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第114章
黄昏的时候,方中石派去的士兵还说殷鹤成去电影院捧哪个女明星的场去了。顾书尧原以为殷鹤成此刻正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完全没想到还在这里见到他。
原来他对外宣称的看电影不过是个幌子,她下午说不上来的那些气其实都白生了。
他能在出现这里,她其实是很高兴的。
然而面前的那个人恰恰相反,他似乎并不想见她。他只在她刚进门时皱了下眉,疑惑地盯着她看了一眼,然后就没有再看她了,脸色也变得冷峻起来。
不知是他不愿意理会她,还是对她这个看似无关之人的出现不满。黄维忠也在,他就跟在殷鹤成旁边,看到顾书尧过来正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好一会,然后朝她点了下头,他们今天倒都没有穿军装。
布里斯察觉到殷鹤成脸色的变化,笑着走过去朝殷鹤成伸出手,他也站起来和布里斯握手。
布里斯以为他介意他带闲杂人过来,于是用他日渐流利的中文解释:“少帅,这位是书尧书小姐。”
可他并不怎么想听下去,朝布里斯点了下头,便直接带着身后的侍从官走到中央的圆桌上就座。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一眼都没有看她。
身居高位久了的人,往往更看重脸面,她那天那样的话都说了,他怎么可能还愿意理会她。
有些事情她一直没有告诉布里斯,布里斯也一直以为她真的姓书。书小姐,书尧,那是她的笔名,她还用这个名字在报纸上长篇大论地讽刺过他,那一阵子街头巷尾都在笑他“鸡立鸡群”。
不过事到如今,顾书尧也不去管,她跟着布里斯走过去。圆桌的另一侧坐着的是来自德国和西班牙的两位军火商。
殷鹤成是不知道她会这两门语言的,她从法国留学回来,会英语和法语还是有据可循,德语和西班牙语却是怎么都说不通,毕竟一年之前她还是他身边什么外语都不会的未婚妻。
或许是他冷淡的态度给了她底气,既然是陌生人,便可不问过去。那位德国军火商率先起身与殷鹤成致意,随后西班牙的军火商也向殷鹤成问候,顾书尧没有犹豫,直接将他们所说的话翻译给殷鹤成。
她突然开口,那个人原本视线全然偏离她,头却不自觉往她那边转了一下。不过他也表露出过多的惊讶,打过招呼后直奔主题询问他们目前在售军火的情况。
这里只有她一个翻译,将中文译成外文依旧要靠她,若不是时间紧急,估计也不会两位说不通语言的军火商安排在一起,布里斯也不会想起她。
她先说的德语,后说的西班牙语,可以明显听得出是两种不同的语言,却是一样的流畅。连她对面的两位军火商都不禁抬起头来看她。那个人虽然始终没有看她,可他对面坐着的人的神情却还是尽数落入他的眼中,他不禁蹙了下眉。
倒是黄维忠在一旁惊讶地目瞪口呆,也不顾别人的目光,眼眨都不眨地盯着顾书尧看,像是想辨个真伪来。一年的时间,顾小姐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他在长河政府看到她做秘书时就已经够惊讶,他知道她会英语和法语,如今面前坐的这两位却是德国和西班牙人,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精通这么多门语言,简直不可思议。
殷鹤成和黄维忠比倒还淡然,只见他低头默了片刻,等顾书尧说完后,抬头问德国的那位商人:“五万支毛瑟步枪都带了多少过来?”待德国人回复后,又转过头去询问那位西班牙军火商迫击炮的情况。
他完全没有看她,她在他面前唯一的存在感便是每次都要等她说完后,他才会开口。然而这对任何一个翻译而言都没有区别。
他对他们枪支火炮的每一个型号都了如指掌,她突然想起当初在帅府的时候,他总喜欢在睡前靠在床头看这类有关枪支弹药的书。好在顾书尧之前也做过这方面的准备,翻译跟上了他,没有出任何差错。
殷鹤成的人应该之前就通过布里斯联络过这些军火商,因此没有谈多久便谈好了,这的确是一笔大买卖,布里斯说得装备十个师一点也不夸张,军费更是一笔巨额的花销,抵得上顾书尧上百个药房。
虽然这批军火不能一次性交齐,但是这两位军火商都是带了部分军备过来的,他们邀请殷鹤成的人直接去港口的货轮上验货。交易的地点之所以选在乾都港,是因为兵工厂大多在乾都,海运方便运往全国各个港口。
从这家法国旅社出去的时候,外头的天已经全部黑了。远处港口隐约闪烁的灯光就像夜空中的星子。港口向来风大,何况是冬夜,风一阵阵地呼啸而过。他们走在前面,顾书尧跟在他们身后,他的视线投向前方,完全没有回头看她。
殷鹤成在港口附近布了人,那五艘巨大的货轮靠岸的时候,殷鹤成的士兵跟着军火商的人上船清点数目。顾书尧也跟着殷鹤成他们走了上去,风吹得船身摇摆,走在甲板上有轻微的晃动。
殷鹤成走在前面,在船舱中拿起一支步枪上膛,他的动作熟练且迅速,试枪时也是极为专心的。只见他将枪在手中比对一会后,便将其递给一旁的黄维忠。他似乎对这批枪的质量还算满意,便让士兵接着点数去了。不用多久,这几艘货轮就会分散驶往燕北的几个港口,然后走陆路前往它们改去的地方。
布里斯在一旁,他脸上掩不住的笑意,这样一单生意下来,是一笔不菲的中介费。他今天太高兴了,平日里极会察言观色的人物,也没有看出某些端倪来。
等他们这批货验完,她今天的工作也就结束了,听殷鹤成和他们刚才的交谈,他自己马上也要回燕北了。港口这一片已经全部警戒,也是严正以待,可以今后的每一步都不会容易。
海上的风越来越大,海中的浪潮汹涌起伏。不一会儿,有雪花被北风卷着吹过来。顾书尧迎着风看了一眼,天边那轮明月已经快升到中天了。她该不该跟他提抗菌药的事情?留给她考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殷鹤成面容依旧冷峻,他远眺了港口一会,许是见风浪大了,便和那几个军火商往码头上走去了。布里斯也会德语,他也能充当一部分翻译。顾书尧出了一会神,他们都忘记提醒她了,已经走远了她不过是一个翻译,并不是多要紧的人。
她看着他们往前走去的背影,连忙赶过去走到他们身边。然而她到甲板边缘快追上他们的时候,一个浪花突然袭来,整个船身猛地一晃。
顾书尧没站稳,差一点就要跌下甲板,底下便是深不见底的海水。也是那一瞬,走在她身旁的那个人突然伸过手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臂,往自己这一侧拉过来。
许是事发突然,那个人动作迅速,手也握得很紧。
她惊魂甫定,更多的却是意外,因为她已经闻到了他身上的烟草香味。她抬起头看了跟前的人一眼,只低声道了声,“谢谢”。他似乎也有些意外,一时没有回答她,低头到了她一眼,等她站稳后,便松开手转身走了。
他转身的片刻似乎还蹙了一下眉,看得出来他并不想在她身边久留,心情似乎也不畅快。他做得到见面不相识,却还是做不到见死不救,明明他面对的是一个盼着他死的人。
军火交易本来就该隐蔽,耽搁太久会引人注目,殷鹤成的汽车已经停在港口了。他走的匆忙,这么一大批军火运过去,想必局势便更加紧张了。虽然她也不敢确定这批军火运回去会和她想象的一样对准外侵的敌人。
然而战争不是儿戏,她犹豫了一会,突然想相信他一回。顾书尧往前追了几步,“殷鹤成,你等一下。”
第115章
顾书尧刚说完,那个人虽然没有回头,但是闻声脚步也停下了。
港口的风很大,他在风中站着,穿的是一身深灰色西装,在夜色里背影被勾勒得愈发英挺。
顾书尧见她停步,深吸了口气,直接走上前走到他身边。他仍看着前方,只用余光扫了她一眼,语气是冷的:“有什么事么?”
她看了一眼周围,虽然都是他的人,但还是担心人多耳杂,毕竟事关一大批磺胺药。她想了想,看了前面他的车一眼,平静道:“去车里说吧。”
听她这么说,他稍微愣了一下,低头看了她一眼。他没有回绝,直接带着她往汽车那边走。
黄维忠和侍从官们早就在车旁候着了,见顾小姐跟着少帅走过来,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而少帅的脸色也并不是那么好看。
即使关系僵持,他还是有他的风度,亲自替她拉开车门,让她先进车厢。
车厢里光线很暗,透过车窗玻璃,隐约可以看到货轮上的灯光。车厢里就他们两个人,他坐在她的旁边,目光投向窗外,口气冷淡:“想说什么?”
她说的那些话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句句剜心,他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
她看得出他不想与她多说,想了想,索性直奔主题:“殷鹤成,你需要磺胺药么?”
他闻声顿了一下,回头瞥了她一眼,“你说什么?”
“磺胺,抗菌药。”
他没有听错,她说的磺胺就是如今他紧缺的抗菌药。
她也没有跟他全盘托出,将她当初对方中石的说辞又跟他重复了一遍,“我在法国的时候认识了几个朋友,研发出了新型磺胺药,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让他们卖给你。不过有一个前提。”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必须和日本划清界限。”
他没有回答好与不好,却忽然转过头来,直接盯着她看:“你到底是什么人?”
果然,她今天的表现还是让他起疑了,毕竟一年多前,她还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乡下小姐。如今又是德文、西班牙语,又是磺胺药的,任谁都会起疑。
然而顾书尧并不避讳他的目光,抬头望向他只缓缓说了三个字,“中国人。”她的眼中有浅淡的笑意,声线也是平静的。
他微微敛了一下目,也没有对她的这个答复做出评判。他忽然想起大约是一年前,她在燕北大学的礼堂演讲,他至今还能回忆起从礼堂的广播里传出的她的声音。当时,如果不是他即时制止,她或许已经丢了性命。可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挨了她一耳光,那还是第一次有女人打他。
顾书尧见他没说话,又接着道:“如果你能答应这个条件,乾都城里目前有二十箱现货,我明天就可以派人给你运过来。”
她说完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她还是愿意相信他的承诺,与他相处下来,他从前答应她的事情,他其实都做到了。
殷鹤成从口袋里翻出一支烟,点燃抽了两口,突然回头来看她:“二十箱远远不够,一场几千人的战役打下来,这些药就已经不够了。”
的确,和日本人打起来哪里只是一场上千人的战役?即使是将侵略者赶出国门,打仗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他虽然没有正面回答她,可他这样说便已经是在答复她了。
她生产磺胺的设备已经运往盛州了,以后盛州的药厂也可以生产,过几天顾书尧想到这对殷鹤成说:“放心,以后可以持续供给,这种新型磺胺药产量要比从前的高很多。你放心这批药的纯度、质量都是可以保证的,当然你也可以请人检测。”
殷鹤成点了一下头。
他们的对话没有预期的尴尬,反而像是在一本正经地谈论正事。她喜欢这样的感觉,虽然没带什么情感,但感觉得到了尊重。不像一年之前,她在他面前更像是一个玩意。
殷鹤成明天才回燕北,她今晚回去准备便好。磺胺药说好送去火车站,明天正好放在殷鹤成的专列中运回去。价格虽然一时半会没有谈,但她也明白他不是个会在金钱上亏待别人的人。
他是个话少的人,他们这样便已经算谈好了。
既然结束了,她也该走了。布里斯那里有车,过会可以直接将她送回去。顾书尧将她那侧的车门拉开,刚准备出去,却听见身后有人开口:“没想到你也愿意和我做这桩生意。”他的声音冷冷的,还带了些嘲讽。
听他这么说,她愣了一下。她卖给他的是磺胺,是救命的药,而她曾经说过她希望他能早点死的狠话,她也不确定他是不是这个意思。
她回头去看他,他的视线也落在她身上,正好和她交错,不过转瞬又移开了。他偏过头将烟头按灭,吩咐黄维忠去了。
黄维忠正好看见顾书尧从殷鹤成车上下来,从前她和少帅的关系他还能看懂个几分,如今他已经完全不明白了。这两个人怎么想的,他都说不清楚。
顾书尧回去的时候,布里斯已经在车上等她了。布里斯因为赚了一大比中介费,心情格外的好,“这种军火生意,一年只要做上几笔,别的什么事都不用做了。这回我一定好好请你的客!改天再把何公子叫上,真是白便宜他了。”
布里斯发的其实是中国的国难财,但说到底,他只是一个法国人,他做的事情也是在帮中国,也无可厚非。据她所知,中国其实也有中国人的兵工厂,就像盛军、乾军内部其实也是有的,但是造出来的军备还是远不如外国的先进。以往乾军手底下的装备其实也是在那几个外国军火商上买来的。而如今,临时要备起战来,即使加班加点生产也来不及。
顾书尧想了想,笑着对布里斯说了声,“好”。她说话的时候,汽车已经开动了,就跟在殷鹤成车队的后面。
那边的货轮也已经起航,这边港口数辆汽车一同朝乾都城驶去,从上空俯瞰,还可以看到成列的汽车灯光。不过刚进入乾都城,那条浅橙色的光影便分流了。
布里斯突然想起什么,问顾书尧:“你刚刚跟少帅说了什么?”布里斯向来不喜欢管别人的私事,因此殷鹤成和顾书尧的关系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但是这回他也好奇,这位书小姐似乎认识少帅。
顾书尧之后还需要布里斯的帮助,便也没瞒他,“我准备将磺胺药卖给盛军。”她只能卖,毕竟生产成本在这里,殷鹤成的军费和她的那些钱想比,自然是多得多,小菩萨何必去接济一尊大佛?
“磺胺?”布里斯倒愣了一下,虽然他一直在帮着顾书尧办药厂,但是他也不知道她这批药究竟是要卖给谁?没想到还是卖给了盛军。说来也巧,从去年开始他就听说盛军一直在想着采购磺胺。他认识一个德国佬就是再卖这个,当时还被殷鹤成叫去了,但后来牵涉到盛军里的一些关系,德国佬为了保命赶紧跑了。
顾书尧先回的药厂,因为下午有人跟踪的缘故,布里斯不放心,陪她一起回去的。连夜将二十箱磺胺药装上车,天一亮便运往乾都火车站。这二十箱磺胺药是下午便打包好的,谁都没注意到有一箱药里少了几小瓶。
顾书尧一宿都没有睡,回到乾都的公寓后,倒床便睡了。直到十一、二点的时候听到电话铃声响才起来。
是姨妈打来的,顾书尧原先还以为是药房的事,听姨妈一说才知道是她即将临盆了。昨儿夜里以为要生了,连夜里送到医院去,结果只是虚惊一场。姨妈对生产这件事很害怕,特意在医院里给顾书尧打的这通电话。许长洲虽然对姨妈很好,忙完了便陪在她身边,但药厂那边正忙,他的时间也不多。她身边虽然也有佣人伺候,但还是少了个说话的人。
孩子临盆的日子一天天靠近,她也越来越担心起来。
按照现代的说法,姨妈也算是高龄产妇,生起孩子来要危险些。姨妈虽然在电话中没有让顾书尧回去,但她还是打算回去一趟。许长洲两头都忙,盛州的那边的药厂她也该去看看了。
孩子出生应该就是这两天了,那个时候她能陪在姨妈身边自然是最好的。顾书尧挂完电话后,又接到何宗文的电话,她将她准备回盛州的主意告诉了他。
电话那头,何宗文听她有些急切,虽然他内心深处还是不太希望她回盛州,但他知道她是个有主见的人,便说:“我让司机今天就送你过去?要不明天我跟父亲告了假,我陪你一起。”
顾书尧婉拒了他,她也就回盛州一趟,没必要这么麻烦,而且这个年头汽车远没有火车快。她一个人坐火车去便是了,她记得每个月的这一天,下午正好是有去盛州的火车。
她只交代何宗文让他和布里斯一起留意乾都的药厂。
这年头坐火车票价贵,从乾都到盛州得要三千元,因此坐火车出行的人并不多。火车票也不预售,得临时去买。
顾书尧收捡了行礼,匆匆赶往火车站,哪知刚到售票处,便听到人说今天去盛州的火车推迟到夜里了,但并没有告诉原因。
又要耽误时间,顾书尧在候车处等了一会,实在闷得慌便往外走。与其这样等着,不如晚上再过来,哪知她走到马路边上,便有一列汽车车队开过来。
顾书尧远远一看,觉得像殷鹤成的车。不过她也意外,殷鹤成怎么还没有回去。
果真那列车队在她跟前停下,黄维忠走下车来,喊了声,“顾小姐”,又将一侧车门打开,“少帅叫您进去。”
他找她什么事?顾书尧钻进车厢一与他交谈才知道他误会了,他还以为她是为了磺胺药的事情有事找他。
“磺胺药你的人已经装上火车了,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见他打量她的皮箱,她也不瞒他:“我姨妈要生产了,我回盛州去陪着她。”她看了眼手表,“不过火车不知道什么原因推迟了。”
他默了一会了,忽然说:“我正好也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