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节
他退到殿门口的时候,竹生忽然抛给他一句:“可是要遂了你的心了……”然后便不再理他。
那一句没头没脑,当时范深竟没明白过来。
直到今日,金殿之上,他才恍然。
七刀出征,竹生独守空闺五年。
她是君王,她拥有澎国。她拥有七刀,却并不被七刀拥有。在情事中,她当是不被束缚的那一个。这是上位者的特权,君王的特权。
她纵是有别人,也没人会因此指责她。便是赵锋自己,又敢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可竹生没有。
可这样的竹生,在见到阔别五年的情人时,她脸上带着微笑,眼中却没有笑意。她看七刀的目光和她看别的将领的目光没什么两样。
范深于是恍然。
原来说的是自竹生有孕,他就一直想将七刀与竹生、毛毛剥离……的这个心愿啊。
七刀跟着内侍前往后宫。
竹生自入主长宁宫,便不许宫中再增内侍,亦不许罪人入宫。长宁宫的内侍便逐渐的减少,亦不许他们接近毛毛身边。但七刀留宿宫中的时候,从来都是这些内侍侍奉他的。
他喝了些酒,但脑子还一直保持着清明。分别五年,再见到她的头一晚,他不想大醉度过。
他自觉身上酒气重,便让内侍先带他找间殿室重新洗漱了一番。他还让内侍给他寻来了剃刀,将蓄了三年的胡子都刮掉了。光滑的下巴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他比竹生小四岁,本想着留着胡子能看起来跟竹生差不多。谁想竹生看起来跟他走时模样几乎没什么变化,哪里像三十六岁的妇人。
三十六岁,许多妇人已经做了祖母。竹生看起来却还像二十七八的模样。
席间他看见了范翎,那才像是三十六岁妇人该有的模样。不,实际上范翎养尊处优,比起民间妇人,保养得已经算是很好了。可跟竹生比,仿佛就快要差辈分了。
这么看起来,反倒是他留起胡子来显得老相了。
竹生说过,喜欢他的身体,也喜欢他的脸。他恐自己老相了,竹生会不喜欢。虽有点舍不得留了三年的短髭,但还是……剃了显年轻点吧。
收拾利落,又饮下了解酒汤,七刀随着内侍去往后宫。在后宫,内侍退下,换作宫女引路。
他跟着宫女走了一段,停下脚步,问:“这是……”
“陛下吩咐,先带将军去东宫。”宫女答道。
想起白日里一直盯着他看的那个孩子,七刀的眼中有了笑意。
东宫灯火通明,毛毛在正殿盼着自己的父亲。
可盼来盼去,等他的父亲终于站在他眼前,给他行过臣子之礼,口中称过“殿下”之后,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金殿之上隔得远,有种朦胧的美感。而且在那种场合没有他说话的机会,他就可以坐在那里,脑子里各种幻想以后和父亲的相处。
真的父亲到了跟前,才发现其实是个全然陌生的男人。那一声“父亲”便叫不出口。虽然明知道他与他的见面,当以国礼为先。但他还是失落了……
总觉得“父亲”,不该是这种感觉。
他正犹疑着是叫“父亲”还是叫“赵将军”的时候,七刀已经直起身来。他看着有些茫然无措的太子,嘴角微翘,道了句:“请恕臣无礼。”
毛毛都没反应过来,男人有力的双手就插入了他腋下。紧跟着就腾云驾雾一般被高高举起,转圈!
“毛毛!”那个男人看起来特别的开心,举着他问,“记不记得我?”
他举着毛毛转了好多圈,才把他抱在怀里。毛毛有点头晕,但他很兴奋,两只手紧紧的抓住了男人的衣襟。
就是这种感觉!
这就是“父亲”啊!
“父亲!”毛毛终于唤了出来。
第133章 133
七刀离开东宫的时候, 眼中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和热切的期盼, 急切的想要快点见到竹生。
他步履矫健, 小宫女气喘吁吁的提着裙子一路小跑才勉强能跟上, 更遑论给七刀带路了。其实小宫女能到竹生身边才不过两年的时间, 真论起来,对这长宁宫, 对竹生的寝殿,七刀比她还熟悉。根本无需她来带路。
不一会他就到了寝殿。寝殿灯火通明,有女官在廊下等候着他。
“定远侯。”女官屈膝行礼,“请随我来。”
说罢,她转身给七刀带路。
七刀看到她便怔了怔, 看到她欲要前行的方向,他停下脚步, 狐疑的道:“去哪?”
女官道:“陛下正在侧殿等侯爷。”
在他回来的第一个晚上,竹生……不是在寝殿等他。七刀那颗火热的心忽然就冷静下来了。他因为竹生而发昏的头脑也冷静了下来。
“冯世女。”他唤道, “可有什么我该知道的事情吗?”
这女官是齐国公世女冯云。当年她将齐国献给竹生,而后齐国三姓作乱, 七刀带兵入齐, 得到她颇多支持。两个人也算是有些交情。那之后,她便离开家来到了竹生身边, 竹生一直很喜欢她。
几年不见, 如今看来,她已经成了竹生身边的心腹女官。可今夜是他和竹生的久别重逢,等在廊下的竟然是冯世女……这种感觉就太不像情人的私会了。
冯云跟随在竹生身边, 自然不是全然不知。她心情有点复杂,却不敢对竹生和七刀之间的事擅自插嘴。看在过去的交情上,她轻声的提点七刀:“侯爷的杀气,太重了些。”
……说的,还是屠城那件事吗?七刀心头一紧。对冯云点头道:“多谢。”
冯云摇摇头,转身引着七刀去了侧殿。
待七刀进去,她关上殿门,便退下了。早得了竹君的吩咐,宫室四周没人敢停留。
七刀走进侧殿,就看见竹生坐在几案前。看到他,她放下手中的奏章,凝视了他一会儿,唤道:“赵锋。”
七刀忽然屏住呼吸。这一刻,他意识到,坐在书案后的这个女子,是他的君王,不是他的爱人。
月上中天的时候,定远侯赵锋走出了女帝寝宫的侧殿。他站在廊下看着天上的月亮。没一会儿,那月亮便被一片乌云遮蔽,夜色便如墨一般铺陈而下。
赵锋一直站在那里没动,站了很久。
竹生的话一直响在他耳边。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可知道小节的感受?
生杀由人。身不由己,命不由己。没人……想做小节。
我知道你有理由,有原因。我也知道,这件事的后续反应。所以,你现在以功封侯。
作为你的君主,我接受你的作为,承认你的功劳。你该得的,我一分都不少你。
只是我,作为我自己……赵锋,我和你,就到这里吧。
她曾说过,如果有一天不再喜欢他,会明明白白的告诉他……
赵锋的身体忽地一颤。
不!她一定是太冲动了。过几天!等过几天!他再和她好好谈谈。
她明明也承认他的功绩,又为何不肯接受他这个人呢?她是君王……她当然是君王!她和君王这个身份,难道还可以分开吗?
为何,为何她……变得让他觉得如此陌生?
现在的她明明比当年的她还要强大,为何却要收起自己的刀?
她难道忘记了吗?即便是她,都曾被人强迫。这个世界,只有强者才能真正的无畏。
她曾经什么都不怕,现在,却在怕什么呢?
赵锋在竹生门外的廊下站了许久,他的拳一直紧紧的握着。
他和她隔着一道门,距离不超过十丈,却仿佛隔着天涯。他满心热切的归来,不料这里等着他的却是她与他的决裂。她变得如此陌生,仿佛他从未认识过她似的。
一直到露水打湿了鞋面,赵锋才终于离去。
“吱呀”一声,殿门打开,晶灯明亮的光洒了出来,门前廊下,石阶连着青石板甬道,有一道长长的影子。
竹生走出来,站在阶上,看着黑洞洞的夜和自己的影子,默然不语。
她忽然转头,长廊深处,黑衣绿眸的男人站在夜色中看着她。黑衣如墨,夜色也如墨,他像是融进了黑夜里,又像是她的影子。
竹生与他对视了片刻,转身回了寝殿。绿眸男人垂眸,后退一步,真正的融进了夜色里。
定远侯赵锋没几日就发现,他失去了自由出入宫廷的特权。
长宁宫的种种规章制度,由范深一手打造。在从前宫中只有竹生一个主人的时候,相对宽松。很多重臣都可以自由出入宫廷。还是在竹生有孕之后,范深力主强化并改革了宫城警备制度,使之严格起来。而后便是副相们入宫,也一样要遵守宫规和流程。
一直以来,有自由出入宫廷的特权的,就只有两个人——范深和赵锋。前者是女帝最信任的重臣,后者是女帝的情人。
赵锋甚至可以算是一直就住在宫里。他自己的府邸,那时候几乎就没怎么回去过。
可当赵锋再次想要入宫的时候,却被拦住告知要觐见陛下,须得按流程通报。定远侯的脸色,如乌云一般的阴沉。
他按照规矩通报了,竹生却没有见他。他没有立刻离开,转而求见太子。很快便有东宫女官亲自来为他引路。
竹生并没有隔绝他和毛毛。
她对他说,不管他与她之间怎样,他是毛毛的父亲,这一点不会改变。她也明确的表示了,不希望她和他之间的关系的变化影响到毛毛。
赵锋回想起了她的这些话,在见到满眼欢喜向他跑过来的毛毛时,那些想说的话就憋回了心里。
这世上,竹生爱毛毛,超过任何人。如果他以他和她之间的事去“影响”毛毛,会怎么样呢?
大约,会失去毛毛的“父亲”这一重的身份吧?赵锋摸着毛毛的头,苦涩的想。
他的孩子不是普通的孩子,他生来就是太子,将来……也会如他的母亲那般成为他的君王。
数日之后,在竹君的书房中,当要议的事都处理完毕,竹君在与丞相们闲聊的时候,玩笑般的对丞相们道:“定远侯年纪不小了,还没有妻室。诸位丞相,倒是也帮着操操心。”
其实自从庆功宴那日,定远侯被发现竟然没有留宿宫中,关于竹君与定远侯有隙的传闻便已经传了好几日了。现在,不过是被竹君亲口证实了而已。
能做到一国的丞相,就没有一个不是人精的。
范深最先笑着接口了话题,而后众人纷纷捧场,而后竟忽然惊觉,立国十三年,竟有一大批“二代”们到了适婚的年纪。谁谁谁家的儿子十分出色,谁谁谁家的姑娘不让须眉,一群丞相们忽然集体燃烧起了媒婆之魂。
这并非是因为他们天性八卦,而是因为澎国发展到现在,正是到了权贵们重新定位重新洗牌的时候了。婚姻结的是两姓之好,联姻是权贵们最常用的手段。
在男人们热烈的讨论中,殿中唯二的两位女性,竹生是微笑旁观,范翎是先望着她,而后垂眸不语。
待众相们离去,唯有范翎被留下。
“怎么了?情绪不高?”竹生问。
范翎神色复杂。她与竹生相识于少女时代,忽忽便已经二十多年,二人之间无话不谈,相知甚深。
她少时遭遇不幸,本亦自伤自怜。是竹生的陪伴和守护伴她走出了阴影,坚强了心志,让她浴火重生。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她不仅身居高位,仕途顺利,与丈夫杜城也是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如今已育有三子。
反倒是在她心目中强大无敌的竹生,无人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