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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节

      内务府前来收拾东西的小太监一边干活,一边议论着昨天的热闹场景:“……比着上个月宜主子的例,堂会是三家徽戏班子挑大梁,另有昆曲、粤剧班子外带耍把戏的、踩高跷的。宴开七十桌, 礼炮是三十六响, 晚上的焰火盒子是一百二十响,还有器皿、仪仗、服饰——都是用贵妃的例。”
    众人皆是感叹着圣恩浩荡、备受荣宠之类的话,唯有一个小太监不以为然道:“光用贵妃的份例有什么用?承乾宫那位才是真正的贵妃呢!”
    说曹操, 曹操到。随着眼尖的太监一声“贵主吉祥”,远处石子路上远远来了一乘四人小撵。撵上穿白狐风毛坎肩、莲青色珍珠毛旗袍裙的,可不就是昔年的佟妃、如今的贵妃佟佳氏吗?
    佟妃入宫十余年,一直默默无闻, 论子嗣地位不如四妃,论得宠又不如底下的汉妃们, 只不过倚仗出身享着妃位份例,无人敢欺罢了。可是她在今年年中的大封中, 却力压宜德二人,意外地成了后宫第一人,还越过四妃、甚至是太子妃,独自掌管了全部的宫权。
    八月里,大封后宫的结果出来之后,后宫前朝议论纷纷,有说九爷偷卖黑龙江围场的人参惹了皇上生气的。有说四爷在湖广大刀阔斧试行“以地丁征税”,犯了众怒的。
    可皇上转头就吩咐为两位妃主大办寿宴,在京的命妇自王妃、公主以下全部要进宫朝贺,排场比起皇后千秋也不多承让,又不像是恼了的样子。
    众人摸不清皇帝的心思,只好埋头做事。
    佟贵妃下了撵轿,捧着手炉站定,开始瞧着小太监们收拾器皿。她初掌权,难免求稳妥,要求繁琐了些,就听底下有人小声嘀咕:“以前荣主子管的时候,就没这个例儿。”
    “你!”佟贵妃胸口一闷,却只说,“本宫比不得荣姐姐,辛苦大家些,好歹别出差错。”
    忙了半日,终于把事物分派清楚,佟贵妃刚松了口气,却见翊坤宫的宫人打着全套的妃位倚仗从千秋亭的方向过来。
    宜妃穿着华丽的十八镶玫瑰紫哆啰昵大氅,拿手虚扶着鬓角做虚弱状:“哟,是贵妃妹妹啊。不长眼的奴才,还不快扶本宫下撵给妹妹见礼?”
    翠儿忙道:“都是奴婢不好,想着昨儿为德主子贺寿,娘娘受了风寒一直头疼,就没看着前头的路。”
    佟贵妃忙笑道:“既是病了,姐姐无须拘礼。”
    “那本宫就谢过妹妹了,今日众妃相约去景仁宫为良妃暖屋子,妹妹既然有事,姐姐就先走一步了。”
    宜妃说着径自带人扬长而去。
    “她也太嚣张了!怎么说您也是皇上亲封的贵妃呀!”去往景仁宫的路上,宫女忍不住抱怨连连。
    贵妃唯有苦笑。位份可以提,宫权可以移,可是威望、势力却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积累起来的。
    更关键的是,她膝下无子。要是太子能立得住还好,万一毓庆宫要换了主人,现在宫里五大妃子,早晚有一人会坐上圣母皇太后的位子。她这个半路封的贵妃哪敢得罪这些人?皇上呀皇上,您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绣瑜昨天像提线木偶一样被摆弄了一整天,早起又换上出门穿的珊瑚扣羽缎大氅,绾了丹凤朝阳的钿子,过来景仁宫道贺良妃迁宫之喜。走在半路就听说宜妃一大早地就给了佟贵妃脸色瞧。
    康熙四十一年的大封后宫,又是一整出堪比《孙行者大闹天宫》的热闹戏码。虽然最终四妃谁也没能达成升职加薪的目标,但是面对佟贵妃的意外上位,四人的态度却不同。
    其怨气大小跟儿子争气的程度刚好成反比。
    宜妃自知凭借儿子上位无望,终身的前途都在康熙身上,当然是最生气的。
    最高兴的嘛……绣瑜路上跟竹月调笑说:“要不要打个赌,看这个能屈能伸的巾帼英雄是谁?”
    竹月跺脚笑道:“娘娘又来打趣奴婢。这些年宫里上蹿下跳的,就那么一位。最懂得顺势而为、谁红就跟谁要好的,五岁的孩子都能瞧出来。”
    绣瑜不由笑了。果然一下轿就见惠妃亲自候在门边,亲热地拉着佟贵妃的手:“我还说这刚下了雪的路最难走,正要派人去迎一迎贵主,可巧就到了。咱们一块儿进去。”
    竹月趁着递帕子的机会对着绣瑜吐了吐舌头,主仆二人眼中皆闪过笑意。
    太子这几年文不成武不就、地位越发岌岌可危,大阿哥的势力却是水涨船高。惠妃做了多年的美梦眼看要成真了,当然不计较这一时的名份,为了帮儿子笼络佟佳氏一族,不惜跟比自个儿小了二十岁的小佟贵妃称姐道妹。也算是能屈能伸了。
    她这份儿热情,却比宜妃的趾高气扬更叫贵妃难受。佟佳氏被她挽着,倒像胳膊伸进了火炉似的浑身难受,见了绣瑜像得了救星一般,忙道:“时辰不早了,也别分什么先后了,都一块儿进去吧。”
    她不由分说地挽了绣瑜。三个各怀心思的人,倒真像姐妹一般并肩进了金碧辉煌的景仁宫正殿。
    荣妃自知晋位无望,没儿子的佟佳氏做了贵妃,总比其他三个老冤家上位要强。因此她见了佟佳氏还有个笑脸儿,略福了福,喊了声贵主。
    这次大封的另外一位“人生赢家”——新晋的良妃卫氏却诚惶诚恐地行了个大礼,对其他四妃仍以娘娘相称。
    她这份谦卑的态度,却没能换来其他几人的友善态度。众妃的脸色都极差,宜妃更是不阴不阳地甩着帕子:“哟,可免了吧,咱们原是一样的人,就跟亲姐妹一样。是不是呀惠姐姐?”
    惠妃眸色一沉。八阿哥刚开始办差的时候还要靠大阿哥提携,这几年却渐渐有了自立门户之势。连带卫氏也一跃两级,成了跟她平起平坐的妃子,还赐住景仁宫!
    如果说当年敏嫔住了永寿宫就像一块石头砸在水面上,溅起一地水花的话。那这道旨意就是原子弹在水面上炸开,顷刻间天翻地覆,山崩地裂。
    景仁宫是什么地方?那是康熙的生母孝康章皇后佟佳氏的居所!康熙就出生在景仁宫正殿东暖阁。为了表示对圣母皇太后的敬意,景仁宫封宫四十余年。就连佟太后的两个嫡亲侄女儿也没给住!如今竟然给了辛者库奴才出身的良妃!
    不仅后宫众人的眼珠子掉了一地,就连前朝的御史言官都坐不住了,准备出来列举纵情声色、偏宠一人的历史之鉴。
    绣瑜却知道康熙是真没把这当一回事。他御极多年,朝堂上乾纲独断三十余载,信心和威势都到了顶峰,近些年来越发说一不二,早不把什么“福地”、“旺宅”之类的说法放在眼里。旁人越说良妃不配住这里,他越是非要让她住—— 一间屋子而已,朕赏自己的女人还要经过你们的同意吗?
    殊不知良妃住了这里,只怕连觉也睡不好的。
    姑母的屋子住了旁人,就连贵妃也很难不芥蒂,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这事绣瑜也曾在后头推波助澜,虽然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但见了良妃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由生出几分恻隐之心,笑着接了话头:“莫不成你们都是空着手来的,还是舍不得东西,暖屋子的礼怎么都不拿出来?那我先抛砖引玉了!”
    她说着示意竹月掀了托盘上盖着的红绸,露出底下三色翡翠雕的如意来,拉着良妃的手笑道:“翡翠原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但是天生三色的却罕见,缅甸那边的人给它起个名字叫‘福禄寿’,倒还喜庆。”
    良妃赶紧道谢,连说:“太贵重了些。”
    一向喜欢和稀泥的荣妃也上前笑道:“不重。你德姐姐昨儿收了那么些寿礼,金的银的圆的扁的,三间库房都堆不下,还腾了奴才们住的五间后罩房。也该轮到她出出血了。”
    她这话一说,原本恼恨绣瑜做好人的惠宜二人不禁对视一眼,嘴角掀起幸灾乐祸的笑。
    这回德妃过生日,外三路的官员都上赶着送礼,比皇太后的寿辰都不差什么。一方面为的是皇上的面子,更重要的却是个大大的下马威。
    皇上要派人清缴户部亏空的库银。可是朝堂之中,上至康熙本人,下至六部的笔帖式,人人都欠着国库的银子,谁敢揽这活计去?
    恰好四阿哥在湖广督办的“地丁征税”一事进展不顺。康熙趁着儿子远在江南不能当面推诿,颇有些缺德地直接把差事派给了他,美其名曰“委以重任”。
    可朝中这些神神鬼鬼岂是那么好对付的?胤禛现在还没进直隶,德妃过个散生,已经收了上百官员,十几家王府,不下十万银子的礼物。
    到时候四阿哥催债上门,众位欠钱的大爷当然是把手一摊,挺胸抬头——咱们的银子都用在买礼物给你额娘过寿上头了!要银子,找你妈去!
    第156章
    “祖母, 祖母!看我抓的鸟儿!”
    绣瑜刚从景仁宫回来,脱了外头的大衣赏, 站在珐琅龙凤火盆跟前烤手, 就被一个穿大红箭袖袍子的小团子扑上来抱住了腿, 正是乌拉那拉氏所出、胤禛的嫡长子弘晖。
    康熙下令把一众皇孙接到内廷上学,进无逸斋、住阿哥所, 跟小叔叔们一同教养。弘晖如今刚满五岁,是进宫的六个皇孙里最小的一个。
    绣瑜弯腰抱了他, 接了身上的斗篷,笑问:“你弘晨哥哥呢?”
    她回头见宫女打起帘子,首先进来的,却是个穿绿鄂梅旗装, 桃红斗篷, 梳着小两把的年轻宫妃,手上牵个拖金钱鼠尾、咬手指头的小团子,恭谨拜道:“奴婢长春宫贵人陈氏给德主子请安, 娘娘万福金安。“
    那小孩儿也奶声奶气地说:“胤礼见过德额娘。”
    两人身后才是胤祚家七岁的长子弘晨拎着个楠木笼子,里头叽叽喳喳关了四五只雀鸟。他继承了富察氏的一副好嗓子,脆生生地说:“给祖母请安。”
    绣瑜忙道:“快起来,赐坐。”
    宫女搬了绣墩上来让陈贵人坐了, 又把胤礼抱到炕上跟弘晖一起玩。
    康熙终归是心软的,三十六年南巡那事, 他虽然怀疑曹寅、李熙做了以下犯上的事情,却只是把原本二人专有的密折陈奏之权, 赐给了更多封疆大吏,以示警告而已。
    王贵人偏偏又好运地一回京就把出了喜脉,于次年生了十八阿哥胤衸。
    看在三个皇子的份上,康熙只是把她挪到偏远的宫室居住,不许见几个阿哥,又立了个新规矩,从十六阿哥起,所有低阶妃嫔的孩子全部养到阿哥所去。
    王氏区区县令之女,没了圣宠和儿子就像拔了牙的老虎。绣瑜没空放低身段跟她计较,遂扶植十七阿哥的生母陈氏。
    陈贵人虽然容色上佳,但是跟王氏比还是多有不足,利益相关,她自然会拿出百般手段笼络皇帝,讨好永和宫,防止王氏东山再起。
    胤礼跟弘晖同年,跟两个侄儿一块儿养在阿哥所,倒也和睦。此刻三个孩子挤在暖烘烘的炕头上,掰了黄糕掷进笼子里喂雀儿,时不时地笑作一团。
    绣瑜看着笑了一回,转头看向大些的弘晨:“怎么是陈贵人送了你们回来?你十四叔呢?”
    胤祥跟着去了湖广,现在永和宫的孩子只有十四和瑚图玲阿还住在宫里,两个侄儿进了宫,只有他们俩轮流带孩子。
    弘晨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说:“谁知道呢?您不也常说,十四叔是没笼头的马……”
    “嗯?”
    弘晨被她眼波一横,立马改口把十四卖了个干净:“九叔叫他,他就急匆匆地去了。”
    绣瑜起先受后世思维影响,总担心十四跟老九走太近会吃亏,后来才发现十四看上去吊儿郎当的,实则狡黠多智,四爷党、八爷党两边通吃。
    去年八月,康熙要选派绿营将领到关外练兵,太子举荐胤祥的门人,八阿哥举荐老十的舅舅;自己亲身上阵不够,还要拉着兄弟们——大阿哥果断站边老八,太子则想方设法拉胤禛下水。
    乱哄哄闹腾腾,你方唱罢我登场,直把康熙气得头疼,撇开一干不省心的大儿子,单挑了小儿子们陪着去西山狩猎。十四趁皇阿玛狩猎发泄一番后龙心大悦之际,随口提了一句“山东提督岳升龙骁勇善战”。
    康熙回去细想两天,竟然允了。任命文书出来,惊掉一地眼珠。打那时起,绣瑜就知道十四鬼灵精的,他不坑人家老九老十就不错了。今天也只是问了一嘴,她便转头逗弄弘晖说:“你阿玛要回来了,我已跟皇上说了,许你们十日的假,回家去聚聚。”
    弘晖尚来不及反应。弘晨先拖长声音“啊”了一声,手一抖,逗鸟的棍子滑落,惊起一笼正在吃糕的麻雀。兄弟俩对视一眼,都面露惧色。
    绣瑜不禁沉了脸色:“怎么?你们的阿玛和四伯离家这么久,难道你们不该回去给他请安吗?”
    弘晨不由脸红,急道:“孙儿岂敢?按理说,我们该迎出城去的,只是在家里等已经很不孝了。况且,我也想额娘了。”
    弘晖也瞧瞧哥哥,也仰头说:“我也想额娘,想阿玛。”
    绣瑜这才笑着揽了两个孩子在侧:“这才是乖孩子。”
    可是弘晖又抖了一下,拉着她的袖子说:“可是祖母,把我的小鸟养在您这儿行吗?别扔了它。”
    绣瑜不由扶额。胤禛养儿子的方法,完全是集康熙这个喜欢打击儿子的虎爸和张谦宜这个奉行“棍棒底下出学问”的严师,二位一体之精髓。弘晖又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自个儿也还没摸出门道,只会一味严加要求。
    四福晋敏珠也是个心气儿高的,夫妻俩一起把弘晖这个嫡长子盯得死死的,按照“文比甘罗,武比项籍”的要求来教。弘晖刚进宫的时候,见十五阿哥玩陀螺,惊讶地张大了嘴,看得眼睛都直了。
    绣瑜一问才知道,这孩子长这么大,就没见过玩具。就连奶娘缝的布娃娃,弘晖抱着睡觉,被胤禛看见都叫扔了。
    绣瑜摸摸他的脑袋,一口答应:“还有你的木剑、俄罗斯套娃、西洋万花筒,都留在祖母这儿。但是你要跟你阿玛坦白,告诉他内务府的人依制给你送了童玩,本宫许你一天玩半个时辰。”
    “好!”弘晖干脆地应了。
    绣瑜遂命:“把十四叫回来,送两个孩子出宫。”
    胤礼自告奋勇要去送他们。三个孩子蹦跳着出了门。
    绣瑜这才转向陈贵人:“都是来讨债的。让你见笑了。”
    陈贵人忙起身道:“娘娘福气大,寻常人想要操这份儿心还不得呢。”
    绣瑜见她神色躲闪,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就叫退屋里侍立的宫人,只留两个心腹伺候。陈贵人这才正色道:“这一二个月以来,那位屋里似乎经常传太医,可一打听,病的都是不打眼的宫女太监。有肚腹不调的,有受寒的,理由千奇百怪,可王贵人心善,都帮着请太医来瞧了,拿了银子煮汤熬药。”
    绣瑜不由皱眉。主子帮着心腹奴才求医看病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可是短时间里病倒了这么多人就不寻常了。王氏这是想做什么?
    “这事你做得很好,继续盯着她。本宫这里也会派人暗中记录她都领了什么药材,瞧瞧能不能推出方子来。”绣瑜说着正要叫人,却见竹月悄无声音地掀帘进来,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
    陈贵人见状赶紧识趣地告退出来。竹月上前行礼,摊开掌心叫绣瑜看见她手里的条子:“白嬷嬷带人清点礼物,登记造册,却从五公主送的六席织金大绒毯里抖出了这个。”
    绣瑜细细一看,却是一张巴掌大的纸条,边角微微泛黄,上面用标准的正楷公文体书写:今由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纳兰明珠,代为向国库借贷白银十万两,以此为据,库银追缴之日即还。某年某月某日。
    落款却是三个风骨绝佳的柳字:高士奇。
    绣瑜心里顿时砰砰直跳。
    康熙朝有三大汉人宠臣,相比于李光地、张廷玉两位,高士奇的官职不显,但是传奇程度一点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