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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

      垂暮的云大朵大朵落在马车蓬盖上,惊尘飞扬,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渐渐清晰, 那滚落的夕阳宛如一个火球被山峦隐没, 当先的一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腰悬佩剑, 细眼红唇,正是言诤, 身后的马车木门微晃, 却不见人踪。
    霍蘩祁好奇地上前一步, 被他捏住了手,她没再往前了。
    言诤到了近前来,“吁”撮口唤了一声, 马儿乖觉地停下,连同马车也一并停了。言诤于是下马,持剑跪倒,“幸不辱命, 已接得先生。”
    霍蘩祁一扭头,只见步微行缓慢地抬起手指,眼波里隐约有了几分漪澜。
    “辛苦了。”
    言诤眼珠子一转, 心道这点事倒是不怎么辛苦,就是与双卿新婚燕尔便分隔两地,着实想得紧了些,他们殿下确实不够体贴下属啊。
    马车门被侍童拉开了, 里头的人徐徐下得车来,一身素衫,质地属下乘,但披在他身上却独有一种道骨仙风般的倜傥,约莫三十来岁年纪,鬓角已染淡白,但一张脸却生得白净,带笑的眼说不出的温和旷达。
    他一下车,霍蘩祁就好奇地又上前了一步,这一回步微行没再拉住她,她歪着头看了那先生几眼,直至先生温和地笑问,“你就是阿祁?”
    霍蘩祁一怔,“啊,您认识我?”
    他走近了些,对着霍蘩祁打量了几眼,长叹:“当年我最后一次见你母亲时,她和你差不多年纪。你和她,生得可不怎么像,倒是像极了你外公。”
    霍蘩祁懵了。好半晌,她才支支吾吾地问道:“您、您认识我外公?”
    那震惊的杏眼水灵极了,十年生死已过,陆厌尘说到往事,除了怅然和不甘,已不剩下些什么了,他握住霍蘩祁一双颤抖的小手,轻轻一叹,“这个自然,我是你舅舅。”
    “啊?”
    从白氏离世之后,霍蘩祁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亲人了,没想到又突然冒出来一个舅舅?
    人是步微行找来的,她疑惑地回眸,他已经上前一步,对陆厌尘行了一礼,“老师。”
    老师?
    霍蘩祁一阵怔忡,才恍然想起来,步微行确实有个被贬到凉州的老师……
    陆厌尘快慰地笑道:“长大了。还知道拐带老师的外甥女了,要成婚也不等我。”
    当然不是步微行不等,是陛下心急,而且好像刻意与陆厌尘较劲儿似的。这一点陆厌尘知道,文帝对他除了八分憎恶之外,剩下两分全是嫉妒。
    看似威严高高在上的陛下,其实像个小孩子一样爱吃醋,刻意早那么一两日倒像是他会做的事。
    步微行低头,却不敢答老师的话。
    霍蘩祁惊讶地发觉,其实他是有怕的人的啊,太稀罕了。
    三人一齐上了马车之后,霍蘩祁一个劲追问,她怎么还有一个亲人尚在世上,她自己都晕乎乎的,步微行将她急躁的腿摁住,给了她一个眼神,霍蘩祁就不快了,拿眼睛瞪他,“你太坏了,这么大的事都不提前知会我一声的!啊,怎么会有你这么坏的人啊!”
    陆厌尘捧起一盏茶,挑了挑眉,帮腔道:“是挺坏的。”
    “……啊。”被长辈听了去了,霍蘩祁羞红了耳朵,瑟瑟缩缩地拿手遮住了眼睛。
    还没听小丫头叫一声“舅舅”,陆厌尘知道她还有所顾虑,待平稳地驶入城中之后,陆厌尘笑了一声,缓缓道:“当年你母亲跟着你外公远赴宪地之时,她自己也才十五六年纪。那时候,我也还在观里修行。直至你外公去世,我也没有去见他一面。”
    霍蘩祁呆怔了,一字一字道:“为什么?”
    陆厌尘惭愧地笑道:“因为一些事。你母亲,没有对你提过我是不是?”
    “嗯。”霍蘩祁更惭愧了。
    她也敏锐地察觉到,这肯定是有故事的。
    “当然,”陆厌尘笑道,“我是从小被抛弃的那个,他们心里有愧疚,恨不得早点忘了才好。”
    霍蘩祁倏忽抬起头,“这……”
    步微行拉住她的手,将她摁到怀里,不许乱动。
    她就是皮实了,安安静静地靠着他的手臂,只听陆厌尘道:“我比你阿娘小两岁,我出生之后没多久,染上了一种怪病,据观里的师父说,当时我被遗弃在路边时,浑身红疹子,已经命不久了,且是会传染的怪病。像是瘟疫。被父母用破烂的布条裹了,埋了半截身子在土里。”
    父母不愿杀害自己孩子,也不愿他的病传染给旁人,就使了这个法子,将他的脑袋露在外边。五岁小儿,就在僻静山野的小路上,安静地待了两个晚上,才气若游丝时被观里的师父捡回去……
    霍蘩祁“啊”地一声,不忍卒听,“怎么会……”
    “他们养不活我,就只能将我扔了。”陆厌尘道,“那年闹饥荒闹得严重,你外公又遭人嫉恨,被无数人落井下石,恐我得了怪病这事传出去,闹得城中风言风语,只得弃了我。我虽不恨他们,但却也觉着,既然亲缘尽了,倒也日后不必再见了。”
    不必再见。霍蘩祁的性子同陆厌尘很像,她也不敢再怀疑他的身份了,偷偷唤了一声“舅舅”,不敢碰他伤疤,怕他也不肯认自己。
    陆厌尘心满意足地笑了,“其实我先前也就想着去见你了,这小子给我写信,说阿姊还有一个女儿在世上,孤苦伶仃的,我说既然白家还有我在世,也不能让小阿祁受了委屈。何况,你夫君这人心肠黑得很,怕你受委屈,我得回来给你撑腰。”
    霍蘩祁羞赧地瞪了一眼步微行。
    看吧看吧,他坏得不止她一个人知道。
    步微行抿唇,沉默地在她的脑袋上敲了一记。
    他的神情是宠溺的。
    霍蘩祁歪脑袋微笑,对陆厌尘唤了好几声“舅舅”。
    又甜又乖巧,陆厌尘当然喜欢,霍蘩祁便问她夫君小时候的故事,怎么就“心肠黑得很”了,步微行咳嗽了一声,陆厌尘识得眼色,摆手道:“不敢说,不敢说,他还是皇子,你舅舅已经不是少师了,一介布衣,可得罪不起他。”
    霍蘩祁大笑。
    陆厌尘也跟着笑,“也说一件吧,说件让阿祁高兴的。”
    于是霍蘩祁就洗耳恭听,浑然没留意到她夫君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陆厌尘道:“他小时候,东宫的侍女还是挺多的,一把一把的美人,看得人眼花缭乱,我却是自小在道观里长大,身旁美色有一二个倒还好,多了却不喜。正巧有一日他跑来问我,‘师父师父,女人是什么东西?’,我想了想,同他说,女人这种东西,譬如山中豺狼、海中恶蛟,一旦沾染上,便会被吸去骨中骨、血中血,到最后,连精气都半点不存。”
    什么叫……霍蘩祁小脸一红。原来舅舅也这么没正经的!
    步微行咳嗽了一声,将她正要东张西望的小脑袋摁住,懒得看她眼睛,一个人侧向窗外,眼底星斗满天,疏林如画。
    陆厌尘淡淡笑道:“所以从此以后,他说什么也不肯让侍女近身了。那晚上沐浴的时候,两个宫娥要给他更衣,他吓了一跳,衣裳也不脱就跳进了浴池子里,黑着脸将两个小美人赶走了。有一就有二,他粗鲁地将那些美人小姐姐一个个扔出了东宫,皇上也觉得他小小年纪沉溺美人怀中会迷了心性,后来也就不赏他美人了。”
    “也就有一回,他失足掉进了御花园的池子里,当时后宫无人,只得一个老嬷嬷看见了,下水要救他,阿祁猜猜怎么着?”
    霍蘩祁眼睛雪亮,“怎么了?”
    陆厌尘哈哈哈一笑,“他吓得一脚将老嬷嬷踹进了水里,自己也险些淹死了!幸得人来得及时,老人家水性不错,倒没受什么伤,他自个儿吃了苦头不说,还嫌弃老人家要抓他手。这事我是在凉州的时候听来的,据说他还恼羞成怒发落了人老嬷嬷一顿。”
    马车里爆发出一通哄笑,霍蘩祁靠着他的肩前合后偃地笑得颤抖。
    步微行蹙眉,窗外言诤正骑马而行,他呵一声冷笑。
    先生远在千里之外的凉州,他那点儿事,多半是路上言诤同先生说的。
    陆厌尘此前做少师时,在银陵有一座御赐的宅邸,后来走了,步微行让人扣下了地契和房契,一并收入了东宫,进城之后顺利分道扬镳,陆厌尘在家门口下了车,做了别后,马车又载着步微行和霍蘩祁往她的绸庄里去。
    柳双卿候了丈夫几月,才等到他归来,没想到却等来一个揉着屁股哎哟哎哟惨叫的夫君,骇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言诤抱着她就哭着哀叫道:“又挨了二十大板……”
    双卿:“……”
    怕是他活该。
    她丈夫是什么德性,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的了。
    霍蘩祁收拾出来的空房派上了用场,总算安顿下来一尊大佛,但只有他一个人,阿二他们现在都不见踪影了,再具体一些的行踪步微行也不肯说。
    夜里,袅袅回来了。
    霍蘩祁诧异,“袅袅去了十多日,怎的……”
    她猜想是否顾翊均真的熬不住了,袅袅的神色有些苍白,艰难地微笑了下,“老夫人来了银陵。”
    老夫人曾决绝地将袅袅赶出家门,单说这一点,袅袅在此时难以面对她。
    正逢左邯也快从乡下回来了,霍蘩祁为了袅袅的事也颇觉得头疼。
    太医为顾翊均诊治之后,除了回了文帝,也回了步微行。在霍蘩祁一筹莫展时,他从容不迫地替她加了外裳,淡淡道:“明日,让师父过去一趟。”
    “啊?”
    “你不知道,他才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神医。”
    第79章 病危
    顾老夫人将院落封锁, 谢绝外客。
    当霍蘩祁与陆厌尘等人上门时,却被硬生生阻隔在门外,顾老夫人在顾翊均房中吃茶, 他还是那么副松散模样, 烟花般一蹴即逝的笑意吊在眼角,自在地画他的画儿。
    顾老夫人没有动手将他的画笔和宣纸抢过来, 也是顾忌他拖着这么一副病体,但他时刻忘不了那个香袅袅, 顾老夫人如何能不生气, 又兼之与萧氏退婚, 她简直失望到了极点。
    拄着檀香木杖,顾老夫人喘一口气,饶是儿子大病缠身, 她也顾不得了,“萧绾才德双全,我为你打算,才让你上银陵来向她求婚, 你倒好,求了却又退,你是不把老婆子的话放在心上是不是?”
    要单说退婚这事, 顾老夫人不至于如此懊火,这个不肖子,也不知哪里来的通天本事,连被她一手逐出中原的顾家支系子弟, 也教他寻着了。
    如今几个纨绔子弟日日上秀宛顾府来讨要家财,顾老夫人一气之下将人掀了出去,不许他们上门,谁要敢来便去报官。
    众所周知顾老夫人是平生最不屑与官府为伍的。
    顾翊均咳嗽了一声,鼻下一道猩红的血痕缓缓溢出,顾老夫人心魂一惊,他却满不在意地用帕子拭了,淡淡道:“萧绾看不上我。她是德才兼备,但我一个行将就木之人,配不上她。”
    顾老夫人早被他这副病容骇到了,她得到消息,只说顾翊均身子不大好,可如今一见,却岂止是不大好!
    她震惊道:“你同老婆子我说实话!你身子……怎么了!”
    顾翊均坦然道:“快死了。不到三个月。”
    老夫人惊得魂魄欲散,手杖“铿”一声落在地板上,她的眼里涌出了两股热泪,“混账!混账!”
    他到底将自个儿的身子糟蹋成什么样了。顾老夫人瞪着眼睛看着床榻上提笔作画的儿子,除了骂他,除了责备说不出旁的,“身体发肤……你……你故意要气老婆子!混账!”
    顾坤从外头袭了一身霏霏细雨而来,“老夫人,外头,有一位号称厌尘先生的大夫请见。”
    顾老夫人撇过头不教顾坤见着她的泪水,大袖一扬,“教他进来。”
    顾坤佝偻了腰,“但是,袅袅也来了。”
    他一向是知道顾老夫人对袅袅的不满的怨憎的,因为故意有此一问,顾翊均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眉眼波澜不惊。
    这半个月,袅袅一直待在他身旁,虽见他少,但他能感觉到,仿佛呼吸之间都拂过袅袅身上清幽的女儿香,尽管不能时常见到,但每日用的膳食和汤药,都能尝到她的气息。
    他吃过袅袅做的饭,无数次,彼此之间太熟悉。
    母亲来了,袅袅便离去了,他的药膳之中,再没有熟悉的冰糖甜香,没有爽口的软糯糕点了。他以为,她又悄然离去了,且不会再回来。
    顾老夫人冷冷道:“原来是那个贱婢找来的,让他们滚就是。”
    顾坤点头,不敢拂逆老夫人心意,便退了出门。
    陆厌尘没觉着意外,抚着下巴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