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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节

      苍瞳一身黑衣,影子一般站在战场的外沿,凝视着竹生。
    修士不能插手凡人的战争,这是修士必须遵守的一条基本原则。倘若有修士坏了规矩,叫旁人知道,便会被人出手惩戒。
    但在这里……随她吧。反正这里也不会再有别的修士,又有谁会来管她呢?
    她修为如此低微,她在这里开创基业,更多是靠自己的智慧、经验和手腕,她的修为顶多只是在战场上给她带来些优势罢了,并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在这个小九寰,唯一有立场和能力去干涉她的苍瞳,一点没有去管制她的想法。正相反,他希望,她想做什么,便可以去做。
    她的一生,被他束缚得太久了,从不曾自由恣意过。
    在他和她如胶似漆的那些年,她也的确似乎很幸福,眉间散发着女人美丽的光彩。但那,远不能与她现在的风采相比。
    在这个世界,她飞扬的神采,已经与性别无关。她只是单纯的作为一个人,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她这模样让苍瞳无法移开目光。
    有邯兵不知他是何人,挥着刀凶悍的向他冲来。那刀锋未碰到他的身体便已经被折断,邯兵被震得飞出去,在地上翻滚,惊骇的看着那墨绿眼眸的男人。随即,被碧刃军的枪尖捅了个对穿。
    那几名碧刃军看了苍瞳一眼,目光中带着畏惧,枪尖掉转,杀向了敌人。
    苍瞳根本不曾注意过他们。战场上的兵刃相接,厮杀怒吼,都被他自动过滤。他的视野,只聚焦在一个人身上。
    眼前的种种触动了他,使得他回想起了许多初世的记忆。
    曾经她隐瞒了他妻子的身份,进入部队服役,和他在同一片战场上,为人类的生存与异形殊死相搏。那些充满激情的岁月令人难忘。每每大战之后,沸腾的血总是很难冷却。
    没人知道她和他的关系。他总是利用身份和权限,调拨出与她幽会的空间。大战归来,他总是迫不及待的想见到她。
    战舰上狭小密封的舱室里,他还记得那些咸湿的空气和急促的呼吸。她才脱下战斗服,还来不及洗澡。皮肤上有汗液的咸味。他在黑暗中想着的却是她在战场上的模样,这令他本就沸腾的血愈发的滚烫,急促,凶猛,激烈。
    那些杀戮之后的激情,格外有味道。
    后来她为了生下继承人,放弃了战士的身份,回归家庭,成为一名温和娴雅的妻子,他有时候还会怀念那些年在战舰上悄悄避开旁人,仿佛偷情般的幽会。
    但苍瞳知道,他再不会有那样强烈的欲望和永不减退的激情了。他已经没了血肉,甚至不能算是人。
    他即便将她拥在怀中,也感觉不到她的柔软。他对她的触摸也失去了意义。
    作为一个曾经风流自赏的男人,落到如此的地步,苍瞳还能不发疯,在从前是因为他还有寻找她这个意念支撑,在现在是因为他得偿所愿,只想用余生陪伴她。
    有她在一天,他便一天不疯。
    直至陪她走完此生。
    待残阳如血时,大地亦如血。
    碧刃军与方氏决战三日,大败方家军。邯国趁火打劫,丰国趁虚而入,方氏篡位窃国,谁料得到最后都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所有人都知道,邯国……从此是竹君的了。
    黑衣碧瞳的男人为竹君牵马,横穿过战场。打扫战场的人都敬畏的向那马上的女子低头。
    回到了大营她的帐前,夕阳已经将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苍瞳抬起手给竹生。竹生伸出手,正要搭在他的手上……远处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和七刀嘹亮的声音。
    “姐姐——!”
    随着他这一喊,一颗圆形的物事夹带着风声向她抛过来。竹生一把抓住,原来是一颗新鲜的头颅。断颈处的血溅到了她的脸上,仿佛雪中梅花。
    苍瞳的手便握空了。
    七刀的马疾驰过来,直到冲到了竹生的眼前才勒马。战马长嘶,高高扬起了前蹄。
    马上铁甲少年,彪悍锐利,年轻硬朗的面孔上飞扬着鲜明的得意和期待。他的笑容里全是勃勃生机,他的战衣下绷紧的是结实的肌肉,皮肤下是汩汩流动的血管。
    那血是热的,还在沸腾,胸腔里的心脏会跳动。
    他跳下马,便伸手握住了竹生的腰,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抱住了不放下。
    “你要的人头,我给你了!”他的眼睛里像是有迫不及待的火焰。
    竹生大笑,将人头抛给了亲兵,反手抱住了七刀。七刀空了许多日子,终于得了她的允许,他眼睛亮得灼人,抱着她便冲进了帐子。
    亲兵们惊得呆住。早知道七将军胆大,不曾想连竹君也这般豪放。那两人消失了,留下的空气都是火辣辣的,叫人脸上身上都烧得慌。
    半晌才回神,忙从苍瞳先生的手中接过缰绳,将竹君的战马牵走。
    日落月升,星子稀疏。
    苍瞳站在竹生的帐门外,一动不动。
    竹生开启了法宝禁制,令她的军帐隔绝了别人的神识,却并不能阻止的声音的传播。以苍瞳的听力,帐壁再厚,也不能挡住什么。
    他早知七刀是竹生养的小情人,却终究是第一次直面。
    隔着一道门,能听见她轻笑的声音。
    她的呻吟听起来美好愉悦,仿佛能感受她全身心的放松。苍瞳对她太熟悉,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她紧闭双眼,睫毛微颤,脚尖绷紧的模样。
    苍瞳已经没有肉体,只有冰冷的身躯,他的灵魂却像被丢在沸油中翻滚。
    原来,隔着一道门,知道自己的爱人与别的人翻云覆雨……是这样的啊……
    苍瞳站在门外,握紧了拳。
    第115章 115
    竹生就如她曾向苍瞳说过的那样, 在夏至到来之前,回到了平京城。
    当初拿下平京城, 皇族和权贵全都逃了,剩下的都是百姓。竹生只派了兵镇守驻扎, 自己都未入城, 一路追着邯帝东去了。如今她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城的样貌。
    平京城虽是都城,却也不是什么有悠远历史的古城。甚至以竹生的眼光来看,能察觉到这座城市的规划是有些凌乱的。
    “平京原本只是平城, 并非什么古都。后徐氏建邯, 以此为都,才逐年扩建至此。”
    经过范深的讲解, 竹生才知道, 原来邯国的历史很短, 不过是趁着二十多年前的天灾,趁乱崛起的新国而已。
    “徐氏方氏, 原是一地豪强。两家家主是结义兄弟,生死之交。后二人崛起,徐氏为帝,方氏为相。徐氏在位不到五年便崩了, 他只有一个儿子,当时不过十三四的年纪,曾在战乱中患过重病,身体一直便不好。
    方相保了他登基,但自此君权旁落。在位不到十年便崩了。留下数名幼子, 方相择其一,立为帝。便是才崩了的这位邯帝。
    邯国传承不过三世,两代君王手中无权,三世而亡。”
    那场大灾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快三十年了,竹生偶尔还会听人提起。无他,只为天下乱势,便是自那时而起。
    当时何止是动乱,甚至还有小国,在天灾中直接覆亡了的。
    “那么严重?”竹生问。
    范深道:“是,诸国皆乱。”
    “到底是什么情况,地震?”竹生追问。
    范深却摇头,道:“有地动,有旱,有涝,有飓风,有洪水,你能想到的都有。”
    竹生问:“受灾面积很广?”
    范深道:“不是广,是整个九寰大陆。你不知道,在那之前……九寰大陆,是多么的繁荣……”
    “我读过许多前人的笔记,”范深神往道,“字里行间都能品出太平盛世,繁华似锦的味道。”
    “那时,繁华大城林立世间,盛世太平,人口稠密。据说,人口超过百万的大城不止一个。”
    “据说那时,城市里盖房子的地都不够,工匠们只琢磨着如何把房子盖得更高。诸国国主亦是无奈,只得取缔限令,允许寻常百姓家也可以建盖三层楼宇。这在从前都是僭越,哪知后来人口密集至此,寸土寸金,那些限令便只能一松再松,直到取缔。”
    “现在,再看不到那样楼阁林立的景象了。便是乌陵王宫,也才只有一座三层的楼阁,供奉经卷罢了。”
    “朝阳城号称人口三十万,我估摸着应该不到,那已经是乌陵王多年仁政才令百姓繁衍生息的结果了。”
    现在的小九寰,堪称是地广人稀了。
    平京城的皇宫看起来还不如乌陵王的王宫。
    皇宫里最高的建筑也只是一栋两层的楼阁而已。开国皇帝还没来得及大肆营建宫室,便早早逝去了。后面接连两任皇帝都没有实权,方相自然也不会费心劳民伤财的去为他们营造宫室。倒是方氏的相府,建造得美轮美奂,还有一座三层高的楼阁,是平京城里最高的建筑了。
    私心里,竹生更喜欢相府,但她还是得入主皇宫。
    当她的马蹄踏入宫城时,皇宫的侍卫早已经换成了她的人,那些宫女和内侍倒是都留下了。邯帝东逃时,带走了他的美人和那些惯用的宫女侍从。被抛在这里的,多是些没有品级的普通宫人。
    好在人数还不算多。邯帝沉迷女色,方相会时不时的给他送一二新鲜美人,却从不放任他广征民女,也限制着宫城中总人口的增长。
    竹生道:“这个人啊,说到底,早就把这个国家视作他自家的了。”
    范深道:“徐氏亡故时,二世不过一病弱少年,若无方氏,怕是一世即终了。能传得三世,方氏功不可没。”
    竹生道:“方家子终是不臣。”
    范深道:“父是父,子是子。方氏虽使君权旁落,却终未篡国。他这一生,功过是非,谁人能道?”
    竹生耸肩:“最后也不过一抔黄土。”
    范深取笑:“谁人最后不是一抔黄土?帝王将相,你我皆是,逃不出这最后的收场。只是若以此论,敢问竹君又何必策马天下,逐鹿九寰?”
    竹生捏着酒盏道:“我求个痛快。”
    范深道:“如何才是痛快?”
    竹生道:“身有武功,手握权柄。无人可以力欺我,无人可以势压我。”
    夏日傍晚的微风拂过,屋檐下串串铜铃叮当响动。竹生捏着酒盏,下意识的投过去一暼。
    苍瞳在檐角下静坐,背影如同雕像。他总是这样安静,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却又时刻不离。他若不放出神识故意让她察觉,竹生甚至以神识都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对竹生来说,他是个谜。
    竹生不是没问过,得到的回答始终是沉默。苍瞳不愿揭开谜底。
    竹生并非全然的信任他,竹生是奈何不了他。竹生几乎可以肯定,苍瞳绝对是小九寰的最强者了。在这里,苍瞳便是唯一一个有力可欺她之人。幸而他已不是人,幸而他不欺。
    但这件事的关键,在一个“幸”字。把命运交给运气,竹生不喜欢这样。
    这厢范深执壶,倚着栏杆笑她:“纵万人之上,最后还是逃不过一抔黄土。”
    范深有些年纪了,他元月里才升级做了外祖父。他精通岐黄之道,一向注重养生,虽然鬓边有了些风霜,却瞳眸深邃。眉目间是七刀、杜城这些年轻人比不了的成熟气度。
    他与竹生私下里向来随意,闲坐小酌,姿态悠然,自有一股儒雅风流。
    竹生丢下酒盏笑道:“黄土还远,不如说说眼前。我掐指一算,先生未来将有麻烦。”
    范深:“……说来听听?”
    竹生笑得幸灾乐祸:“我已算出未来……将有一大波媒人踏平先生的门槛。”
    范深扶额。
    先时在澎城、冀县还好,待碧刃军得了涪城并在涪城稳扎稳打的扎下根来,便开始有世家观望了。
    等到竹生拿下安州、赫明,崛起之势势不可挡,那些世家便开始动作了。按照世家们代代相传的历史经验,最好的方式是送一个或几个女儿那为君的人身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