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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杜箴言走到窗前,朗声笑道:“尽管一个大男人这么说话,有点矫情。但是,在这之前,我已经整整十二年没有这么痛快的和人交流过了。”
    他伸出手来,看着万贞,眨了眨眼睛,笑道:“小老乡,握个手?”
    万贞噗嗤一笑,大大方方的给了他一个拥抱,本想调侃他一句,但感觉到他因为激动而生出的战栗,这一声说笑,顿时咽了回去,变成一声感叹:“在遇到你之前,我也几乎做了两年的开口哑巴。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就连做梦,我都担心说梦话会泄漏什么不应该说出来的事,从而引来杀身之祸!杜箴言,在这里能遇到,真是太好了!”
    杜箴言几乎同时跟她说了跟她同样的话:“遇到你,实在太好了!”
    这是同根同种同文而生的归依感,才会生出同样的感慨,或许并不激烈,但却踏实。
    在这世间,尚有同类的踏实。
    良久,万贞扶着杜箴言的手臂从窗户翻了出来,在游廊的扶栏上坐下,笑问:“在来这里之前,你是干什么的?怎么会来这里?”
    杜箴言苦笑:“来这里之前,我在沪市有家户外运动店,偶尔也开个把培训班,走了背时运!有个老客户说他妹妹迷信西方的吸血鬼文化,在星城自家开发的楼盘里占了套顶层公寓,天天合着一群非主流开喝血的趴体,爹妈管不了,叫我去看看能不能弄个培训班,掰正一下这群神经病。老关系,开的价也高,我就过去看了!结果阴沟里翻船,被他们用高压枪电倒,就来这里了。”
    万贞错愕无比:“那个玩吸血游戏的非主流是不是住在星城河东林岸静苑a座?”
    杜箴言惊问:“你认识?”
    万贞哭笑不得:“我就住她楼下啊!”
    杜箴言悚然而惊:“慢着,我是一六年九月六日中的招,你呢?”
    万贞懵然:“我也是这天!”
    杜箴言忍不住冲天竖了个中指,破口大骂:“我去年买了个表!何想!老子要是能回去,非把你打出屎来不可!”
    万贞急问:“你知道怎么回事?”
    杜箴言苦着脸望她:“何想妹妹那群非主流脑残,把我电倒后在客厅里做了个什么鬼祭坛,说要用我做祭品,开个什么仪式,然后我就到这里来了!”
    这下轮到万贞竖中指了:“卧草!我说我怎么家里睡得好好的,一梦就到了这里!敢情是有原因的!”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杜箴言小心翼翼地说:“那啥,这事儿咱谁也不想哈!但既然来了,咱们还是同心合力,想一想怎么回去吧!”
    万贞捏了捏拳头,又捏了捏拳头,忍了又忍,问:“你是让我打一拳呢还是打一拳?”
    杜箴言悚然:“妹子,关键时刻,怎能内讧?咱不能这么暴力啊!”
    万贞咬牙道:“关键你个头!你个祸根!害我这么惨,是个人都想喷你一脸好吗?”
    杜箴言连连叫屈:“这锅我不背,明明是何想那脑残妹妹乱搞,我也是无辜的!”
    “我人在家中睡,祸从楼顶来,你能冤枉过我?”
    突然来到这个时代的怨念,经过几年时间的冷静其实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两人现在吵嘴,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终于遇到能互相理解的人,不由自主的要找点事吵一吵,渲泻一下遇到同类,可以尽情吐槽的兴奋。
    在这世界上,他们是最亲近的两个人;但尴尬的是,他们以前从来没见过,好像除了吐槽似的争吵,再找不到可以更自然的相处方式了。
    等心中的激动消了些,杜箴言正色道:“我寻访十二年,觉得与时空有关的地点最靠谱且有记载的有两个,一个是桃花源;另一个是烂柯山。但这两个地方,我去的时候,都遇到了极端天气,没法深入探索。这很反常,所以我觉得这应该还与人有关,我们要找能破解极端天气的人。”
    万贞道:“我不方便四处寻访,只将京都附近有奇诡传说的地方都看了一遍,感觉都不对。让我感觉对的,是两个人。一个是藏地来的匈钵大和尚,另一个就是守静老道。匈钵大和尚不敢承因果,守静老道是说自己无能。你觉得,这两人谁更有用些?”
    杜箴言沉吟道:“这不好说,涉及时间和空间的奥妙,恐怕不是个人可以破解的,需要很多人力、财力、物力一起配合。”
    万贞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喂,在这里你可以三妻四妾,富甲天下,甚至有机会裂土分王……你真舍得回去?”
    杜箴言反问:“我才要问你呢!你们这些妹子,不都梦想着穿越时空,变身倾国倾城的玛丽苏吗?你现在就有机会了,真舍得走?”
    万贞无语凝噎,指了指自己,道:“你知道当朝的周贵妃第一次见到我时,叫我什么吗?”
    杜箴言好奇的问:“叫什么?”
    “傻大个!”
    “嗯?!噗!哈哈哈……”
    杜箴言抱腹狂笑,连树上的麻雀都被他的笑声惊得呼啦啦的全飞走了,万贞被他笑得恼羞成怒,忍不住踹了他两脚,喝道:“你笑够了没有?”
    杜箴言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喘着气道:“那个谁,眼瘸了吗?居然能把你这样的大美女叫成……”
    他看到万贞越来越危险的表情,赶紧把周贵妃叫的词吞了回去,摆手道:“我知道,我知道,审美不合嘛!这个时代的女性以干扁瘦弱的身材为美,高挑丰满的不招喜欢。”
    万贞上上下下的指了指他,冷笑:“你别笑话我了!就你这身材长相,难道在苏松那边,很招姑娘们喜欢?”
    杜箴言也顿时像被掐了脖子似的顿住了笑声,不满的道:“江南那边的姑娘喜欢娘炮,我有什么办法?”
    万贞摊手道:“所以咱们大哥别笑二哥,秃子别笑癞头了。”
    杜箴言深深地叹了口气,道:“mmp,来了这地方,我才知道有种寂寞叫你说的话没人听得懂,你做的事别人很惊悚……而且有比长得丑更悲剧的事——明明长得很美,可大家都觉得你丑!”
    万贞又想笑,又有些心酸,叹道:“没办法,咱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杜箴言道:“所以,咱们还是回去吧!”
    万贞问:“你决定了?”
    杜箴言回答:“我早就想得很明白,做出决定了!你呢?”
    万贞笑道:“你应该猜得到的,我回去的愿望只会比你更强烈。”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但在异时空中,遇到同乡,即便一时半刻他们没法就如何合作达成协议,但互相能够理解的人,随意坐着的姿势里也会不经意的透出一股别样的默契。
    守静老道与再来向他求符的少年穿过月洞门,走到云房前,看到的正是万贞与杜箴言对视而笑的画面。正是春去夏至的好时节,廊前一坐一立的男女,仿佛红花绿树,相映相衬,说不出的写意风流,瑰美无双。
    第四十三章 缘长万水千山
    守静老道促成了万贞和杜箴言的相遇,对于他们之间会发展成什么样子都不稀奇;那少年却不知究竟,只是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妙,明明身高长相都不合世俗审美,但站在一起却赏心悦目,旁边的人都插不进去。
    一瞬间,少年心中有些不悦,远远地吆喝一声:“贞儿,你干什么呢?”
    万贞心中满是喜悦,见到这少年忍不住一笑,道:“这是我的同乡,杜箴言!”
    少年陡然想起她上次说的话来,忍不住加快脚步走了过来,问:“嗯?难道他给你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万贞哈哈一笑,道:“对我来说,他在这里,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少年愕然,脸色顿时变得十分奇怪。万贞莫名其妙,忍不住转头看了杜箴言一眼。杜箴言忍笑解惑:“猝不及防,被撒了一嘴狗粮……”
    万贞猛然意识到刚才那句话的歧义,也忍不住好笑,连忙补救道:“千山万水,能听乡音,能见乡人,纵然没有家人的消息,但本身也已经很好很好了。”
    她潜意识里与杜箴言互相扶持,天经地义,没醒悟过来的事,向杜箴言寻求帮助很正常;而杜箴言也只要她一个眼色,便能懂她心中的疑惑,很自然的做出解答。这种默契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旁观的少年却看得一清二楚。
    见到万贞竟能与一个自己从未见过黑壮儒生以眉眼传意,少年忍不住大皱其眉,黑着脸摆手:“天色已经晚了,你还不快点走?要是路上遇几次要避道的仪仗,小心宫门关闭,你进不去。”
    万贞笑道:“哪有那么夸张,小福他们都还没有备车来喊我呢!”
    不过天色也确实不早了,再滞留下去时间不好掌握,万贞稍一沉吟,转头对杜箴言道:“杜……箴言,我在宫里有差事,晚了怕误宫禁,这就要回去了。宫中的差事难以脱身,我一般要隔几天才能来清风观,如果这其间你有急事,可以去正南坊的新南厂找我或者给我留信。”
    杜箴言点了点头,道:“我这段时间虽然不会离开京都,但多年没有北上,事情不少,可能在清风观住的时间不会很多。如果你有事,就让人去崇文门的‘夜思’酒馆传信。缺钱的话,可以直接找里面的王掌柜支取,留下签押就行。”
    少年完全不懂他们的交情是怎么建立起来的,但无论是刚才他们之间的气氛,还是此时的通财之义,都是交情必须深到一定程度的情况下才能做到的事,由不得他心中疑惑,揣测不已。
    万贞和杜箴言都不是啰嗦的人,几句话交待清楚行程和联络方式,便各自分开。守静老道见万贞神采飞扬,脚下生风,忍不住叫了一声:“善信!”
    万贞与他目光一对,看出他眼里的担心,心中微微一暖,笑道:“道长,我很好!你放心,我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不会轻易被人骗的!”
    守静老道叹道:“老道只怕这对你们来说,都是祸非福啊!”
    他们说话的声音没有特意降低,杜箴言听到了,截口道:“老道放心吧!真有事,我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扛不住,要连累到小姑娘?”
    守静老道苦笑:“老道就怕你们这种心思,反倒互相连累对方。到时候,老道这连线之人可就做了大孽,一世功德都白修了。”
    少年却不耐烦他们说话,招手吆喝在外面等着的小福:“还不快点带贞儿回去?再晚小心吃挂落!”
    有这少年在中间,连守静老道都不好说话了。
    万贞知道与杜箴言的关系不宜张扬,连小福问起,她都没有细说,只让他在杜箴言需要传信时帮忙。但经过无数次扑空,终于找到同乡,这种喜悦,发自于心,无论她怎么掩饰都不可能完全盖住,以至于她从奉命去坤宁宫看望小皇子时,小皇子绕着她转了好几个圈,指着她叫:“贞儿……笑……高兴……”
    万贞笑着握握他的小手,道:“是啊!贞儿遇到同乡了,所以高兴嘛!”
    这个时代人口流动性差得很,莫说普通女子,就是皇家嫁女,若是出了京都,恐怕都有一生不得再见的忧虑。万贞说遇到同乡所以高兴,钱皇后也相信,问道:“同乡给你带来父母的消息了?”
    万贞摇头,不说杜箴言与她的同乡关系不同于原身,就是原身真遇到同乡吧,四岁就为家人抵役充入宫中为奴,未必就能对父母有多少感情。
    “奴只是遇到同乡高兴,父母的消息却没有。”万贞略微自嘲的一笑,道:“奴的父母被罚徙川,也不知道能不能扛过旅途奔波之苦,是否活着,哪里敢想什么好消息?”
    钱皇后轻叹一声,忽然又问:“若你父母尚在,你会出宫吗?”
    明代没有给宫女定明确的服役年限,但有女在宫中服役,家中是可以免役的。因此一般穷困人家将女儿送去服役,都不敢再想将女儿接回来;也有家境好转,想将女儿接回来的,但去向皇家要人,老百姓哪有那胆量?何况也未必有那见识,知道怎么办手续。因此宫中服役的宫女,除了大赦,很难出宫回家。
    除了家人接走或者赦放,宫女出宫还有一个途径,就是服役一定年限后,自请出宫。但同样的,奏请出宫是很考验胆量的事,普通宫女久受皇权困缚,顺服强权已经成了本性,根本提不起这种胆气;再则世道艰难,宫中差役固然是苦,外面的生存更难,久在宫中生活的女子,哪怕倍受欺凌,衣食不周,很多也是宁愿老死宫中,也不肯出宫的。
    钱皇后已然察觉万贞对小皇子的影响力,可能比周贵妃更大。无论是出于养母的感情需要,还是出于皇后这个位置的利害要求,她都不乐意见到坤宁宫以外的人对小皇子有这样的影响力。
    问万贞是否出宫,虽然是试探,但若能得到肯定回来,钱皇后是绝对愿意厚赏她一笔,送她出去。
    万贞找到了杜箴言,当然也想快点出宫与他汇合。但孙太后对她有明显的栽培之意,是向着长期使唤来对待的,她要是透出要走的心思,后果可不好说。何况这个世道黑得很,没有官方背景庇佑,想做成什么事都比较难。杜箴言若是没有官方的势力,她贸然出宫,那就自折羽翼,于回乡计划全无好处。
    万贞还没有开口回答,小皇子却突然扑过来抱住她的胳膊,叫道:“贞……不走!要……贞……贞……”
    小皇子说话走路虽然不算早,但对于人的情绪理解力却极强,平时万贞来去,他虽然不舍,但从来不哭。基本上很少让带他的人为难,是个十分乖巧可爱的孩子,但今天他这一哭,却是哭得声嘶力竭,谁都哄不住,只揪着万贞不松手。
    万贞只能抱他柔声哄劝:“小殿下,贞儿不走!不走啊!您想啊,贞儿四岁入宫,早没有家人了,能走到哪去呢?太后娘娘也不会放啊!贞儿是不会走的。”
    哄了许久,小皇子才慢慢地不哭了。钱皇后一边陪着重庆公主,一边留意这边的动静,等小皇子不哭了才笑道:“皇儿虽然走路说话略迟,识人辩人却比寻常人强。”
    万贞笑道:“小殿下生在天家,本也不需要与平常人家的孩子争那早慧之名。何况识人辩人,那就是龙凤之质。”
    钱皇后为了显带小皇子的功劳,自然恨不得小皇子聪明早慧,但此时被万贞从另一个角度一开解,却也恍然大悟,笑道:“是极,吾家儿孙,有此一能,足胜世间千伶百俐。”
    小皇子对万贞的依恋超乎常人,不止宫人奇怪,连万贞自己在确定小皇子不是穿越客后,也忍不住问匈钵大和尚,小皇子有没有可能是个存在完整前世记忆的重生者。
    匈钵大和尚不敢乱下断言,却告诉万贞灵魂轮回转世,必然有胎中之谜。小皇子在万贞面前的异常,只能说他与万贞可能存在特殊的宿缘,万贞是他的接引,却不能说他破了胎中之谜。
    万贞不信佛法不信仙道,居然被匈钵大和尚说成“接引”,啼笑皆非。但这和尚是最有可能帮她实现归乡愿望的人之一,虽然觉得他说的话荒谬,但却不敢轻忽,准备下次出宫和杜箴言详细讨论时,把这也列为疑点求证。
    偏偏这段时间孙太后寿日将近,虽然是散生,但太后生日乃是正正经经的“千秋节”,不光宫中的妃嫔、太妃会来拜寿,外命妇也多有奏贺。仁寿宫要为寿日大宴做准备,简直比过年都要忙碌。万贞在孙太后面前的地位高过了去年,没法像小宫人那样偷懒。且无论尚食局的胡云,还是宫正王婵,都有意磨练,交给她办的事是旁人的数倍,饶是她再能干,暂时也脱不开身出宫。
    第四十四章 我想糊你一脸
    等到太后生日过完,万贞有时间出宫,除了小福和喜子两个心腹小宦官,她连护送的军余都没带。绕道新南厂时,也只在车上叫了康恩过来,问清最近无事,便直接从厂房前绕行过去,直奔清风观。
    清风观整修后修了一圈围墙,但平时却是不闭观门的。守静老道和两个徒弟还在拿着扫把清扫地上的樟树叶,万贞驱车直入,心情突然有些紧张,咳嗽一声才问:“道长,他还在吗?”
    守静老道还没回答,杜箴言的声音就先传了过来:“万贞?你来了!”
    万贞循声望去,杜箴言一身改良后与现代衬衣休闲裤相似的短打衣裳,穿着凉鞋从三清殿旁边的小路跑了过来,满面惊喜,笑问:“怎么今天来这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