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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依照刚刚那内侍所言,高力士一早就从兴庆宫直接去了西明寺,萧家这边得到消息略晚了些,可是,从萧家到西明寺的路途所需时间也是差不离的,总不好再拖延下去让高力士久等。
    萧恒笑道:“阿娘放心。”
    顿了顿,从裴氏的院子里出来之后,萧恒在抱着妹妹往外走的时候,还忍不住小声和她开玩笑道:“若是等会儿五郎回来,发现咱们两个出门了,就把他自己留在家里,也不知道会不会去和阿娘哭鼻子。”
    萧燕绥一扭头,近距离瞅着自家大哥颇为年轻隽秀、甚至隐约带着几分少年气的面孔,不由得有些心生感慨,萧恒虽尚未入仕,可是在萧家,其实很多事情,萧嵩、萧华等长辈不在的时候,他都已经可以出面打理了。可是要是放在后世,这也还是个才十几岁正是朝气蓬勃每天在教室里为了高考奋战的高中生呢……
    “他才不会跑去和阿娘哭鼻子呢!”萧燕绥格外冷静的回答道,仿佛说了个冷笑话一般,“因为阿娘会直接让他去抄书。”
    “……”萧恒听了,忍不住的轻笑出声来。
    带着裴氏不放心又加了一倍的仆从护卫,一路快马加鞭,萧恒和萧燕绥赶到了西明寺之时,发现高力士竟然是正在山门前的小亭中等候着,西明寺的住持道觉大师,则是正坐在高力士的对面,两人之间的石桌上,一壶香茗摆在其间,然而,却没有人动过半分。
    由于萧嵩在兴庆宫的所言,看到萧恒,高力士并不意外,但是,萧恒身边竟然还带着一个才五六岁的小女孩,饶是高力士,那一瞬间,也不由得惊讶的微微睁大了下眼睛。
    以高力士的身份,尤其对方还在这里等候,萧恒自然是主动上前,礼貌的打招呼,然后自报家门。
    高力士对着萧恒微微颔首,好奇的目光却一直在打量着这个穿着一身轻便的日常衣裙、长得颇为玉雪可爱的小女孩,高力士的目光扫过萧燕绥还裹着绷带的双手,瞬即便心中了然,轻声笑道:“这位可是萧公府上的六娘?”
    萧燕绥被萧恒抱下马来,大大方方的点头,“是。”然后又学着萧恒的话语,同高力士打招呼问好。
    大概是因为面对着这样一个粉雕玉琢、而且眼神清透明亮的小孩子,高力士的语气似乎都比平日里温和了几分,他还带着几分啼笑皆非之意,同萧恒道:“我倒是没料到,萧三郎竟然会把家中的萧六娘也带过来。”
    高力士在宫中经历过何等风雨变换,一身气势看似内敛,却让人决计无法忽视半分。
    虽被高力士身上的气势所慑,萧恒倒是依然应答如流,坦然道:“六娘乃是切身经历过此事的人,有她在,调查的时候,想来也会方便些。”
    高力士微微点头,像是颇为赞许的模样,“这倒是了。”
    只是,对于才遭受了绑架,手上又伤得这么重的小女孩,重回发生意外的故地,萧燕绥那张白嫩稚气的小脸上,竟然没有半点惊恐躲闪之意,自始至终都丝毫不哭不闹,这般胆识心性,倒是令人惊叹。
    看着安静乖巧的站在地上,亦步亦趋的跟在哥哥萧恒身边半步不离的小女孩,道觉大师的心中也是颇为感慨。
    昨日,萧燕绥出事之后,再有消息传来,便是在西明寺外的山脚之下了,裴氏急着去看女儿,一行人匆匆离开,自然不会再折返回西明寺中,以至于,身为西明寺的住持,道觉大师今天才算是第一次见到了萧燕绥本人。
    萧恒轻轻的拉着妹妹纤细小巧的手腕,以免不小心和她走散了。经历过昨天的事情之后,萧家上下全都打起了万分小心,就怕萧燕绥再遇到什么意外危险。
    默默的在心底感叹一声,道觉大师双手合十,道了圣佛号,然后才问道:“几位施主,决定从何处开始?”
    高力士倒是颇为随意,也不做主,只是道:“既然萧三郎和萧六娘都在这里了,你们觉得,从何处开始?”
    出乎高力士和道觉大师意料的,萧恒并未回答,反而是低头看向了年仅五岁的萧燕绥。
    “去我昨日午睡的那间禅房吧!”才五岁的小女孩声音轻巧稚嫩,孩子气十足,然而话语间却颇为干脆。
    “我和六娘想法一致。”萧恒这才回了高力士的话语。
    高力士看得有趣,当即赞同道:“那便依萧六娘所言吧,还请道觉大师帮忙带路了。”
    萧燕绥抬起头眨了眨眼睛,微微闭着嘴巴,略带婴儿肥的小脸仿佛白嫩的包子。她虽然清楚的记得,昨日通往午睡的禅房所在地路途,不过,高力士提出让道觉和尚带路的时候,她却只是安静的听着,并不发一言。
    在道觉大师的带领下,高力士、萧燕绥兄妹一行人径直前往了西明寺后面那间颇为僻静清幽的禅房,一路无话。
    然而,到了那间禅房之后,萧燕绥轻轻的拉了拉萧恒的手,率先一步走了进去,没有任何犹豫的便朝着床榻的方向去了。
    “六娘?”萧恒立刻寸步不离的跟上来,压低声音轻轻的问道。
    屋子里早就没有了昨日晌午时候的迷香,萧燕绥先是格外认真的检查了一边床榻上的被褥,旋即又仔细的打量了一圈整间禅房,尤其是桌面痕迹、房屋陈设等地方,这才冷不防的开口,小女孩的声音稚嫩娇软,清脆可爱,语气却极为笃定的说道:“被子和屋子里的一些陈设,都被人换过了。”
    萧燕绥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什么?”萧恒顿时眯了眯眼睛,看向这间禅房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探究的深意。
    萧燕绥在禅房里溜达了一圈之后,很快又乖乖的走到了兄长萧恒的身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又小小声来了一句道:“刚刚住持大师带我来时走的那条路,也和昨日那个迎客僧走的不是同一条路。”
    “哦?”高力士都忍不住的微微笑了一下,看向道觉大师,“这倒是有趣了。”顿了顿,看到那老和尚脸色都皱成了苦瓜相,高力士才轻描淡写的帮他开解了一句道:“西明寺庙宇众多,鳞次栉比,道路也是四通八达,一路行来,若是绕到了不同的小路上,倒是也不足为奇。”
    “嗯,”萧燕绥小大人似的点了点头,赞同道:“总体方向是一样的,最后到的这个禅房,也是同一间。”
    高力士稍稍走近一点,好奇的向萧燕绥问道:“小姑娘,你怎么知道,这间屋子里,床榻上的被褥和四周拜访的陈设都被换掉了?”
    “……”萧燕绥眼神微微飘逸了一下,没好意思直接说,自己睡觉盖被子的时候,总是喜欢蒙住半张脸,把整个人都藏在被子里,所以,她昨天躺在床榻上,云岫给她盖好被子后,明明都迷迷糊糊的快要睡着了,萧燕绥依然还是自己伸手又把被子把脸上扯了扯,并且,正好瞥见,被子的里衬边缘位置上,有个特别小的针脚细线断开了。
    西明寺的禅房中,床榻、被褥用的布料颜色质地几乎都是相同的,一般人看见同样的东西,显然会忽略掉这些细节,但是萧燕绥不一样,要不然,她为什么非得要坚持自己亲自过来呢?
    ——萧燕绥今天缠着兄长跑这一趟可专程就是为了过来挑刺的!
    末了,萧燕绥细声细气的找了个理由,“味道不对,昨日的被褥,是刚刚被晾晒过的,今天的被褥,这两日想来并没有拿出去晒过。”
    高力士点了点头,又继续问道:“那屋中的陈设呢?你为什么会觉得,周围的这些摆饰陈设被人换过了?”
    萧燕绥径直走到板足案,指了指这张板足案的上边的明面,然后又指了指禅房的窗户,慢条斯理道:“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这张板足案的右边每天被光照到,时日久了,免不了会有些褪色。然而现在,这只板足案颜色较浅的地方,却在照不到太阳的左侧。”
    略微停顿了一下之后,萧燕绥作出结论道:“如果这张板足案不是从别处搬过来的,那么,就是昨天到今天,有人把它左右掉了个吧!”
    正常情况下,谁会闲着没事把屋子里的家具原地调换一圈?萧燕绥这话,基本就是敲定了这张板足案的来历有问题了。
    高力士“啧”了一声,伸手招呼了两个侍卫,“你们两个留下,看守住这里,可别让人再把里面的东西给调换个了!”
    那两个护卫当即领命称是。
    “我们再去瞧瞧那间猎户屋舍?”高力士主动提议道。
    显然,西明寺的这间禅房里,原本藏置迷香的地方,并非是单纯的收走迷香,而是干脆被人整个换了一遍,那幕后之人如此行径,可见其心思缜密,而且,倒是也称得上是大手笔了。
    如此一来的话,那猎户屋舍中,也不知道还能留下多少线索了……
    然而,萧燕绥这次却没有直接答应,而是摇了摇头,干脆的回答道:“我不认识这里的路。”
    ——从西明寺后面的禅房,到山顶的猎户屋舍,她是在昏睡过去之后,被人直接带过去的。
    要是从山脚下一路上山的话,她倒是还能找到那猎户屋舍,现在从山里另一处到山顶,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霎时间,心思快的几个人,自然都明白了萧燕绥的言下之意。
    以高力士为首,大家顿时全都无言以对的陷入了一片沉默……
    第14章
    道觉大师脸上的苦瓜相顿时更深了几分,他无奈的苦笑着,只能是念了两声“阿弥陀佛”。
    萧燕绥说她不知道如此从这里前往她被绑的那个猎户屋舍,其实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山路不是那么好走的,尤其是这种从一个山顶到另一个山顶的山路,平日里,除了早先的猎户,别无路人,人烟罕至,而那些猎户,随着西明寺的扩建,周围野兽渐少,也渐渐都改了营生。恐怕,也就只有在着西明寺中苦修的一些僧人们,可能会碰巧知道这条山路了。
    事实上,莫说是萧燕绥,便是道觉大师,他其实都不知道这一路是该如何从山里穿行过去的。
    显然,之前对萧燕绥下手之人,有很大大能就是栖身在西明寺中,否则的话,他没办法置换两间禅房的家具摆设,也很难碰巧知道从西明寺直接通往猎户屋舍的小径……
    “西明寺中,倒是卧虎藏龙。”高力士轻声感叹道。
    一时间,道觉大师脸上的苦笑都有些挂不住了。
    他原本还以为,是有人在西明寺中动了手,却没料到,竟然是真的有寺中的僧人插手了此事,恐怕,还牵扯甚深。
    “竟是贫僧平日里疏忽了。”道觉大师深深的叹了口气,满怀歉意的向萧恒、萧燕绥兄妹两个道歉道。
    萧恒神色微微一动,不过,还没等他开口说话,站在他身边的萧燕绥便语调轻快、一幅小孩儿天真模样的反问道:“明明是那坏人心怀恶意,道觉大师何出此言?”顿了顿,萧燕绥继续道:“放着罪魁祸首不管,却去指责毫不知情的人,到了哪里,也没有这般道理。”
    萧燕绥话是这么说的,心里也确实是这么想的。更何况,那幕后之人还没有抓出来,道觉大师这边先站出来道歉了,又有何意义呢?
    还不如让这和尚认真出力,便是为了清理门户,也得尽快将这西明寺中六根不净的恶僧给她揪出来!
    萧恒虽然因为自家妹妹受伤的缘故,处处看这和尚不顺眼,但是,出于和萧燕绥相同的考量,他也是面上不露丝毫,反而颇为善解人意的开口,替道觉大师开解了两句。
    一直作壁上观的高力士目光有一瞬从萧燕绥和萧恒这兄妹两个身上扫过,见此状,终于开口:“还请道觉大师寻个知晓路途的僧人来,那猎户屋舍里的场景,总要亲自看过,才好再下结论。”
    自知理亏的道觉大师立即点了点头,又从西明寺中找了两个对后面的山路比较熟悉的和尚过来。
    山路崎岖难行,萧燕绥本来还寸步不离的跟在萧恒身边,然而,她现在的身体毕竟尚且年幼,免不了有些体力不支,不一会儿,迈步的速度便稍稍慢了下来,尤其是遇到些山石阻隔的地方,小孩子腿短,她得跳起来才能过去,更是身形晃悠了两下才稳住。
    一直都认真的注意着妹妹状况的萧恒二话不说,直接又将萧燕绥抱了起来,一边跟着那带路的僧人往前后,一边还颇为心疼的念叨了两句道:“这处山路实在是不好走,就不应该带你一个小孩过来的。”
    萧燕绥乖乖的趴在哥哥的怀里,也没说什么我能走把我放下来的话,幼儿园大班的小孩子体力摆在这里,玩起来似乎很有活力,但是和大人相比就是不行,尤其萧恒又不是那等寒窗苦读的文弱书生。
    萧嵩拜相数年一向被人暗地里吐槽毫无治国之能,平日里凡事唯唯喏喏,好似从无见解,可是,他能爬到这等朝中重臣高位,凭的便是节度河西、大破吐蕃,一手反间计搞得吐蕃大将悉诺逻恭禄愣是被吐蕃赞普给狠心诛杀,自此,吐蕃国力日渐衰弱……
    这样一个人,说他没心眼,不管玄宗和朝廷官员信不信,反正萧燕绥是肯定不信的,顶多就是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爱管事倒是真的。
    只是,朝中一些官员再怎么吐槽萧嵩为相的能力平平,简直就是个摆设,还脾气火爆吵架能吵到圣人那里去,却也越不过他的军功,如此一来,萧家的年轻一辈,允文允武,倒是不在话下了。
    萧燕绥被哥哥抱着,一路晃晃悠悠,几乎都要睡着了的时候,那个破败的猎户屋舍,总算是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萧燕绥抬起头,立刻打起精神来。她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哥,放我下来。”
    萧恒并不多言,只是寻了个平整的地方,才把妹妹放在地上。
    萧燕绥依旧是小跑几步路,赶在了众人前面,然而,等她到了那个屋舍门前后,却并不进去,只是挡住了其他人的路径,然后却是冲着后面招了招手,“把东西拿过来!”
    这一次,就连萧恒都有些不明所以起来,“六娘?”他下意识的疑惑道。
    很快,萧家一个仆从拎着一个小布袋快步走了过来。
    萧恒微微一怔。因为有萧燕绥硬要跟着,来时的路上,裴氏便把他身边的护卫人手又加了一倍,是以,萧恒并不知道,这批人手里竟然还有人带了别的东西。
    “临出门前,我让人从家里带了袋面粉而已。”萧燕绥说得轻快。
    ——在物资匮乏、各种仪器、化学试剂更加匮乏的唐朝,面粉可是个好东西,只要条件合适,要杀人的时候,她可以一手炮制出粉尘爆炸的爆炸现场,要查案的时候,也是最容易获得的使鞋印显现的道具。
    那个仆从已经走了过来,在萧燕绥面前微微躬身。
    萧燕绥小声叮嘱道:“把少量面粉均匀的抖落到屋子里。”
    那个仆从立即依言行事。
    萧燕绥往门外的方向退了两步,就这么大大方方的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动静。
    一头雾水的道觉大师,和眼神讳莫如深的高力士也稍稍上前几步,越过萧燕绥的头顶看着屋子里面。
    在萧燕绥的记忆里,后世警方办案的时候,案发现场的鞋印算是比较常见的证据了,而提取灰尘鞋印最常用的方法便是静电吸附法搭配一些类似于铁氰化钾显现法、硫氰酸钾试剂显现法、溴甲酚蓝试剂显现法等的化学显现法了。
    要是放在现代,泼洒面粉使得鞋印显现的办法,显然不具备可执行性,但是在破案手段相对稀少单薄、违法犯罪行为也不那么具有技术性的古代,这种方法,却是颇具奇效了。
    尤其山上空气本就潮湿,前日夜里又刚刚下过雨,屋舍里留下的有些痕迹,不曾被雨水打去,反而留存的更久。
    很快,站在门口朝着屋子里面泼洒面粉的那个仆从已经收手,转过身来冲着萧燕绥点了点头。
    萧燕绥站在原地,看着被白面粉显现出来的满地脚印、当然还有她为了解开绳索在地上翻滚时留下的大片印记,不由得轻轻一笑,童声稚语中仿佛还带着些激动兴奋之情,“哥哥,你过来看!”
    萧燕绥叫的是萧恒,然而高力士却靠得最前,他的目光微垂,扫过满地的印记,里面的鞋印,明显能够看出有小孩子的——这是萧燕绥,围着屋舍转了一圈的——像是有人仔细查探过什么,还有一些杂乱无章的,而且比别的脚印更重一些——或许是将萧燕绥带过来的那批人留下的?
    “应该有人擅画吧?”萧燕绥的声音轻柔软糯,单纯无辜极了,然而话语中的含义,却就不是那回事了,“先把这些脚印都拓印下来,待抓到了那歹人之后,也能比对一二。”
    道觉大师面如苦瓜,心里却止不住的微微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