卿去内院看望衍圣公。衍圣公从柳州回来时身子就已经很不好了,这些年小心调养,勉勉还算安稳。开泰帝的吃相太难看了,他想搞谢睿搞谢睿,时刻不忘了拉着衍圣公折腾算什么。衍圣公现在何止老眼昏花看不清字……脑子都糊涂的紧。
    衍圣公朦朦胧胧醒来,见是章年卿,笑的极开心。他指着桌子上的大梨枣,努着下巴道:“枣,枣。”丫鬟立即会意,端着盘子过来,“姑爷,老爷让你吃枣呢。”
    章年卿捏了两个握在手上,没心情吃。衍圣公艰难的吐着字:“孩,孩子们孝敬的。清甜。”章年卿点点头,笑着吃了一个。过了没一会儿,衍圣公又恩恩呀呀的指着枣,对章年卿道:“孩,孩子们孝敬的。清甜。你吃。”
    章年卿倍觉心酸,让人把桌子上的东西都端走,免得吃撑。
    没了吃的,衍圣公又盯着章年卿身后问:“俏姐儿呢?你把我俏姐儿呢?”
    章年卿连忙道:“在家里呢,俏俏也想你。现在外面乱,我没敢让她出来。你若想她,晚上我让人她出来见你……”
    外面悄无声息下起细雪,细雨夹杂着雪花落地即化。章年卿说着说着,忽然发现屋内静的有些奇怪,低头一看。衍圣公的手直直垂在床边,“孔公?”章年卿僵硬道。
    衍圣公没有动静。
    章年卿颤着手,试探的去量衍圣公的鼻息。一收手,食指侧边赫然一道血迹。“孔公!”章年卿扑通跪下,攥着衍圣公的手,颤声道:“外公,外公你不要吓我。晚上俏俏还要来见你,外公。”
    衍圣公头一偏,耳朵流出细细一条血线。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196章
    章年卿颤着手去摸,指尖赫然一道血迹。章年卿声音微弱又悲痛,“孔公。”期待着把人唤醒。衍圣公已然没了鼻息,躺在出床上,口中含着一口污血,鼻子也留下两行鲜血。
    章年卿跌撞的冲出屋子叫丫鬟,自持冷静道:“叫孔夫人和大太太二太太过来。”声音一直在颤,见丫鬟露出狐疑的目光,探头探脑朝屋内看,喝道:“还不快去。”
    丫鬟大着胆子问:“要叫大夫吗。”
    章年卿阴沉的看着她许久,道:“叫。”
    细雪纷纷扬扬,雨夹着雪粒落在窗棱上。寒风穿堂而过,章年卿双手冰凉。雪花渐渐大起来,细密的雨丝也在也打不化雪。地上很快积起薄薄的雪意。
    世人都说衍圣公近百岁高龄,瓜熟蒂落,自然而死。他死这天,老天爷都舍不得他。天流泪,地带孝,雨夹雪下三三天三夜。有小孩子问母亲,“娘,什么叫天流泪地带孝啊。”
    妇人捉住小手,指着远处一片白雪皑皑道:“喏,看那一片白。这就是地带孝。”不待孩子再问,握着他的手接着天上细细密密的雨丝,难过道:“这是天流泪。”
    衍圣公去了,长寿近百年,几代人记忆。坊间念书,不念书的,都知道京城住着衍圣公。路过他家门上,都要恭恭敬敬的嗑三个头才走。
    衍圣公府上逢红白喜事,给街上的小孩子们散糖果散铜钱。糖果都被家人如获至宝的带回家,给家里寄托最大希望的孩子吃了。铜钱有被供起来的,有被编成挂饰戴在脖子上的,还有系在玉佩上,挂在腰间的。
    衍圣公府上的所有东西,都备受人追捧。用过的旧衣、旧物,衍圣公会定期让人送给城隍庙的乞丐。偶然一次,碰到落魄书生,丫鬟以为是乞丐,将衣物送给他。第二年开春,书生高中探花。衍圣公更被人传的神乎其神。
    有好几年,孔家的大门口都不用小厮扫。天不亮就有人起来,偷偷给衍圣公府扫大门,擦石狮子。甚至还有扫门前灰。回去给将死的病人治病的。吓的衍圣公忙让人追出十里外,要回土,请了大夫给人治好病才回来。
    后来,孔家索性在城隍庙附近开了家医馆,免费给人治病。后来也成了义诊郎中最爱去的地方,不请自来。渐渐地,孔家每年只担药材费,省了很多事。
    如果说,这世上真有谁做什么事。全天下人都不会怀疑他的动机,那一定是衍圣公。这也是皇家为什么一直养着孔家的原因。孔家历届子孙一直被教导仁善,因为孔家坚信,善良是装不出来的,必需从骨子里仁善,才能服众。进而保证衍圣公千百年来的位子。
    初衷很功利,但后续效果很好。几千年下来,衍圣公一族一直兢兢战战的为国为民。这也是‘衍圣公’这个称谓真正被尊敬的原因。不一定每个皇上能做到爱民如子,但每届衍圣公一定能。
    是的,一定,就是这么绝对。
    冯俏和章年卿坐着密不透风的马车里,听着沿路都在议论衍圣公的死。无数人替衍圣公披麻戴孝,沿路都是路祭。冯俏红肿着眼睛,哑声问:“他们说,外公是老死的……瓜,瓜熟蒂落?”
    章年卿艰难的点点头,衍圣公死时他就在身边。坊间会是这样的言论他也很惊讶。
    冯俏垂头问,“是外祖母的意思吗。”声音很轻很轻。
    章年卿犹豫道:“恐怕不是。”
    说来残忍,此时开泰帝和谢睿争的关键时候,衍圣公之死不亚于一把致命的刀——谁握,都可以致对方于死地。这几天章年卿一直在怕,衍圣公之死会被大做文章,让人死后都不得安宁。瓜熟蒂落,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冯俏肩头一直颤,轻轻啜泣。她坚强的给自己打气,坚强的下马车、进府。一直都没让丫鬟扶,冯俏原以为她会一直这样坚强的迈进奠堂。可是一进衍圣公府,她便溃不成声。
    走上回廊,看见挂在笼子里的画眉鸟,她想起衍圣公。衍圣公喜欢逗鸟,偏生画眉傲气,衍圣公一逗它,画眉好几天不吃不喝,直到衍圣公诚恳的给它赔礼道歉,才肯动一动高贵的嘴琢食。
    路过三省堂,冯俏又忍不住落泪。想起昔日在三省堂读书,和穆行哥菀菀姐一起读书识字气外公的场景。一草一木都让人触景生情,倍加感伤。
    冯俏这才发现,原来生死最可怕的地方,不是他死了,他躺在棺材里被埋葬下去。而是这个人不在了,吃饭的时候他不在,品茶的时候他不在,永远不在了。再也不是犹豫,什么时候闲了,回去探望探望。什么时候想念,又被孩子绊的推脱不开,写一封充满借口和抱歉的信。
    没有机会了!
    他不在了,再也不是你想念就可以回去看一眼了,他不等你了。
    冯俏一路软着腿,被章年卿强馋到奠堂,丫鬟和婆子还来不及将冯俏扶到蒲团上。冯俏已然崩溃,哭的撕心裂肺,仪态全无。
    满屋子人,章年卿不好再扶着冯俏。眼睁睁的站在一群丫鬟婆子后面,看着冯俏哭的浑身打颤。进府的一路上,冯俏都在神志不清的说着什么,“不需要借口,不需要道歉认错了……他不在了。”
    章年卿心里很慌张。
    宫里,韦九孝干儿子拖拉着一双腿,滑出一路血迹。被人扔进天牢,郎当落锁。韦九孝干儿子和韦九孝只隔着一副栏杆,哪怕明知道,是有人有意安排,借机套话。韦九孝也不得不冒着风险,压低声问:“怎么样?”
    干儿子舔着嘴唇上的血道:“死了。”
    “死了好啊,死了好。”韦九孝满意一笑,浑身伤痕累累,颤一颤都疼,他仍然颤着身子笑了许久。干儿子殷殷问道:“爹,我们要被关到什么时候。四皇子什么时候回京啊。”
    韦九孝不答反问:“礼部那么多大人,没伤到其他人吧?”
    “没有。”干儿子得意的摆着手,自得道:“我看着器具呢,不会弄错的。”
    韦九孝眼中精光微闪,公鸭嗓满意道:“没弄错好啊,没弄错好啊。”梆梆拍了两下墙,不一会儿,张恪带着几名狱卒走来。
    干儿子似乎意识到什么,浑身一哆嗦,尖声道:“爹,爹。你可不能害我啊。”双脚蹬着后退,“爹,爹,我是你儿子啊。您不能害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