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他拉起白衣小道长:“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山间萦绕的长风跌跌撞撞地将他们托起,少年的绣金长衣和身后人的白袍交织在一起,映着山溪宛然如画。
谢羽紧紧抓住他的手,看着林望安青碧眼瞳里略微的茫然神情,回头大笑,笑声在乱风里被撞碎:“你虽然一直在山上,一定没有来过这里吧?”
他停在溪水边长剑出鞘,单臂抱着酒坛,笑吟吟地挥舞起来恐吓白衣道长。
林望安仍保持着递出手的姿势,惊奇连连地打量着四周。青山碧水和他的眼瞳是一种颜色,苍翠的远山隐约如同面前少年人的眉眼。他日日居住在山中,听到泉声,却从来注意到,后山有一条青碧的山溪。
溪边,桃花满树殷红,色泽明艳,一束一束如春风软语的呢喃。千枝万树,连绵不断,好似少女含情脉脉的面颊,长风卷拂,一地缤纷的艳红。
谢羽一剑削开酒坛,得意地扬手,满坛的酒液咕噜噜倾泻而出,冲刷着剑刃。肆意的酒气中,少年人带着酒汁舞起剑来,雪亮的剑光和酒的浓烈破开满山的空灵静默。
剑锋过处,满树桃花席卷而起,和着他金衫长发飞舞,纷扬地像是下一场桃花雨。
最后一招使完,谢羽收剑入鞘,昂着头:“怎么样?我就说,这酒还可以用来洗剑。”
谢羽肩上落满了粉嫩的桃花瓣,花树下,人的眉眼俊秀至极,却生生将花的艳丽压下去。他转过头向林望安笑的时候,满山的绯泽都在一刻暗淡下去。
林望安没有意识到,自己望着他笑了许久,后来,谢羽说,你笑起来的时候,眉目间是远山悠悠,满目苍翠。
“你笑起来比满山桃花还美。”他那时似乎是如此回答。
“你父母对你那么不好,你为什么还要回去?”在回璧月观的路上,林望安忽然问,刻意移开眼眸没有看他。
谢羽死死地缄默着没有回答,满怀委屈,连脱口的声音都带了哭腔:“我母亲对我很好的,只是,只是……”他忽然一哽,没有再说下去。
林望安心中充满怜惜,没有再勉强他,只是微微叹息着抬袖拭去他脸上的泪痕:“走吧,回家。”
他刻意把“回家”两个字咬得很重,谢羽的眼睛猛地亮了,探手勾住他肩膀,重重点头:“嗯嗯,回家。”
那晚的秉烛夜谈中,林望安知道了谢羽的生世。他从来没想到,少年之前的十几年生命,居然如此惨烈。
谢羽的面容在灯下有几分苍白,静静讲述:“我母亲是孟氏后人,你知道孟氏吗?就是二十多年前因为返生香之术被灭族的那个。传闻中,返生香可以复活人,只要将他的灵魂及时地封印在返魂木上。”
他垂下眉眼,声音轻颤:“谢家老爷觊觎返生香,那时候他才弱冠之年,长得风流清俊,得知我母亲未死,暗中安排人去追杀她,又在关键时刻现身将她救下。我母亲对他一见倾心,过不了多久,就把自己给了他。”
“她知道不能名正言顺地陪伴在谢家老爷身旁,却还是,还是毫无悔意。她给我取名谢羽,字惜之,谢羽的谐音就是‘谢遇’。”讲到这里,他全身剧烈地颤抖着。
林望安默不作声地按上他清瘦的肩膀,少年靠过来,低低地说:“后来,谢家老爷真的得到返生香之后,就对她起了杀心。可是他明面上却和我母亲说,如果她杀了我,就能让她进谢府。我母亲不同意,带着我突出十二名杀手的重围。”
谢羽淡声接着说:“她带着我去找之前的好友金夜寒,后来就把我决绝地丢在那里,我哭喊着,她也没有回头。就这样,我在凝碧楼住了下来。”
“原来你的剑法是跟着金楼主学的吗?”林望安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生硬地转开话题,“金楼主擅长琴中剑,你虽然和她不是一路,剑法也很不错。”
谢羽淡淡地笑着,仿佛完全没有受到所讲事情的影响:“我那时一直怨怼她,我以为,她丢下我之后,就能进入谢府了。我恨了许久,直到有一日偶然提起,我才知道,她早就死了。”
他道:“她把我推进凝碧楼的那一日,身后其实插着剑刃,走出去的时候,她就倒下来死了。”
正文 第46章 持子厄珍珑其六
谢羽沉沉续道:“我在凝碧楼那几年过得很不好,除了金楼主会来关心我,其他人知道我是罪门的后人,都鄙夷而畏惧地对我做出各样不好的事来。后来我终于忍受不了,就离开了凝碧楼。”
“然而,金楼主在我走时叫住我说,我母亲送我来——”谢羽猛然把手握紧了,指甲在掌心掐出血来,被林望安一根根掰开。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晌,“我母亲说,希望我在凝碧楼学到一身好本事,然后回到谢家,认祖归宗。”
“其实我一身剑术,去哪里都好,偏偏回到了谢家的牢笼里。他们辱我畏我轻贱我,暗中不知谋害过我多少次。”谢羽深吸一口气,勉力平定下来,“你知道吗?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他们给我喂了让四肢无力的药物,准备将我杀死。”
“我母亲去世快七年了,七年一到,我就离开谢家。”他轻轻地说,因为长久的叙述而心神俱疲,阖眸似乎是要沉沉入睡。
林望安抬手熄了烛焰,将衾被覆在他身上,凑过去的时候,听见少年轻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悠悠如山夜的流泉。
他说的是:“你对我这么好,你要在这里等我。”
第二日他下山的时候,林望安没有去送他,只是托观里的师弟带了一坛酒,说是给他洗剑。师弟回来报说,谢公子喝了小半酒,余下的当场浇在了剑上,在一树桃花下,倒像是画里的人。
林望安再一次遇见谢羽的时候,已是小半年后。那日,山雾狂岚整日未散,白茫茫中唯一的亮色,是璧月观前色泽如血的踯躅花。他顺着山花一路走,竟仿佛听见谢羽喊人的声音。
“道长——望安——林望安——”少年清亮的声音曲折回环,仿佛无形的利刃,割破了沉沉的雾气。
他循声走去,山间的那一侧,依稀有金色影子绰绰闪动。谢羽呼喊着奔跑,脚下一踉跄,冲身而起,被飞奔过去的林望安稳稳地接住了。
谢羽满脸焦急,看见是他,安心地顿住,喘息着拽住袖口,断断续续道:“这山可真广阔,我早上就来了,在雾里面走了几个小时,还没摸到璧月观在哪里。”
“我若不来,你要在山里待一天吗?小心遇上山魈。”林望安眉头微蹙,拍去对面人衣上的尘土。
他牵着少年一路攀援向上,指着观门口大片的踯躅花:“你下一次来的时候,看见这一片明艳的红色,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谢羽攀折一枝花在手上细细地赏玩,绯色的清光映照得他面颊红润生辉。林望安定睛看去,他一身镶金长袍,蓝田玉冠束发,眉间点染血色朱砂,看起来甚是有世家公子的气派。
谢羽抬手将踯躅花簪了一朵在他鬓角边,舔舔唇,拍手笑起来:“不错,人比花娇。”
林望安微微一笑,推门将他迎进去,注水斟茶塞进他手中:“你一来就调侃我,最近过得不错?”
“还过得去。”谢羽脸上的笑容淡下来,抿唇良久,“谢宗主对外下了禁口令,说我是他唯一的孩子和继承人,禁止旁人再行议论,违者重罚。”
谢羽沉吟很久,才接着说:“我想,母亲的七周年之后,我可能不会离开谢家了——不是因为权势什么,她平生的愿望就是希望我能在谢家过得好,如今这样,想来她在天之灵会开心些的。”
他忽然挑着眉飞快地转移话锋,语气也低落下来:“说来也奇怪,我去宗族密室里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那一颗凝碧珠——望安,给你的礼物没有了,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当然不会。”林望安在窗前负手而立,因为背对着他而看不清神情。
谢羽如今在谢家过得很好,那就足够了。
有些事他永远不会知道。
谢羽下山的那一日,林望安负剑尾行直到谢府,他伏低身子在墙头,看着满庭来往的仆从绯短流长、搬弄是非,一晚上听得最多的就是“那小怪物功夫吓人”“居然又让他活着回来”。他手指紧紧抓住墙沿,指尖被尖利的碎瓦磨破,流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