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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如今也是日落时分,夏日尚未来到,四周还泛着凉意,实在不是出去散步的好时候。然而听见顾闲影这么说,花离却不疑有他,只是低声道:“我陪阿闲一起去?”
    这回轮到顾闲影为难了,她出去仅仅是想见花离而已,如今花离就在眼前,自然不需要再离开,她于是摇头道:“不必了,我不出去了。”
    “哦。”花离却像是有些失望,他本就不懂得隐藏情绪,这些失望霎时都落在了顾闲影眼里。
    顾闲影勉强笑了笑,觉得自己叫花离失望真是莫大的罪过,然而想到不久之后花离发觉自己与四百多年前的不同,必然会更加失望,她便更觉得不知该如何与之相处。
    两人就这么站在门口,花离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顾闲影也没有要花离进屋的意思,直到良久之后,花离朝着屋子里面看了一眼,犹豫着问道:“我可以进去吗?”
    这段时日以来,一直是顾闲影每日早上去接花离,花离却很少来顾闲影的住处,听见花离这话,顾闲影莫名的心中多了些紧张,不过很快便又冷静下来,恢复了平素的神色,轻轻笑道:“当然,快进来吧,你去哪里弄得这么脏?”
    花离身上的确染了不少泥尘,他随着顾闲影进屋,听见这话却红了脸,然后自身后悄然拿出一物递到了顾闲影的面前。
    那是一只竹草编成的小雀,一眼便能看出做工并不如何精致,雀身上还有不少粗糙的草叶,歪歪扭扭的模样险些甚至显得有些幼稚可笑。但顾闲影却笑不出来,她轻轻接过这只草雀,想要将其紧紧拽在手里,却又怕稍不小心就将其给弄坏,最后只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托着它的动作,勉强保持着平静道:“给我的?”
    “戚桐长老教我做的。”花离将东西往前推了推,笑容明媚不见丝毫阴霾,“送给你的。”
    顾闲影当即明白了过来,紧盯着手心里的小东西问道:“你先前离开,就是因为这个?”
    花离似乎有些羞于启齿,却仍是点了点头:“我就是想让你看到它以后能够开心一点,你最近有心事一直没有开心笑过。”
    顾闲影没料到花离会这样说,这么多年来她早就已经明白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纵然这些天的确心中有事,但她却也从未表露而出,她心中微动道:“你怎么会觉得我心情不好?”
    “我看得出来。”花离认真道,“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阿闲的心情我能感觉得到,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开心起来,但是你不开心,我也开心不起来。”
    顾闲影自问四百多年的风霜已经在自己脸上铸就了铜墙铁壁,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会因为花离一句话而面颊发烫不知所措。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她这些天来始终为花离会厌弃她这件事而担忧不已,而花离却也在为她的心情不佳而担忧不已。
    她怔立在原处看着花离,喜悦或是忧伤都已经无法形容她此时的心情,她微红了眼眶,犹犹豫豫,却又不管不顾,终于轻轻抱住了面前的人。
    对于花离的感情,她早就无法抽身而退,却不想还能够越陷越深。
    ·
    最后花离在顾闲影房中喝了茶说了些话,还是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顾闲影坐在房中托腮看着花离脸红离开的模样,阴了数日的心情总算是有了好转。
    对她来说花离的事情永远是最重要的事情,而如今这件事似乎稍有了转圜,顾闲影便也有了心思去处理别的事情。
    在花离离开之后,顾闲影并未立即躺下休息,她考虑片刻后,仍是披上外衫推开房门,剑阁所在的方向而去。
    时间不早,夜晚沉得寂静,白羽剑宗内大多弟子都已经睡下,不过偶尔能见到一两个人梦游似地在山上巡逻,见了顾闲影才像是瞬间清醒,然后赶紧恭恭敬敬喊太师叔祖。
    顾闲影随口应付了他们,却没有停下脚步,她心中有事想要求证,脚步便也不觉更快了些。
    剑阁弟子们身份特殊,都是这天底下各方势力的少爷们,掌门苏衡为他们安排的住处也与别的弟子不同,从剑阁过去再穿过一段回廊便是他们的住处,顾闲影本想要去往那处寻人,然而不过才刚行至剑阁,她便停下了脚步。
    剑阁里面点着灯火,火光映着其中朦胧的影子,也不知究竟是谁如此晚了还在其中。
    顾闲影心下有数,折身进了剑阁。
    她并未发出什么动静,剑阁中的人自然也没有发觉她的到来,顾闲影推开大门,才发觉剑阁中只有内殿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灯火昏黄暗淡,微弱得像是随时将要熄灭,顾闲影缓步往内殿走去,终于透过火光看清了内殿之中的人。
    待在内殿的人是叶歌,顾闲影进入内殿的时候,他正手执着长剑挥动着,挥剑的动作是白日里顾闲影所教的,顾闲影曾经给弟子们亲身示范过一次,剑锋自上而下,锋刃笔直,刚正有劲,那才是真正的挥剑。
    叶歌的挥剑却连这半个字的边都没沾到,他一剑挥下,与白日里挥给顾闲影看的时候没什么两样,虚浮无力,剑锋飘得厉害,若是与人交手,只怕连对手的衣角都碰不上。
    但纵然挥成这样,他却没有停手,一剑一剑的挥着,浑身早已大汗淋漓,手足颤抖无力,却依然挥着。
    少年执拗的神色映在灯火之下,仿佛不是在挥剑,而是在拼命。
    顾闲影靠在大殿朱红的大柱旁看着他,一时间忘了要上前,看少年的神情,却仿佛想到了许多年前的事情。
    直到铿然一声,叶歌手上的剑终于落地,他无力地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像是再也站不起来。
    顾闲影终于走了过去,叶歌听见脚步声响,也看清了正在走来的人,他面色僵了片刻,到底是眼神恹恹地没有动作,不知是累得动不了还是不愿起身。
    “我从来没见过挥剑比你挥得还要难看的人。”顾闲影轻挑着眉梢,见叶歌依然躺在地上,干脆便也蹲了下来,她捡起叶歌的剑掂了掂,倒是并没感受到什么重量。
    叶歌听得顾闲影这话,不悦地皱眉扭过了头去。
    顾闲影却笑了笑,接着道:“但你的剑势很特别,这也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这话出口,顾闲影等了片刻,果然见叶歌又将头转了回来,定定看着她。
    顾闲影道:“你的修行天赋很好,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从白日里我见你挥剑的时候就看出来了,虽然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但以你的资质搞不好真的能够进入碧霞峰大会前五十名,甚至前三十名,若是……”她说到这里,视线最终停留在了叶歌的右手之上,声音低沉着道:“若是你的手没有废的话。”
    叶歌脸色泛着不正常的苍白,或许是刚才的练剑太累,或许是因为顾闲影说的那些话。
    他安静地坐了起来,看着自己的双手默然不语。正如同顾闲影白日所见,那双手是属于富家少爷的手,但如今他挽着衣袖,顾闲影却能够清晰地看到那双手的手腕上横着两条长长的伤口。虽然处理得当,只留下了两道浅浅地痕迹,甚至连疤痕也不曾有,但依然能够让人看出,那伤口当年究竟有多严重,那是足以毁了一个人双手经脉的伤口。
    莫怪叶歌练剑总是练上片刻就休息,也莫怪他练成那般模样,因为他的双手早年受过这样的伤,连重物都别想要再碰,根本就无法拿剑。
    似乎是察觉到顾闲影的视线,叶歌有些不自在地放下了手,默然起身便要离开。
    顾闲影也跟着起身,却没有移步,只是站在原地望着那人离开的背影,扬声道:“你说你想要拿碧霞峰大会第一,定然是有重要的理由对么?你想要变强,是么?”
    叶歌不耐地往前走着,丝毫没有因为顾闲影的话而停下脚步。
    顾闲影也不着急,她手中还握着叶歌的剑,她缓缓将剑归入剑鞘道:“若我说我或许能帮你呢?”
    这次叶歌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缓缓回身看向顾闲影,眼神是不同寻常的凌厉:“条件?”
    顾闲影愣了一瞬,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他顺着叶歌的话说道:“我听说你在女弟子中很受欢迎?”
    这回轮到叶歌愣住了,他不解地看着顾闲影,没明白这位太师叔祖究竟要做什么打算。
    顾闲影上前将剑交还给叶歌,轻咳一声掩盖着面色的不自然道:“我要你告诉我,你们年轻人都是怎么……嗯,怎么跟喜欢的人相处的?”
    叶歌瞪大眼睛看着顾闲影,神色仿佛见了鬼一般。
    第十六章
    春日已深,白羽剑宗后方大片的梨花早已经开谢,枝头绽出青翠颜色。
    晨光初现,林间小屋内发出细微声响,接着便是花离披着薄衫推门而出。
    只是才刚走出屋子,他便不禁定住了脚步,目光怔然地望着不远处的大树。
    生长得最快的梨树此时早已枝繁叶茂,扑面的一片绿荫携着浓浓春意,花叶踩着春风摇摇欲坠,顾闲影就抱着双臂斜倚在高大梨树枝桠上,白衣映着光,光芒映着如玉容颜。
    枝头有几只黄雀在闹,闹得叽叽喳喳,却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平白扰了一池春水。
    花离定定望着树上的人,一时失了言语。
    顾闲影似在闭目养神,这时却忽而睁开了眼,扬起的眉梢掠出飒然笑意,直起身子对树下之人道:“醒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容自是潇洒的,然而手心却略有些热意。她热衷的观察着花离的反应,谁知花离一动不动,呆愣着却连半点反应也无。顾闲影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了些许,却没面子就这么放下,于是笑得更加用力几分。
    然而对面那人就是不肯给出丝毫反应,仿佛整个魂儿都给勾去了不知何处,茫茫然不知所措。
    顾闲影觉得自己怕是将人给吓着了。
    她顿时万分后悔自己竟然听信了叶歌的主意,以为这种少年郎流于表面的浮夸打招呼方式能够讨得心爱人的欢喜,果然她还是适合安安分分过好老年人的日子,不要再琢磨小毛孩儿的相处方式。
    想到这里,顾闲影泄气翻身下树,谁知才刚站稳身子,就听见面前的人欣然浅声道:“阿闲今天真好看。”
    顾闲影立时抬眸往花离看去,忍不住有些怀疑这话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但眼见花离两眼放光正带着羞怯笑意盯着她看,她终于确定了这话是花离所说,她犹豫片刻,出声问道:“你喜欢这样?”
    花离点了点头,那点羞怯衬在姣好的容颜上更是春日梨花都不曾有的美,他道:“阿闲什么样子都好看,今天有些不一样……”
    顾闲影正在琢磨着这不一样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花离便已经脱口道:“但是我很喜欢,真的。”
    顾闲影蓦然抬眼,身后摇晃的碧叶似乎晃进了心底,胸中尽数填满了仿佛被枝叶挠过的酥麻感觉,她听着这话,顿时觉得自己这日疯了似地大早不怕冻地爬上树摆了半日的动作等人出来似乎都值当了。
    得了这句话,纵是冻上一宿也不觉得累。
    早知花离虽是牵手都能脸红的性子,但在言语上却是从来不曾顾忌过,顾闲影对此却是极为受用,只觉得花离的嘴仿佛抹了蜜糖一般,只恨不能尝尝那究竟是何种滋味,又盼着花离能够再多说一些,最好将她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才好。
    这番自然没有耽误顾闲影去教弟子们练剑,只是顾闲影心情比之往日好了太多,就连剑阁弟子们也都一眼看了出来,连练剑的气氛也比往日缓和了不少。
    每次顾闲影教习剑法的时候,花离总会在旁边守着,从来不会主动打扰,今日也是如此。顾闲影教的东西依然没有变化,在她看来这群小家伙的基础功夫实在是太差,纵然是挥上一个月的剑也没什么毛病,她随意在弟子中看了一圈,最后来到了角落处叶歌的面前。
    叶歌晚上在剑阁里面拼死拼活的练剑,到了白日里却从来不肯认真比划,顾闲影在他旁边站定,出声问道:“怎么不练?”
    两人站的角落旁边没有别的弟子,旁人也听不见他们的对话,经过昨夜的一番交谈,两人也算是各自知道了对方一桩秘密,共有的秘密让他们关系似乎缓和了不少,叶歌往远处众人看了一眼,这才低声解释道:“不练,我这种身手,给那群家伙看去了多丢人。”
    没想到这家伙小小年纪却如此好面子,宁愿晚上刻苦练剑也不愿让人看到自己挥剑的模样。顾闲影听得笑了出来,叶歌皱眉瞪了她一眼,这才道:“看你这么高兴,昨日我说的方法挺好用?花离前辈是不是挺喜欢?”
    顾闲影心情不错,正要应声,忽地听见叶歌说出花离的名字,当即住了口。
    叶歌耸肩毫不意外地道:“太师叔祖对花离前辈的心思,就是傻子都看出来了。”见顾闲影还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叶歌胆子稍大了点,若有所指地道:“不过没想到花离前辈这么好哄。”
    顾闲影:“……”
    她扭头看了看花离,花离坐在一侧凉亭中低头看书,却像是感觉到了顾闲影的视线,抬眸远远朝着这处笑了笑。
    想到早上花离那番让人心醉神迷的表白,顾闲影迟了一瞬,到底还是屈服了下来,丢脸就丢脸,圣人还要不耻下问呢,她压低了声音问叶歌道:“还有没有别的花样说来听听?”
    叶歌唇畔浮起笑意,到底是少年心性,当即挑眉笑道:“小爷可是皇城第一公子,什么手段没见过?”
    两人凑在一块自然不会只讲这些东西,不过片刻功夫,顾闲影便学到了精髓,接着没忘记正事,换了一脸正色问叶歌道:“你的手究竟是如何变成这样的?”
    正如同叶歌所说,他乃是整个皇城乃至整个天下首富家的大少爷,以叶家的地位家世,有谁能够伤得到这位大少爷,又有谁不怕叶家的包袱,有胆子做这种事情?
    顾闲影的问话让叶歌神情变了变,原本笑着的少年终于敛去了神色,黝黑的瞳中映出顾闲影的身影:“你真的有办法帮我?”
    “我好歹一把年纪,总不会骗小孩不是?”顾闲影好笑地反问道。
    叶歌眼神变了几变,顾闲影始终静静等着也不催促。
    她知道每个人总有些秘密,而当他们决定说出来,便已经表示了信任,对于许多人来说,这种信任是永久的慎重的,也是不可多得的,而要他们交付这样的信任,花些时间等待总是值得的。
    叶歌做出这个决定的时间很短,比顾闲影所以为的还要短,不过片刻的功夫,他便再度抬起头来,直视顾闲影道:“我手上的伤口,是我爹亲手划上去的。”
    顾闲影原本好整以暇等着叶歌说出真相,然而等听见这真相,却不觉愣住了。
    她想了无数种结果,却没想到真相竟会是如此。
    “你爹?”顾闲影重复一遍,怕是自己听错了。
    叶歌点了点头,垂眸用没什么情绪的语气道:“是,我小时候很仰慕仗剑天下的游侠散仙,但我爹不喜欢,他收走了家中所有兵刃,不让我接触任何修道之人,他认为修行一途不过旁门左道,我们叶家能有如今这般声势,与修行没有半点关系,他想要的不是一个没用的鲁莽武人,而是能够继承叶家家业的世家少主。”
    “那你……”顾闲影欲言又止,叶歌看她一眼,冷笑一声接着道:“后来有位得道高人来到皇城,见了我觉得我资质不错,想要收我为徒带我去云游四海,便向我爹要人。”
    顾闲影皱眉道:“你爹不肯答应?”
    出乎意料的是,叶歌摇头道:“我爹答应了。”
    顾闲影当然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果然,叶歌很快便道:“但我爹说要让我先回家收拾一番,等第二日再随那位高人启程离开。”
    这次顾闲影没有再出声,她神情沉重静静听着叶歌的话,听他用没有起伏的声音道:“那时候我才八岁,那天我很高兴,我跟叶家的侍卫老仆丫鬟们都道了别,我收拾好了东西,给我爹留了许多书信,我还跑到书阁去找出了我偷偷藏起来的匕首佩在身上,最后我去找了我爹,告诉他我很开心他答应送我离开,告诉他我将来一定会变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让他不必替我担心。”
    “但我爹没有笑,他面无表情听完了我的那些话,然后找来了叶家的护卫将我按在墙上,亲手挑断了我的双手经脉。”叶歌就这么注视着顾闲影,语气冰冷的说着这些话,这一瞬顾闲影看着他的眼睛,觉得那双眼睛直直地毫无生气,就像是早已经死去,死在了很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