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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按照玄宗的推测,这件事,动手之人必然非常谨慎小心。便是高力士亲自出马,玄宗一开始的时候也没觉得,只消三五天便能得到结果。
    没想到的是,高力士竟然还真的就这么快便来回禀了。
    高力士脸上的表情,一时间也有些变幻莫测,对于如今的真相,实在是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
    玄宗看着他,“哦?”
    高力士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才如实禀报道:“说起来,这事能够这么快便查清楚,还与三日前,徐国公府萧相公家的长孙萧恒有些关联。”
    玄宗道:“萧恒?我倒是听萧嵩说起过,他这个长孙和上次遇险的那个小丫头萧燕绥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上次你去西明寺查探,萧嵩不是也非得要他那个孙子陪着一起去么。”
    高力士点点头,“正是同一个人。”
    玄宗随意道:“手足情深,重情重义,也是一桩美谈。”
    “圣人所言甚是。”高力士也感叹了一句,然后又道:“前几日,萧相公派人送信,说,萧恒又在西明寺中查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线索,因为被牵连之人乃是道远大师,便请我直接帮忙调查定夺。”
    “道远和尚?”玄宗略微一向,便想起了这个僧人,年纪轻轻,一身僧衣,超凡脱俗,看着便是个有慧根的,也精通佛理。
    高力士道:“正是,道远和尚乃是西明寺住持道觉大师的师弟,佛法精深,也曾进宫讲过经。”
    “他竟和此事有关?”玄宗脸上的表情顿时微微变了变。
    西明寺的和尚做了坏事不要紧,便是一锅端了,对于玄宗而言,也称不上是多么滔天的大事,可是,若是这个僧人曾经还进过宫讲过经,并且,和皇宫之中的人有所牵连,那就不单单是要收拾和尚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回事了。
    话到这里,饶是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高力士,脸上的表情都开始跟着微微变动了一下,半晌,他才低声继续道:“这一次,萧恒发现,道远和尚怕是和此前萧家六娘失踪的那间禅房有点关系,道觉大师也认下了萧家三郎的质疑,便把道远和尚关了起来。后来,我派人将道远和尚带来审问,又重新调查了道远和尚的事情,却发现,道远和尚和万安公主私交甚笃……”
    高力士说到这里,便闭嘴不吭声了。
    玄宗听闻,却是陡然间怔住。
    好半晌,玄宗才有些不敢置信的喃喃道:“万安……”
    万安公主乃是玄宗的第七女,因为早年出家为女道士,自然便一直不曾嫁人成亲。玄宗怜惜她一人在道观中孤苦,便把这个女儿一直留在了宫中。
    说是出了家的女道士,其实平日里万安公主的一切生活用度,依旧还是按照公主的份例,但是出家之人,在吃食上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忌讳,万安公主虽然从来不说,玄宗心里清楚,便更加的心疼这个女儿。
    而且,由于万安公主不能出嫁,这么多年一直留在皇宫之中,又能时常陪伴玄宗,时间长了,反而更得玄宗宠爱……
    再加上,就算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丝毫短不了万安公主去,可是,玄宗每次看到她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再想起自己别的公主嫁人后和驸马和和美美抚育子女,便忍不住的联想到万安公主以后也只有她自己一人,更是孤苦无依,为人父的满腔疼惜爱怜之情便止不住的上涌……
    尤其是,当初万安公主之所以会出家为女道士,也是因为睿宗在长安宫的百福殿离世,随后,玄宗就要即位,顾及孝义,年纪轻轻的万安公主也是主动站出来,以代父为睿宗祈福的名义,才被迫出了家的。
    玄宗本就怜惜这个女儿,想到当初,这个女儿为自己分忧时的举动,一时间,更是难以言语。
    良久,玄宗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清幽,“道远和尚和万安私交甚笃……也就是说,西明寺一事,怕是同公主也有所牵连了?”
    唐朝贵族女子作风一向彪悍,尤其是皇室所出的公主,便是嫁人成亲生子后,都不乏有人自己豢养面首,每日寻欢作乐。
    像是这种身份贵重的公主,单单只是自己玩闹嬉戏,却并不随意干预朝政的,都还只是私下里小打小闹无关紧要的事情,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性格还算柔顺踏实的公主了。
    若是都像太平公主、安乐公主那般,在朝堂上还总想要插一手,谋朝干政,这种权力欲望十分强的公主,才是真的让玄宗头痛欲裂。
    并且,唐朝贵族女子中,像是那种出家为女道士的,自己独自生活,却私下里和其他男子有所牵连,则更是公开的秘密……
    道远和尚年纪轻轻,长得不入凡尘,在佛法之上更是颇有些见解才情,刚刚高力士一说,他和万安公主私交甚笃,玄宗的心里,基本就已经和明镜似的了,尤其他又时常怜惜万安公主孤身一人,顶多是因为万安公主放着那么多的出身门阀氏族、亦或是科举入仕的年轻郎君不要,非要和一个出家人有所牵连,西明寺偏偏又是唐朝皇室御造经藏的地方,若是被人知道了,说出去毕竟不是那么好听,所以略有些薄责罢了……
    并且,万安公主平日住在皇宫之中,她身边的护卫,自然也是宫中侍卫。
    若是那日杀人的乃是万安公主的侍卫,那么,那刀口是军中兵刃所致,也就理所当然起来,并且,这件事放在万安公主头上,也就完全不涉及私自调动军队的问题了……
    玄宗脸上的表情,先是稍稍舒展,旋即却又拧了起来。
    他自然不会怀疑高力士调查的结果真假,依照高力士所言,杀人灭口的乃是公主侍卫,那么,不涉及到谋朝篡位的事情,自然就可大可小,面对自己颇为疼惜的亲生女儿,玄宗当然不忍心太过为难于她。
    偏偏,这件事中间,却又牵扯到了萧嵩的孙女。若是旁的人,这件事到了这个地步,玄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是,萧燕绥乃是兰陵萧氏的女儿,身为萧嵩的宝贝孙女,这件事闹到现在,不给萧嵩和萧燕绥一个交代,肯定也是不行的……
    眼看着玄宗神色迟疑不定,高力士略微思忖片刻,又轻声说道:“此事,我并未告知萧相公。”
    玄宗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万安公主怎么会突然去为难一个小丫头,但是,若是这事被萧嵩所知道,除非玄宗亲自出面压着,否则的话,便是公主,恐怕一时之间也无法善了。
    玄宗在自己的宫殿中来回踱步,考虑再三,想起万安公主出家一事,还是尽量想要压下来,这件事若是真闹起来,萧嵩那个暴脾气,还指不定能干出什么事情来……
    思来想去,玄宗微微拧着眉,终于打定主意,向高力士吩咐道:“把那日随万安公主出宫去西明寺的护卫带来吧!”
    高力士何等心思,岂会不知,玄宗这根本就是打算包庇万安公主,但是,又不能不给萧嵩一个交代,当日奉公主命杀人灭口的护卫,肯定是不能留了。
    毕竟,便是高力士这边不说了,萧家一直追查的话,保不准也会把万安公主给牵扯出来,到时候,一边是萧家,一边是万安公主,场面恐怕就更加的难看了……
    这边,高力士秘而不宣的抓了万安公主身边的两个侍卫,转天,朝会之后,玄宗便又把萧嵩给留了下来。
    本来,还道是高力士已经查到了真凶是谁,萧嵩一路走过来的时候,脸上都是乐呵呵的表情,对玄宗何等的信任尊崇,看得玄宗自己都有点尴尬了……
    结果可好,等到萧嵩接到玄宗的暗示,并且,高力士也诛杀了万安公主身边的护卫作为给萧嵩的交代之后,萧嵩看着玄宗,整个人都一副懵了的表情。
    玄宗一脸无奈的和萧嵩对视着,好半晌,即使萧嵩的脑子里已经在忍不住的骂娘了,但是,看着玄宗一脸期待的表情,萧嵩还是表面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暂时闭嘴了,算是默许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他甚至没问,那两个宫中的侍卫,究竟是谁身边的。
    ——萧嵩虽然平日里顶着宰相的名号却不管事,但是,在军中这点香火情还是有的。更何况,皇宫中的侍卫都是个顶个的,突然死了两个,便是高力士亲自动手,又勒令了其他人闭嘴,这种事情又哪里能够真的瞒得住?
    当天晚上,萧嵩便已经知道了那两个侍卫,之前曾是在公主身边的。
    想着自家孙女之前伤得鲜血淋漓的手指,萧嵩在家里摆弄那瓶酒精的时候,都还深深的锁着眉,又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偏偏,便是在家里,这件事都不能和人说。
    另一边,好歹送走了萧嵩之后,玄宗又把万安公主给叫了过来,私下里一顿警告斥责。
    ——便是选择包庇了自己的女儿,但是,对于万安公主竟然把手伸到了萧家孙女儿身上的做法,玄宗依然还是万分的不解。
    “那个小丫头得罪你了?”把万安公主骂了一顿之后,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玄宗又是心疼又是气怒,忍不住的追问道。
    万安公主低着头咬着牙,却又一句话都不肯吭声。
    玄宗看着看着,便又忍不住的开始心疼了。
    高力士从刚刚万安公主进来,就默默的带人出了玄宗的宫殿,微微垂眸的站在外面,闭口不言,神色沉静,只当自己是个摆设。
    公主做了错事也不能不罚,偏偏之前罚又太过惹眼,还是过了些时日之后,玄宗才又找了个无伤大雅的由头,训斥了万安公主几句,将其禁足了一段时间。
    ·
    转眼已经到了夏日,盛夏炎炎,树上的知了被太阳烤得连叫声都变得有气无力了起来。
    之前大张旗鼓调查的案子,如今就这么拖了一段时日,然后便没了声息。
    过去的时间久了,旁人或许都忘了,身为当事人的萧燕绥,对于这种明显就是冷处理的做法,却是不由得皱起了眉。
    萧燕绥手上的伤早就已经好了,又一直用的是皇宫里上好的伤药,然而,当时的刀口毕竟又深又密集,虽然不至于留下明显的疤痕,可是,小姑娘一双白嫩如玉的小手伸出来的时候,看着好像已经没事了,伤得最厉害的地方,摸上去的时候,其实依稀还有些微不平整的痕迹。
    请来几个太医都看过,也只是说,小孩子年纪小,长得快,兴许过了这个夏天就好了,但是,若是最终还是留下一点痕迹,却也尤未可知。
    萧燕绥蹲在院子里,轻轻的摸着被她好吃好喝的喂养着,似乎又大了一圈的小土狗。
    小土狗本就亲人,养熟了之后,更是颇为聪明热情,萧燕绥摸它的头的时候,小土狗的尾巴就转得跟风扇一样,丝毫不肯停息,有时还忍不住的舔了舔萧燕绥的掌心。
    夏日炎热,萧燕绥直接便和小土狗一起,坐在了院子里树荫下的石板上,忍不住的开始琢磨,当初对她动手的,究竟是谁。
    毕竟,萧嵩当时虽然暂时闭嘴了,但是,高力士诛杀了两个护卫这件事,他自然也和自己的长子萧华、以及儿媳裴氏通过气。
    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不能往下追究,裴氏虽然同样心中气愤,却也无可奈何。
    想着萧燕绥年纪小,之前的情况虽然危险,但是她偏偏又一副并未受到惊吓的模样,萧家的长辈,自然也就没一个人和她说起过这件憋屈的事。
    只可惜,谁也没有料到,萧燕绥虽然表面上不吭声,但是记仇这件事,她却肯定是要自己记在心里的。
    七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本来白天还烈日曝晒,颇为暑热,空气更是愈发潮闷,到了傍晚时分,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惊雷炸响,天上便起了雨。
    萧燕绥直接从树下起身回屋,小土狗也跟着她走,没回自己的窝,反而进了屋子里。
    这场暴雨来得突然,刚一开始下,便是豆大的雨点,过了一会儿,雨水愈发密集,瓢泼大雨中,地面仿佛都起了一层白烟。
    这么大的雨水,就是几步路,估计也会被淋得湿透,小土狗趴在门边上“汪呜”了两声,愣是回不去自己的小窝了。
    一场暴雨之后,倒是将长安城的暑气,一扫而净。
    萧燕绥待在书房里,听着紧关的窗外,风声雨声哗啦做响,微微侧过头来,那张粉雕玉琢的的可爱小脸上,却阴沉沉的,没有半点笑意,若是被旁人看见,恐怕只觉心惊。
    小土狗还趴在门边看着外面的暴雨,时不时的汪汪叫着呜咽一声,萧燕绥却仿若未闻一般,拿了纸笔,沾了墨水,开始将现有的线索一条一条的写下来,将有些混乱的思路重新理清。
    以兰陵萧氏的地位,能让她的祖父萧嵩暂时收手的人,便是在朝堂上,怕是也没有几个。而且,若是地位相当之人,干出这种事情来,恐怕萧嵩更是会死咬着不放。
    萧燕绥的眸光一转,直接勾掉了萧家的政敌这一栏。她自己,年纪还小,又一直比较宅,连结仇都没机会,肯定不是她自己的锅,继续勾掉。
    剩下的,李唐皇室?以及,总不能是冲着她的母亲裴氏去的吧?
    看着这两个可能性,萧燕绥微微蹙了蹙眉,开始琢磨着,下次去外祖父家里的时候,在裴家探探口风的可行性……
    她毫不怀疑,自己的祖父可能已经猜到了真相,但是,他既然选择按下此事,就自然有他的道理,萧燕绥理解她的家人,所以她不会去追问。
    就让他们以为,小孩子忘性大,省得他们也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放心不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萧燕绥自己却是知道,幕后黑手还在,这个亏,她绝不可能白白咽下去……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首先,她得找出针对她的人究竟是谁来。
    而且,这个过程,只能靠她自己。
    ·
    长安城的这场暴雨,夜间稍歇,变得淅淅沥沥起来,到了第二天的早上,反而又下大了几分,直到晌午那会儿,雨势才算是稍稍小了些,天空却依然未见有放晴的迹象。
    这种暴雨的天气,出门更是寸步难行,清早的时候,朝廷便张贴了告示,百官临时放假一天,不用上朝了。
    然而,没有人料到的是,这天额外的假期还没过去一半,兴庆宫中便传出了消息,武惠妃病逝。
    居住在自己王府的寿王李瑁,得了内侍送来的消息后,脸上霎时间面无血色,片刻之后,更是连马车和雨具都等不及,直接骑马冲向了雨中,就连宫中送信的内侍,都被他远远甩在了身后。
    待到坐在自家正堂,正和两个儿子萧华、萧衡,并长孙萧恒闲聊着这场暴雨之后,今年地里庄稼长势的萧嵩,也得到消息的时候,都略微愕然的睁大了眼睛。
    萧华和萧衡对视一眼,萧华轻声道:“武惠妃病逝,寿王定然已经赶赴宫中。”
    萧嵩一不小心又拉了下自己的那一把美髯,好在这次,又不是自家事,他倒是没失手拉断一根胡子。
    萧嵩站起身来,在正堂中转了一圈踱步,然后直接对侍候的婢女道:“去请夫人来,这次她得进宫走一趟!”
    萧华和萧衡也站了起来,萧华道:“阿耶,我去告诉阿姀这件事。”
    萧衡也是差不多的一句话,“我得和公主说一声。”
    萧嵩抬头看了次子萧衡一眼,“别急,消息送来我这里的时候,兴庆宫自然也会有人给公主送信来了。”说着,他摆了摆手,示意府里的人除了给裴氏送信之外,也分人出去,给陆府递个信。
    武惠妃得玄宗盛宠多年,虽无皇后之名,却早有皇后之实,出嫁的公主以及命妇,自然要入宫哀悼。陆象先已经去了,他那长子陆泛怕是消息还不够灵通,偏偏陆府贺氏的诰命是来自于陆象先的,以她的身份,还必须得进宫悼唁去。
    并且,武惠妃人都去了,这次想来也没有哪个大臣会继续舍命拦着了,玄宗定然会追赠武惠妃皇后之位,并以皇后之礼厚葬之。
    很快,听到这么大的消息,同萧嵩一起居于正堂的徐国公夫人贺氏已经被婢女扶着走过来了,萧华、萧衡同时道:“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