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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

      一个身着锦衣,满头珠玉,脸色勉强,鬓发苍白,略有点紧张,见了大长公主好歹仪态端庄。
    还有一个大夏天穿着夹棉的裙袄,给一个小丫鬟扶着颤颤巍巍参见大长公主。只这老太太脸盘圆圆,一见尊贵的公主也不怕,笑呵呵地给人行礼,又给阿瑜行礼。
    第70章
    这头宴席已经开始了,四个老太太围成一桌,外头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大长公主恍惚间以为自己去了最热闹的市集。
    她对面儿的圆脸穿厚夹袄的老太太吃得极快活,一筷子一块儿肥肉,又活络夹了一大只虾,舀一勺子蟹黄豆腐,在勺子里头冒着尖,呼噜呼噜泛着油光。这老太太动作很粗,但却不叫人觉着厌恶。
    大长公主原是不欲多谈,可也忍不住说道:“你用这么多荤腥油菜,只怕身子克化不了。”
    圆脸老太太抹抹嘴,哈哈笑道:“大长公主不知,老妪如今年过七旬,从不养生,能多活一日,便有滋有味多过一天,又有何惧!”
    大长公主心中有所触动,但还是淡淡道:“活着非是为了用膳那么简单。”
    戴着红花满脸皱纹的老妇人点头认可道:“俺不懂那些道理,只觉得大长公主说的么错!俺活到这岁数,拉扯一家十几个娃儿,可不就是为着他们么!”
    大长公主略一笑,并不说话,有了点兴致于是转头问身边用膳用得最是拘谨的老太太:“你觉得如何?”
    锦衣老妇人有些不知所措,听大长公主问了两遍,她才听清了,声音沙哑而轻:“回、回公主话,老妪不知……”
    这老太太极力思考,一双疲惫苍老的眼睛有些困惑,又慢吞吞答道:“老妪觉着,能活着已是很好,万不再想其他是非。吾儿子在外行商多年……在南方置了房产美妾,老妪……老妪只盼着有生之年,我儿还能归来瞧我一面,便别无他求了。”
    锦衣老太太并没有往下说,只是继续疲惫地小口小口吃着饭菜,瞧着便是十分没有胃口的样子,但大约是怕贵人不喜,才勉强下咽。
    大长公主心里叹气,轻轻颔首,并不多话。
    等宴席时候过了,她亦不欲多留这些老太太,使下人每个看顾好,务必安稳送到家。
    却独独留下圆脸老太太。隆平大长公主含笑问道:“本宫觉得与你有缘,这些日子过得厌气,便想留你多说两句话。”
    圆脸老太太呵呵笑起来,尝一口新做出来热腾腾的荷花酥,惬意道:“哪里!老妪是沾了公主的光了,能吃着这么些美食,还有甚么可求的?”
    大长公主嗯一声,吃口香茶道:“本宫已命人知会你家人,你亦不必忧心。”
    圆脸老太太不甚在意,笑着摆手道:“嗨!他们自己忙自个儿的,哪里管得着我呢!倒是我老伴儿啊,夜里起夜可怎么办哟!”
    大长公主微笑道:“本宫会派丫鬟去照顾你老伴,不必担忧。”
    圆脸老太太是个健谈的,虽则不认字,也不会甚么四书五经,却还是同大长公主谈到一块儿去了。
    圆脸老太太一拍大腿,感慨道:“这儿女都是债哟!活到这个岁数,我也算是还清了,能享几年清净,可真不容易!”
    大长公主还没听说过还清债的说法,不由奇道:“儿女如何是债,咱们把他们养大,如何会是为了还债?”
    圆脸老太太剥了块儿栗子,便吃边含糊道:“怎么不是哇!我生养他们,愁着吃穿,牙缝里扣扣索索,把他们带大了,又担心婚嫁,又忧心他们过得好不好,能不能出人头地!”
    “现下他们终于开始操心自己的儿女了,我这债算是还完了!不管他们满不满意,能给的我全给了。所以啊,我不指望他们能侍奉我,只求饶我几日清闲日子,能和老伴儿一道看花吃茶。在咱们这样的人家,这已是很幸福了。”
    大长公主若有所思,叹着气半晌无话。
    隆平大长公主留了这老妪半月,好吃好喝地供着,每日都要同这老太太闲聊几句。
    倒也没说甚么大事,不过是些杂七杂八的小事儿,问问她儿孙出息么,儿女争气么,逢年过节都怎么走亲访友,从前有甚么大事儿念念不忘的。
    这个老太太与大长公主从前交往的贵妇人都不尽相同,放得开,说得广,没什么忌讳,但又并不会说错话。同她讲话,大长公主莫名愉悦悠然着,这几日倒是没怎么再反反复复,想从前那些灰暗的往事。
    阿瑜也随大长公主住在高祖园林里头,不过却不大露面,只是偶尔听听两个老太太是怎么牛头不对马嘴地乐乐呵呵的,自个儿心里头也暖洋洋的。
    待大长公主使人把圆脸老太太送走,并赠了个听话的厨子到老太太家里头,阿瑜倒是又黏上来了。
    她杏眼明亮,托腮叹气道:“祖母作甚把这老太太送走了,孙女儿倒是瞧她有趣得紧,再多留半月也好嘛!”
    大长公主摸摸她光洁的额头,捏捏小姑娘的脸蛋笑道:“傻姑娘,人老太太想回家了啊!”
    阿瑜察觉出,大长公主开朗了不少,眼神里头也多了几分悠然愉悦,每日用膳的时候都变长了,也开始挑剔菜色了。
    大长公主不说想通了,但这几日与这个民间老太太的对话,着实使她心里明朗不少。这么些年,自从逡之走后,她除了不停的自责,便是觉得人生无味。
    在不知道阿瑜的存在之前,她活着只是因为她还能用膳,还能呼吸,并不为了旁的甚么。
    她觉得世间妇人都如此。
    少女时为了家族,为人妇为夫君、为孩儿,一辈子不说没旁的想头,但大多都无奈顺着大流,最后回头看看这一辈子罢,说不上有什么不好,却也没什么好的。女人不都是这样么?
    可是她现在找回了一点从前的感觉。
    现在想想,她少女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她也吃喝玩乐,也鲜衣怒马,受着纵容,喜怒哀乐几乎不掩饰。
    这与她现下对女人固有的印象完全不同。
    到底是什么时候,她从一颗明珠,变成了自己少女时候最唾弃的鱼眼珠子?
    她也该尝试尝试,为自己而活着了。
    大长公主看着冲她摇尾巴笑眯眯的小孙女,第一次感觉,其实老天即便让她痛苦绝望,终于还是给了她一线生机。
    老太太笑呵呵地冲阿瑜张开手:“来祖母怀里抱抱!”
    阿瑜一下抱住自家老太,闻闻祖母身上安稳慈和的味道,忍不住想哭。
    老太太一见她红了眼眶,也拿帕子给她抿抿眼角,柔声哄着:“噢哟,我们家囡囡这是怎么了啊?哪个不长眼的惹乖宝不开心了?”
    阿瑜一下笑出八颗糯米呀,扭扭捏捏低头道:“才不是呢!”
    “我就想到爹爹说的话。”
    大长公主有些讶异,几乎小心翼翼地问道:“……臭小子说甚么了?”
    阿瑜抿嘴笑起来:“那天是初冬,天上的小雪落在爹爹鬓发上,孙女儿说他像个老爷爷。爹爹说,囡囡啊,爹爹只有十五岁呢。”
    大长公主一愣,顿了顿,也浅浅笑了。
    第71章
    阿瑜和大长公主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在高祖皇帝的行宫中住下了。阿瑜眼见着自家祖母的心情一日比一日好,她这心里头也十分舒心。
    悠飏园里头阴凉,即便是外头有十分酷暑,到了悠飏园里头也便只剩下五六分。阿瑜同大长公主一道泛舟,采莲,又在竹林里头抚琴,实在懒得动弹了,便叫人照着意思写话本子,待她读完了再请戏班子演出来,于是她同祖母俩便懒懒散散地坐在高处,受着悠悠清风,漫不经心地听着下头吹拉弹唱。
    这可比呆在蔺叔叔身边快活多了!
    阿瑜:“孙女儿觉着啊,还是自家好。从前夏日里在王府,蔺叔叔不是不准我做这个,又是不准做那个,还逼着我用功,真是特别烦人!”
    老太太优雅地端起汁子,轻啜一口,眯着眼等微风吹过,又躺在官帽椅上头嗯一声,半晌,问道:“也是。阿瑜,你这功课,是不是落下挺多啊?”
    阿瑜一下儿睁圆了眼睛:“……”对上老太太犀利的眼神。
    于是阿瑜就给老太太一咕噜提溜回国公府了。
    老太太是不大管她课业的事体,横竖有专门请的几个先生盯着呢,怎么也不差了去,只这些日子这小东西粘着她在悠飏园里头躲清闲,老太太年纪大了,也想不起这茬。
    现在突然想起来了,当然要让她继续学。
    毕竟阿瑜身为京城最顶尖的贵女,这个呢,纵容她不学无术那当然是不成的,不然在圈子里都混不下去,就是大长公主当年那样金贵,也不带瞎混混的。
    大长公主倒是不求她样样学精,就盼着她每样都得会那么一点儿,懂那么一些就成了。这样的要求不难达成,只要每天都学一点点,就没问题的。
    但可怕的是,阿瑜她厌学。
    大长公主简直伤透了脑筋。她又不舍得逼着孩子,最后只好出下下策,请了十多个先生轮番上阵,每天见一个,每五天休课一次这样。
    但过了那么久,阿瑜这习惯还是养不成。闹也不闹,就是时常笑眯眯地和先生作对,布置那一点点东西也不完成,临了了一脸委屈说不会不做也没时间都怪您布置太多了。
    老太太这下才佩服起赵蔺了。
    能把这样的小姑娘管得乖乖巧巧,那是有多厉害?
    不管怎样,阿瑜现下又被迫在夏日里学起课。
    阿瑜:我为什么嘴巴闭不牢!
    阿瑜回府里,也非常寻常地遇见了一脸淡然好似白莲仙子的苏卓玉。
    程卓玉淡淡一笑:“二妹妹回来了?”
    阿瑜嗯一声。
    程卓玉的半边脸隐没在阴影里,另外半边巧笑倩兮,柔柔打趣道:“妹妹上趟筹备的宴席,如今全京城的贵妇人都在赞叹呢,都说你是个有孝心的,我如今瞧你,的确同刚来时大不相同了呢。”
    她说着又勾起唇,心中阴寒更甚。
    何止是说寿安郡主重孝,想见一面程宝瑜的人现下太多了。
    这个小姑娘好手段,还未真正进入京城的社交圈,已然有了这样贵重的名声。程卓玉现下已然被明里暗里无视,现下连请她一道吃席游玩的帖子,都少了很多。她从前小心翼翼奉承打拼这么久才争得的一席之地和好名声,如今也已然快被消磨干净了。
    阿瑜却只是微笑:“孝顺是应该的,当不起谬赞。”
    她不再和程卓玉多交谈,而是轻轻颔首,就此擦肩别过。
    程卓玉忽然微笑起来,幽幽舒了口气。
    程宝瑜到底太小了,如此锋芒毕露,那跌落谷底不是应该的么?如此,她也不必再有所顾虑了。
    当日傍晚,程卓玉去见了她的哥哥程卓然。
    兄妹俩个已然僵持了许久,前些日子程卓然话里话外都在劝她,叫她不要总小心眼,让着点程宝瑜就让着点了,况且她这个年纪也该定亲了,若是惹了祖父祖母不快改怎么是好?
    程卓玉面上点头,心里却嗤之以鼻,再也不肯同她哥说甚么心里话了。
    若要她说,哥哥这个世子做的也太窝囊了些。
    程宝瑜不过是个后来的小丫头,也值得让他这般容让?他可是镇国公府唯一的后继者,祖父都要靠着他才能为继家族荣耀的,他有什么好担忧的?
    况且兄长不懂,她和程宝瑜之间,本就只能存活一者罢了。
    若是程宝瑜还在,那她程卓玉便永远不可能拥有从前的风光,所有人都只会在意这个所谓国公府真正嫡出的姐儿。
    可是呢。
    她即便是过继的,好歹名正言顺。可是程宝瑜可并不是了,口说无凭,或许就连祖父祖母心里头,都有那么一些疑惑的。
    程卓然见妹妹瘦削伶仃的样子,原先的不快也消散了,只叹着气上前道:“这么晚了,阿玉如何来了?”
    程卓玉听此言,面色更苍白两分,低头轻轻道:“哥哥,是不是……二妹妹来了,你便不拿我当妹子了?”
    程卓然皱眉,心中对妹妹有些失望,终是拍拍程卓玉的肩道:“你不懂,快回去歇着罢,啊?”
    程卓玉含泪,柔弱地颤抖起来,瞧着无辜又可怜,她的声音很轻:“兄长如何不想想,妹妹何苦要与她作对?咱们好歹是一家子,同她作对难道我的名声上就好看了?我不过……不过是瞧不上她,虚伪骗人的手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