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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节

      车辆纷纷, 人马簇簇。那些看客只知道是湖州来的皇商来泉州办事,因此排场格外不同:凡使用的器具, 一色都是齐全华贵的,不同平常所见。只说这乘坐的马车,便是郑卓和宝茹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安哥儿、婧姐儿和新哥儿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
    然后是宝茹的几个管家媳妇小吉祥、菡萏等人,几个贴身丫鬟小霜、小雪、绿萝等人,安哥儿、婧姐儿和新哥儿的奶娘,郑卓身边由春安打头的小厮,还有一干粗使婆子媳妇子之类。都是各坐了马车,连起来竟然占住了半条街!
    白溪县的平头百姓是看热闹一般的,在那街上见是不认得的豪商摆排场,都站在两边观看。那些小门小户的妇女,也都开了门,在门口站着,七言八语,指手画脚,就像看那端午社戏的一般。只见那些车轿人马,浩浩荡荡,一片锦绣香烟,遮天压地而来。却是鸦雀无闻,只有车轮马蹄之声。
    有那帮闲的就咬着指头赞叹道:“好大的场面!咱们泉州算得上是豪商汇聚了,只是到了咱们县里就要差一层。这样的场面是难得有的——只怪咱们白溪县没出几个富可敌国的,不然就是搬到府城里去了,根子也在老家,总能分润一些好处!”
    旁边另有一个子弟就问道:“只是不晓得这是谁家的排场,仿佛听人说是湖州来的皇商。可这天南海北的,可是远着咧,怎得人家来咱们白溪县打饶?就是要什么样的货物,难道不是在州城那边更方便?”
    有一个老相公就嘿嘿笑道:“话可不能这般说,若是人人都这么想了,咱们白溪县的瓷器、雕版之类的怎么卖得出去!虽说州城里什么都有,但是总归是被人赚了一道去的,真要讲究赚头,自然还是直接来咱们县里更便宜!”
    其实这就是胡扯,一个更有见识的就嗤笑道:“可别说笑了!人家又没得咱们这儿相熟的,只怕货价还比不得在泉州城里的喱!况且人家也是皇商,真是有些赚头,这样的小事也就是打发手底下的掌柜供奉之类来料理就是了,哪里用得着拖家带口的。人家定然是有什么事情来,弄不好是祖籍咱们白溪县的!这一回回来要编订家谱,修葺祖坟之类的!”
    不得不说这人是有些见地的,虽然说的不算全对,但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能得到这样一个相对精准的答案,已经算是心里很有计较的了!郑卓带着宝茹和孩子自然不是来做生意的,实际上他做的事情确实是一些私事,和祭祀先人有关。
    不过事情虽然严肃又重大,但是郑卓和宝茹并不着急。一个是这些年都等待下来了,也不在乎赶这一日两日。另一个就是这事情也不能随随便便唐突了,刚到这白溪县就慌手慌脚地做事,到时候才真是容易各样遗漏!
    宝茹是先遣了小厮过来,包下了白溪县最好的客店的。本来宝茹是想租下一个宅子的,但是租宅子的一般都要租一年以上,宝茹他们停驻白溪县怎样也不会超过三四个月的,除非大把撒钱,不然谁肯租。
    宝茹自然是有钱可撒的,但是不值得,又不是不把钱当钱的暴发户。算算账就知道在客店住下还要更加划算,既然是这样做什么还要花那个冤枉钱。所以这个时候姚家的车队就是往那家已经包下的客店去的。
    到了客店,宝茹和郑卓只是带着三个孩子在大堂上坐了,有人来给奉上茶点。这时候是仆人们忙碌的时候,几个领头的都指挥着其他人把行李从马车上卸下来。然后先找出宝茹和郑卓以及少爷小姐的箱笼,打理房屋收拾床铺之类。
    小吉祥专门料理宝茹和郑卓的屋子,先让丫鬟拿了香熏了一遍屋子,边边角角都不放过。然后才让换上自家带的铺盖被褥枕头之类,吩咐道:“先把那纱窗屉放下来,帘子拉上去,屋子里透透气再说。让几个嫂子仔细打扫一遍屋子,然后就不必熏香了,只放一些新鲜的花束就足够!”
    仆人们忙碌起来,井井有条忙而不乱。宝茹和郑卓本来是在休息,不过喝了茶吃了点心,一时又觉得没什么事可做,于是宝茹就道:“咱们这一回过来只怕还是要和你家一些叔叔伯伯打交道,毕竟这修祖坟的事情哪里是咱们‘外人’可以越过宗族的。”
    这些郑卓自然不会是没想过的,事实上他一样一样都考虑过。现实是,他哪怕再不想和那些‘家人’打交道,这一回还是要硬着头皮上门,于是道:“先写个帖子上门,讲清来意,之后就直接上门就是了。”
    郑卓并不想和那些人做什么商量,他理性上觉得越是商量只怕越是有事,索性去个信儿,到时候直接上门就是了。郑卓的这个手法可以说是简单粗暴了,和他平常显得温和的为人处世方法全然不同,以至于宝茹心里更加明白了当年究竟‘仇恨’到什么地步。
    既然是这般,宝茹也就越发明白自己的立场了——对着郑卓的那些亲戚她自然是口头的客气都不用了。她直接道:“既然是这般,那倒是省了不少事儿。不过一样就越发该早些准备起来了,头一个就是要给县太爷上拜帖。县官不如现管,更何况这又是县官也是现管的。到时候走通了县衙,就是有个什么事儿,也是起不来什么风浪!”
    宝茹这是防范于未然的意思,姚家在这白溪县自然是外乡人。即使有皇商的名头,但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郑家不算什么地头蛇,也要防着阴沟里翻船不是。所以要走通官面上的关系,这样就是出事了也兜得住。
    既然已经是特权阶级了,宝茹自然不会拒绝享受一把特权阶级的待遇——譬如说官商勾结什么的。当下就让拿了体面纸张写帖子,又备下二十匹锦缎、十八样点心、一匣子银子并其他四杠礼物,然后让春安带着自家名帖和这些礼物往白溪县知县后宅里送。
    宝茹这边是忙碌着这些先遣的事情,想着这些准备做完了,再去郑家。但是巧合,这时候郑家就在议论姚家一行了——这倒不是他们认出郑卓了,郑卓可是一直在马车里没露过面。而是姚家排场令人赞叹,正好被看见了,自然引得议论。
    郑家在白溪县也是一个大族了,人口多。不过郑卓的父亲只有一个嫡亲哥哥,其余的都是些堂亲,这也是当初只能投靠他大伯的缘故。毕竟对于一个病秧子族人谁家都是不肯接收的,他大伯作为亲兄弟却不能推辞——不然看着兄弟死吗?宗族里该怎么处理!
    只说这郑卓的大伯一家,底下也有好几个儿女,除去已经出嫁的女儿,如今家里是和三个儿子以及一个小女儿生活。而且三个儿子都已经娶媳妇了,不过父母俱在自然没得分家的道理,所以如今一大家子依旧住在一起。
    俗话说‘牙齿还有碰着舌头的’,这一家人长久生活,总也免不了一些磕磕碰碰。譬如这郑家三个儿媳妇就对于一直不分家颇有些意见,平常为了一些私房钱之类的不知道吵了多少回嘴了。
    不过碍于家里公公还有一个坯室,婆婆有一个小赌珰,这些都是家里最来钱的。不然按着几个男子汉的工钱哪里过的上这样舒舒服服的日子,这也是掌握了财权,就掌握了家庭最高权力的例子了。
    当时正好在街上看热闹的三个妯娌中年纪最小的周氏就忍不住道:“嗳!也不晓得是谁家的排场,也没看见那家豪商,只是看见几个丫鬟婆子进进出出了。那才是大户人家的样子罢!只看那几个小丫鬟举止行动就不同了,怪不得人家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户女’呢!果然有些道理!”
    妯娌中的大嫂也笑道:“你倒是看了这些,我只是看着人家穿衣打扮了,只是一些婢女媳妇而已,但是一个个头上戴着黄霜霜簪环,满头花翠,勒着翠蓝销金汗巾,蓝绸子袄儿,玉色云缎皮袄儿,黄绵紬裙子,脚下纱绿潞紬白绫高底鞋儿。齐齐整整的,真是好看!”
    另一个没说话的老二媳妇秦氏这时候也嗤笑了一声道:“人家是什么门户,说是湖州那边的皇商喱!这样的人家拔根汗毛比咱们的腰粗,人家婢女媳妇穿戴比一般殷实人家富贵又怎么了——我只听说那样的人家,主子身边的丫鬟,日子过的比一般好人家的小姐还强呢!”
    说到这儿她忍不住叹道:“也不晓得爹娘是怎么想的,偏偏想着小姑去进高门大户。虽说宁为富人妾,不为穷□□。但是说起来大户人家的小妾难道是随便当得的?人家什么样的美貌小娘没见过,只说家里就有多少出色的丫鬟婢女,偏偏会外头纳一个小家碧玉?”
    大嫂只是摇头:“小姑生的好,爹娘有些心思也是寻常的。到时候家里真要能攀上什么富贵人家总是好的,也是咱们郑家得利来的。”
    这一回秦氏不说话了,周氏却是不服的:“大嫂这句话说的好没道理!小姑生的好,但是也有限,不过是比起周遭邻里的姐儿罢了!咱家又没得门路,怎么给小姑找个好人家——就是真的成了,也要想想算个什么,哪家大户人家把个小妾家里当正经亲戚?”
    这不是秦氏和周氏刻薄,实在是她俩早有意见了。郑家最小的女儿名叫芳姐儿,在这邻里之间生的算是出挑的。因此郑卓大伯和大伯母就有了‘不重生男重生女’的念头,想凭着女儿的美貌飞黄腾达。
    为此做了许多投资——送女儿去上等女学念书,学习各种才艺,穿戴上也是超出家庭水准的。甚至还给芳姐儿买了一个小丫鬟,专门照料她饮食起居。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要花钱的,若是芳姐儿将来真能进富贵人家,这一切都不会亏本,但是如果不能呢?
    这花的是郑家的钱,换句话来说,花的是郑家儿子将来会继承的钱,这就已经足够几个嫂子心里暗恨了。更何况这几年芳姐儿年纪越来越大,想象中的‘金龟婿’却一直没有出现——这不断地证明,一切不过是郑家二老的一厢情愿,芳姐儿进不了高门大户了。
    这些年的投资白费了,但是芳姐儿每日还是受着郑家最好的供养。很明显,郑家二老还没有放弃。但是三个儿媳妇如何想的——她们穿着普通的棉布衣裳,但是芳姐儿却能穿绸。她们吃的是普通饭菜,芳姐儿吃的却是更精细的食物。她们每日还要操持家务,但是芳姐儿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就是端茶倒水都有丫鬟做!
    这样的落差日日都是有的,几个儿媳如何心里痛快,就是说着软和话的大嫂,心里只怕也是有不平的。在她们看来,芳姐儿已经十八了,眼见得也没什么‘前程’了,既然这样还不如赶紧找个门当户对的嫁了,免得做了老姑娘,赖在家里一辈子!
    大概真是应了那一句‘说曹操曹操就到’,几个妯娌念叨了一回芳姐儿,芳姐儿立刻就从外头进来了。立刻三个妯娌就噤声了——她们可不傻,家里屋子窄,耳目是瞒不住的,想来芳姐儿刚才是听了一回墙角了!
    芳姐儿如今眼睛红红的,已经是十分委屈的样子,道:“嫂子们何故这般编排我!我自问是从来小心不过的,在家也没有开罪几位嫂子,竟不知值得这般说了去。言语如刀的,只怕嫂子们心底是如何嫌弃我的!我看我也不必赖在家里了,纵使不能嫁人,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也好过做几位嫂子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这话说的厉害,若真是一般的只怕就要觉得脸面上十分过不得了。但是郑家这三位媳妇个个都不怵的,嘴巴最快的周氏就道:“小姑也别就是说话这么厉害,我们也算看着小姑长大的了。说一句不好听的,咱们情知小姑肚子里有几个小九九!若小姑真是个有魄力的,当下就去绞头发,我还高看你一眼!”
    芳姐儿被周氏噎得死死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哪里是真的想绞了头发做姑子,只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见芳姐儿没了言语,周氏轻蔑地嗤笑了一声。她一惯晓得这个小姑,看上去是上等女学里出来的文雅女孩儿,但是骨子里和她们这些市井女儿并没有什么不同,好吃懒做、斤斤计较、平凡庸俗。
    但是周氏自认为自己比芳姐儿还是强一些的,那就是她有自知之明。她晓得自己是个甚样的人,也没有过什么不切实际的妄想。但是芳姐儿却不同,明明是一样的人,偏偏她以为自己是鹤立鸡群了。
    比旁人高了不知多少,是个大小姐一般的人物,将来一定是要到大户人家享福过富贵日子的。就是如今媒婆说了一家又一家,始终没有她想的那些人家结亲,都拖到这个年纪了,依旧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芳姐儿可说不过这个嘴巴最厉害的嫂子,不过她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大声道:“珍珠!珍珠!手脚怎么这般慢?难道我家是买你做小姐的么!快快把晚饭准备起来,不然到了时候我爹娘回来却没准备好饭食,到时候仔细你的皮!”
    珍珠就是芳姐儿身边的丫鬟,郑家也只有她一个仆人。所以名义上她是芳姐儿的丫鬟,但是实际上家里许多活计她都是要做的。她如今在郑家已经七八年了,郑家上下是什么人清楚的很,特别是芳姐儿——她可不是一个慈善人,真让她有借口朝自己撒气,那可就有苦头吃了!所以珍珠立刻飞快地钻到灶间去,只求这风波不要殃及到自己。
    芳姐儿的话表面上没什么含义,但是立刻让她三个嫂子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般——只因为她话里抬出她爹她娘,这就是压制住几个嫂子气焰的原因了。不说做儿媳的天然在公婆面前矮了一头,只说女儿和儿媳哪个亲就足够有答案了。
    所以说,周氏三个安分下来了,毕竟芳姐儿若真是在婆婆面前告一状,到时候可有小鞋穿。不过芳姐儿很少祭出这个手段,倒不是她觉得这不好,不过是她也知道不能和几个嫂子撕破脸罢了,毕竟就算是她娘也不会让哥哥们休掉几个嫂子的。
    别看男尊女卑,男子一纸休书就能休掉妻子,但在民间这种事儿是很少的。只看几个嫂子都是有儿子,为郑家开枝散叶,这就足够站住脚了。再有普通人家钱财不丰,哪里来的本钱娶第二个老婆!
    果然的,直到晚间郑家二老回来,芳姐儿也没有真的告状。不过是如同往常一般在母亲面前撒娇作痴,百般讨好。三妯娌暗地里不知翻了多少个白眼,但表面上不说,只是眼睛错开,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
    芳姐儿只是娇声道:“娘!你就允了我吧!我也听人说了那湖州来的豪商排场,听说他家丫鬟仆妇都是扬州那边的时兴打扮呢!簪环之类的我不要,如今铺子里有的汗巾子、香袋儿,又不贵,你就与我买嘛!”
    郑卓这大伯母自然是疼爱小女儿的,不过她又是一个生性节俭的,这时候就十分犹豫了,一会儿才道:“那些扬州的花儿粉儿的,你也有不少了,拣着以前的使用就是了,何必这样浪费银钱?咱家哪有那许多闲钱!”
    熟悉母亲的芳姐儿晓得母亲这里头的拒绝并不坚定,于是再接再厉,不停痴缠了一番。大伯母还没允诺,大伯父先忍不住道:“你就与她买罢!那样的玩意儿能要几个钱?你少叉一圈叶子牌什么都足够了!”
    大伯母经营着一个小小暗珰,多多少少就染上了一些习性,虽然不至于好赌,但是一些小小输赢的游戏还是很爱参与的。她哪里听得丈夫这般说,立刻道:“我难道是自己爱这个,只是做了这个生意,人凑不齐搭把手罢了!”
    然后又道:“呵!罢了!如今你是个唱白脸的,这坏人只有我来做了——小孩子家家的,难道就随便她用钱而不知俭省?咱家又不是富贵人家,她要是大手大脚惯了,难道供得起?”
    大伯父面上有些不耐烦了,按着他的想法芳姐儿将来是要嫁入大户人家的,既然是这样大手大脚又有什么关系。甚至那些扣扣索索的习惯反而不好让她有,不然才真是丢脸呢!
    然而不等他说出来他的想法,这时候外头响起了一阵拍门声。让儿子开了门,进来的却并不是哪个熟人朋友,而是一个大户人家小厮模样的少年。
    “这位便是郑老爷吧!我奉主家之命,来给老爷送上拜帖!”
    第144章 前倨后恭
    “大嫂, 你是咱家最早进门的,你可知咱家有这样一个亲戚?你见过这小叔子没有?这可是稀奇了, 我进门也十多年的, 竟然是从来没听过家里还有这样一个起亲戚的!”
    周氏声音低低地与大嫂说话, 实在是刚才的事儿叫她震惊——她是没想到的, 之前被大家议论纷纷的来自湖州的大豪商竟然会是郑家人!而且算起来还是公公的正经侄子,丈夫的嫡亲堂弟。这样的关系已经足够亲了,但是她自嫁到郑家起竟然都没听郑家人提起过有这样一个亲戚, 就算人家是出外打拼了,也不至于没一句话罢!
    大嫂倒是知道的多些, 因为郑卓还没离家的时候她就进门了,所以当年的事儿她是全都看到了的, 包括郑家是如何待这个小叔子的。要她当年来说,或者心里也有些不忍,但是她一个新媳妇莫说没得说话的地儿, 就是有也轻易不会说的。
    郑卓当时处境确实可怜, 但是她也不说救苦救难的。世上的可怜人多了去了, 一个依附亲戚过活的孩子自然没有什么好日子。毕竟郑家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 一个孩子就是一个负担, 自家孩子还好。要是像郑卓一样的,使唤刻薄是寻常的。
    但是这一会儿大嫂就有些后悔了——家里没人能料到郑卓能发达。不说当年如何待他,就说这些年来郑卓父母的坟茔也是没人打理的, 这本是亲戚该有的心意。但是因着郑家大伯和大伯母心里心虚,越发想避开弟弟弟妹的坟茔, 便彻底不管不顾了。
    大嫂忍不住多想,当初要是一家人和和乐乐的,如今郑卓发达回来了,那岂不是家里都要沾光?只是这个好处如今是没有了。她不是公公婆婆那样有些老糊涂了,晓得这世上没有以德报怨的人。也不是心里存着想法的妯娌和小姑,她们是根本不知当年是什么情形。
    要她来说,若是郑卓能心平气和,而不想着为当年之事报复出气,那就是上上签了!不过这话她不会说,这时候全家人都是热热闹闹的,正想着能沾一沾富贵呢!她说这话就是讨人嫌了!
    所有人里头最欣喜的当属芳姐儿,她脸上浮现出绯红,道:“这可是真的?我有一个做皇商的堂哥?娘,明日去见堂哥带着我一起去吧!说来我都不记得当初还有个小堂哥呢!这一回堂哥难得从湖州回来,咱们兄妹可不是要好好亲近!”
    大伯母也是笑的合不拢嘴,道:“好好好!这是正理!到时候咱们全家都去,只是你几个姐姐暂时赶不回来了,不过咱们先送信儿给她们,想来卓哥儿也不会只一两日就走,这一回只怕也要呆些时日。说来,你虽不记得了,但是你小时候是卓哥儿日日抱着你呢!你几个姐姐都没那好耐心哄你,只是卓哥儿带你,这一回见了可不是要好好亲近!”
    这一夜得到大好消息的郑家人大多都是欢欣鼓舞的,正如他们在议论郑卓一般,郑卓也在细细地同宝茹说起自家大伯一家。当然,郑卓已经十几年没回过白溪县了,更不要说大伯家,所以很多新的了解是在泉州的时候就提前遣人过来打听好了的。
    郑卓看了一回打听来的消息,指着芳姐儿的名字道:“芳姐儿是大伯母的晚来女,十分爱重。那时候大伯母晚间有生意,别人也不愿意,所以是我晚上守着她。”
    郑卓没说的是,当初他因着芳姐儿受了多少责罚。芳姐儿婴孩时候并不是一个乐意安稳的,夜间啼哭是家常便饭,郑卓要是疏忽了她,第二日大伯母有的是法子折腾他。那些日子他白日要做事,晚间因照料芳姐儿连睡眠也不得了,实在是苦不堪言。
    宝茹不晓得这些内情,但是她不会误以为是这个郑家还有郑卓怀念的人。她对郑卓的情绪是很敏感的,她立刻就知道这个芳姐儿郑卓也是没有什么喜爱之情的。这个宝茹就有些奇怪了,算一算年纪,当初郑卓离开泉州的时候芳姐儿还是一个无知孩童呢,就算对郑卓不好,也轮不着她吧。
    郑卓却只是摇了摇头,陷入了回忆里。是的,作为婴孩,芳姐儿再不安稳也不能怪她,一个女婴知道什么。真正让郑卓暗恨的是后来芳姐儿四五岁的时候,或者小孩子才上最天真残忍的,凡是郑卓的几个堂哥闯了什么祸都会推给郑卓,而芳姐儿往往是那个‘证人’。
    一般人眼里小孩子都是不会说谎的,所以通通都是郑卓的错了。芳姐儿或许是被她的哥哥们教唆的,但是作为受害者,被污蔑的人,郑卓看到那个玉雪可爱的女孩子多的不说喜爱,而是一种深深的厌恶!
    宝茹也不欲多问,不论怎么说,她是站郑卓这边的。郑家人她是一个也不认得的,郑卓的态度就是她的态度,既然郑卓没什么喜爱之情,她也不会一下子爱心泛滥,对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子有什么爱惜。
    宝茹也不过就是随口道了一句:“算一算你这堂妹也快十九岁了吧,怎得还没成亲?这倒是不多见的,难不成是你伯父伯母太爱惜这个晚来女了,这才一直留到了如今。”
    遣人过来打听消息,但是他们也不是本地人,打听来的都是明面上的消息,至于郑家是想借着女儿攀富贵之类,这哪里是一两日能打探到的。所以郑卓也不能回答宝茹,只是把一叠写着信息的信纸合拢起来,道:“也没什么好看的,明日见面也不需太费心。”
    是的,不需太费心,这就是郑卓如今的态度了。其实若不是他为人子的心情,想要让底下爹娘安心,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回白溪县了。对这个地方他没有一丝思乡之情,有的只是不堪的见不到日光的回忆,这是他不想再回首的。
    第二日,郑家一家早早来到了郑卓一家所在的客店——或许长辈一家来访晚辈是很不合礼仪的,但是按着如今的世风世情,时人重财势而轻礼节,所以也都觉得理所当然。实际上郑家一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郑家一家来的早,幸亏宝茹和郑卓也早起了,不然还有另一番尴尬。因为有客人,宝茹便不再做家常打扮,而是让丫鬟们启出一些见客的隆重首饰和大衣裳来——这既是礼仪,也是一种威慑。
    并不是宝茹无聊到要炫富,而是她已经知道了郑家人并不是和善的存在,那么华服宝饰先震慑对方一番显然是一个省时省力的做法。这也是心理战术了,这世上多的是先敬罗衣的,先让他们从这个角度有些仰望,之后也会收敛一些。
    这也确实是有用的,郑卓见郑家诸人是富商打扮,不过男子装扮能豪富到哪里去,何况郑卓本性低调。但是宝茹就不同了,一件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一条五色线掐羊皮金挑的油鹅黄银条纱裙子,又有白绫竖领,妆花眉子,溜金蜂,赶菊钮扣儿等样样奢华齐全,脚上再穿一双鹦鹉摘桃紫罗遍地金高底鞋,真是既富又贵。
    然而这还只是衣饰而已,其余珠宝首饰,是头上宝髻巍峨、金镶宝石闹妆、凤钗、双插、珠翠堆满,胸前绣带垂金,项牌错落,裙边禁步明珠。若是再略略伸出手去,就能看到一只手上戴着三只碧玉手镯,拿籐镯子隔开了——这碧玉手镯是一块碧玉上打磨出来的,难得的是一样水头,分毫不差。至于手指上十个八个的戒指,宝茹都不想说,只是时下审美如此,她只能迁就。
    确实来说,宝茹这一身打扮取得了极好的效果,她出来的时候几乎是飘然而至,身后簇拥着许多丫鬟婆子,声势惊人。郑家几个本来要与郑卓拉关系的,立刻就自觉矮了一头,这才想起来郑卓是入赘了人家——本来他们以为郑卓入赘了但是却能来给自家修坟,那应该是拿捏住了女家,但是宝茹一出来他们就不这么想了。
    一个个心里立刻觉得这便宜不好占了,毕竟郑卓这老婆看上去是很不好惹的样子,郑卓能回来修坟只怕是人家心里不在乎而已。
    这种误导正是宝茹和郑卓想要的,宝茹索性做出更骄矜的样子来,按着普普通通的礼仪,给郑家人见礼,然后就十分随便起来,看了几个小辈便让人准备表礼,道:“这还是我这做婶婶的第一回家里孩子,算是个见面礼,总不能让孩子白叫婶婶。”
    那些表礼无外乎尺头金银之类,价值是有的,但是宝茹是没有花心思的,不过郑家人根本不在乎‘心思’,或者他们就是把价值看作‘心思’了。其余的几个妯娌和芳姐儿这个小姑也各有礼物,若是不论这些礼物的内涵的话,确确实实是一份极丰厚的了。
    不过也就是到此为止了,宝茹本就是给郑卓打助攻的,显示家里并不是他做主,免得这些他厌恶的人缠上来。所以这一点点明显很疏离的和善过后,宝茹就随意道:“伯父伯母恕罪,本该是我这个做晚辈的招待一番的,只是家里有几个天魔星,一时不能离,只得怠慢了。”
    芳姐儿插嘴道:“那定是几个侄子侄女了,这有什么,都是一家人,不若嫂子把孩子们叫过来。这边都是自家骨肉,亲香一番以后就是嫡亲的兄弟姊妹了!”
    芳姐儿指的是她嫡亲的几个侄子侄女能和安哥儿、婧姐儿、新哥儿玩耍,若是正常的亲戚,她这话也没错,不过宝茹晓得他们不是正常的亲戚,于是装出一副敷衍的样子道:“小姑不晓得我那几个小冤家,最是脾气坏,眼里何曾有人。在湖州的时候,除了几个相熟人家的哥儿姐儿,其余的一概不愿搭理。就是我娘那边的亲戚也是懒得看,这事儿还是算了吧!”
    说过后宝茹就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带着丫鬟婆子回了客店后院。只留下郑家人颇有些尴尬,郑家大伯有些皱眉道:“卓哥儿,你这媳妇不成!哪里有这样说话的女子!难道这是看不上老家一门穷亲戚的意思?说破大天去也没得这个道理!非得让她给长辈赔礼道歉,不然你的脸面往哪里搁?虽说你是入赘的,但是也没得这样的道理罢!”
    郑卓晓得宝茹这是故意演戏,这本就是两人商量好的,所以他只是面无表情道:“宝姐儿一惯是这样的。”
    郑大伯里克被噎住了,心里暗道晦气,晓得这个侄儿是靠不住的了,有这样一个厉害老婆,他自己又是这样,从他身上只怕捞不到什么大好处。于是没好气道:“哼,还好你爹去了,不然见你现在这样子,只怕还要气死一次!”
    说到父亲可是戳中了郑卓的死穴,当下冷了脸色,道:“大伯也不必拿我爹说事,真是兄弟情深,一直想着我爹,当初也不是眼睁睁地看我爹去死!也不必再说那些亲戚、骨肉、血脉之类的,当初我是够痛恨的,你们我是一个都不想见的,若不是为了爹娘修坟,我是决计不会回来的!”
    “咱们也不用假装慈孝了,我来是为了修坟,您上门也不过是见我如今有些财势了,想着分好处!既然是这样,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您不必倚老卖老,现下难不成不是您想着占我便宜,那就晓得低头,帮着把修坟的事情办了,到时候有好处,不然您当我会照顾您?”
    郑卓从来没有这般刻薄过,可以说这都不像他了。但是他不是圣人,说过的,他痛恨着大伯一家人。不至于为此想到真的报复一些什么,但是话到这份上,他的确忍不住说一些恶毒的话,看着郑家上下先是通红,然后不可置信,再然后十分难堪的表情,郑卓承认自己内心是觉得痛快的——其实承认自己并没有看上去那样宽厚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郑家彻底偃旗息鼓了,宝茹的态度,郑卓的态度,这就是两连击。他们本就不是什么有骨气的人,这样的态度之下,本来的一点洋洋得意彻底消失了。说来奇怪,郑卓那般之后,他们反而彻底老实了,前后态度可以说的上是前倨后恭。
    宝茹轻轻扶了扶头上的凤钗,对此点评:“贱人就是矫情!”
    这些日子她与郑家人打交道,已经彻底知道了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了——刻薄、恶毒、无能、愚蠢......宝茹简直能把生平知道的最多的贬义词用在他们身上,或许没有那么糟糕,但是一旦联系到他们曾经那般虐待郑卓,那么宝茹就一点也不觉得不对了。所以她如今谈论起那家人,也是格外不客气的。
    简单点评之后宝茹就不想说他们了,而是说起修坟的细节:“别的先且不论,左不过就是花钱罢了。蒸祭品糕点,折锡箔元宝,串纸花孝幡,还有那些香油、沙土、木料、纸扎香蜡等,只让下人去督了我们那大伯一家去做就是了——不给些好处,怕半路有麻烦,但是又不能由着他们贪得无厌,就让人看着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