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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节

      阿俏觉得身子一颤,心想,难道母亲宁淑,也真的要在父亲身边痛苦地过一辈子么?
    上辈子她诅咒姜曼容,自然没有用,姜曼容根本就没打算和阮茂学过一辈子。然而这一辈子,被这样诅咒的人换成了是她的母亲宁淑……
    接着她听到“啪”的一声脆响,醒过神来才发现原来是阮茂学上来,把阮清瑶从宁淑面前一把拉开,在她面颊上甩了一掌。
    阮清瑶被打的时候兀自处在亢奋之中,大约自觉已经为生母出了一口气了,却陡然挨了这样一掌,一转脸,遇上双目气得通红的阮茂学。
    “你这个逆女!”阮茂学很少发这样大的脾气,更别提是对一向觉得有些亏欠的长女了,“你口口声声,嘴里胡羼的,都是什么东西?是谁教你说这些的?”他气得脸红脖子粗,一掌甩出去,金丝边眼镜都从鼻梁上歪了下来。
    阮清瑶自记事起,就从没挨过旁人一根手指头,这会儿陡然被人打了,脸上又麻又痛,打她的人竟还是一向疼爱她的亲爹,这比宁淑打了她还让她觉得难受。
    阮清瑶一颗自尊心就再也受不了了,一跺脚,喉咙里涌出一声呜咽,哭道:“爹,我恨死你了!”说毕转身就跑,往西进她自己的小楼过去。
    常婶儿“唉”地叹了口气,向阮茂学和宁淑说:“回老爷、太太的话,二小姐我是看着长大的,这么失礼的事儿,今儿还是头一回。老爷、二太太,两位若是没意见,我去看顾她一回,免得她一时冲动,做什么傻事儿出来。”
    宁淑板着一张脸不说话,阮茂学一别下巴:“去吧!”
    常婶儿应下,匆匆去了。
    阿俏转身,也跟着往西进阮清瑶的小楼过去。宁淑却突然叫住了她:“阿俏,你别走,陪娘一会儿。”
    阿俏伸手握住母亲的手,觉得宁淑的手又阴又凉,这才觉出宁淑兀自气得发抖。她一时走不脱,浩宇是她弟弟,往清瑶的闺房过去,也有些不妥。阿俏只得作罢,先不管阮清瑶,而是伸手握住宁淑的手,陪着她在上首坐下。
    阮茂学则在另一边气咻咻地坐下,转脸往宁淑这里看过来,宁淑却板着脸,不开口,完全不理会这个男人。
    阿俏心里明白,阮茂学和宁淑之间,早有裂痕,每闹一次,这裂痕就深一层,眼看着两人渐渐貌合神离,渐无和好的可能,那边阮茂学的新欢却还腆着脸上来:
    常小玉笑着站到了阮茂学身后,伸出一双厚厚的粉拳,给阮茂学轻轻地捶着肩,口中还轻声抚慰:“老爷,您消消气,这大过年的。为这点小事儿发这么大的脾气,不值当!”
    听见常小玉说得这样温声软语的,阮茂学脸上忍不住浮现一丝得意,仿佛有个百依百顺的妾室相伴身边,也能算是人生一大成就了似的。
    这常小玉见宁淑不开口,当即转脸看向上海来的老张头,说:“张叔,您这就过来给老爷子行个礼吧!”
    上海来的老张经历了刚才阮家正厅里的一场大闹,正看得一愣一愣的,此刻听常小玉发话,心里暗想,这阮家二房的规矩也真是……什么时候竟然轮到姨娘来主持这除夕辞岁的典仪了?
    第149章
    好不容易撑到“辞岁”的仪式结束,阿俏劝了宁淑几句,然后寻了个借口,匆匆赶去看阮清瑶。
    她在阮清瑶楼下能听见常婶儿絮絮说话的声音,一待她迈上台阶的楼板,常婶儿马上闭口不说了。
    阿俏从楼板下面冒了个头,见到常婶儿正在给阮清瑶面上涂着清凉消肿的药膏。阮茂学那一掌,盛怒之下打得不轻,如今阮清瑶左脸上就明晃晃地这么顶着个五指印儿,招摇得很。
    “常婶儿,你先回避一下,我有几句话和我姐说。”阿俏淡淡地吩咐。
    “不,常婶儿,你就在这儿留着,我想我妹妹也没什么不能当面说的。”阮清瑶开口就与她抬杠。阿俏睁大了眼看着她,她也一样,睁着一对圆圆的眉目,瞪着阿俏。
    “那好,姐,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阿俏索性坐下来问。
    “我?我有什么打算,不劳你过问!”阮清瑶转过头,望着梳妆镜中的人。常婶儿执了梳子给她梳头发,很是小心,尽量不让梳齿勾住她那头飘逸的卷发。
    阮清瑶显出一点点舒心的样子,可能常婶儿离开这么久以来,她才第一回舒舒服服地由人服侍,梳了一回头发。这样一放松,阮清瑶紧紧绷着的面孔才多少松弛了些,言语和和缓了不少,问阿俏:“今天这事儿,你也觉得我做得很过分吧!”
    阿俏淡淡地回应:“我能理解。”
    她还记得自己上辈子怒斥姜曼容的样子,为人子女,遇上这种事儿,不平、不忿与痛心,十九都免不了。只是她不明白,阮清瑶究竟是听到了什么流言,竟能在二十年后,发作她生母与宁淑之间的旧事。
    论理,的确是阮清瑶的生母与阮茂学结缔在先,而宁淑的确是继室。可是继室难道就是原罪不成?宁淑正式认识阮茂学,是在阮清瑶之母过世之后的事儿。若是这样也算是对不起原配,那就该索性出一条规矩:天下的鳏夫,都该一辈子光棍到老。
    阮清瑶听阿俏能理解她,吃惊地张开了嘴,却没作声。她知道这个妹妹一向是火爆脾气的,即便是当着父亲阮茂学也不会示弱,所以现在她说“能理解”,就该是真的理解了她。
    这下子反倒教阮清瑶事先准备好要倒的苦水全倒不出来了。
    “我会先回薛家住两天。”阮清瑶终于说了她的打算。
    阿俏没说话,冲她脸上一努嘴。那意思是,顶着这座“五指山”去薛家么?
    “要你管!”阮清瑶没有好气。
    阿俏依旧盯着她,不说话,可是她的眼神令阮清瑶觉得压力倍增。
    “好了好了,”阮清瑶最受不了这个,终于投了降,说,“我有个表嫂,她的丈夫在南洋做生意,我去和她作伴,在她那儿住两天去。”说着阮清瑶冲常婶儿一扭脸。
    常婶儿笑呵呵地说:“三少奶奶为人很厚道,和二小姐又一直相投。”
    阿俏心想,若真是与阮清瑶相投,怎么从没听阮清瑶提起?
    她最怕常婶儿这种“厚道人”口中的厚道人,当下要开口提醒,一扭脸,只见常婶儿一脸的戒备,就是在等着她开口劝阮清瑶呢。
    于是阿俏拍拍衣袖起身,说:“好吧,那我也不劝你什么了,你只要记得我说过的话就好。”
    阮清瑶茫然:阿俏说过什么话?
    难道是上回说的,她是个聪明人那句?
    “这世上的事儿,你只要肯沉下心细细地去想,冷静一点儿,不要意气用事,你是能看清真相的。”
    当日阿俏如是说。
    阮清瑶这时才冷静了些,望着镜中人,沉默了一阵,在阿俏下楼的时候开口说:“阿俏”
    “我会记住你的话的。”
    常婶儿在一旁一头雾水,不晓得这两姐妹究竟在打什么哑谜:什么话?
    阿俏走到阮清瑶住的小楼下,扭头看看楼上。
    她没怎么劝阮清瑶。因为她了解这个二姐,阮清瑶看似为人处世圆滑机灵,其实内心却是个傲娇执拗的。阮清瑶认定了的事实,除非她自己看清了真相,否则没人能将她那自以为是的执念给扳过来。
    与其当着常婶儿的面逼问,倒不如,就此让阮清瑶去薛家,看看清楚,薛家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少时阮清瑶自己随意收拾了几件衣物和随身物品,装在一个小手提箱里,让常婶儿提着,自己趾高气扬地去宁淑那里“告知”了一声。
    宁淑看到阮清瑶脸上那个掌印,也有些怜惜,见阮清瑶坚持要走,她不便拒绝,再加上常婶儿在旁一力相劝,保证她一定会好好照顾二小姐,宁淑便准了,又特地让阮清瑶给薛家三少奶奶庞碧春挂了电话,安排人来接,这才让这个继女到外祖家去住几天,好散散心、消消气。
    庞碧春在阮清瑶眼里,果然是个妥当人儿。她借口丈夫在外的缘故,辞了薛家晚间的宴会,而是命人将饭菜都送到她的小院里来,庞碧春将门一锁,和阮清瑶两个人,斟上一点儿小酒,算是自己关起门来一起守个岁。
    阮清瑶酒量不错,可是寄住在外,她也控制着并不多饮。庞碧春也不劝,只管自己喝,喝到有三四分酒意的时候,那话匣子就自然敞开了,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她和薛修仁之间的各种别扭,各种小摩擦。
    阮清瑶知道三表哥薛修仁一直在南洋做生意,最近一连两三年都没有回过家,这位表嫂相当于是守活寡,心里也颇同情,却听庞碧春说:
    “现在可好了,他不在,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享受婚姻带来的好处,却没有婚姻的烦恼。”
    阮清瑶一听,“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得了吧,三表嫂在我舅舅舅母面前,可不得伏低做小,侍候公婆?”
    庞碧春一扯嘴角:“他们?他们生出这样一个儿子,愧对我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回头再来折腾我?”
    “瑶瑶啊,”庞碧春喝得略高,言语里已经带了醉意,“我明白你的心思,可是你已经到了这个年纪,跟这个世道死扛,你是扛不过的,倒不如退而求其次,找个能顺着你的,又知根知底的人家,没准还好些。”
    阮清瑶一撇嘴,心道这个表嫂莫不又是要给薛修齐说项,当下傲然一转头:“绝不!”先堵住庞碧春的口。
    哪晓得庞碧春压根儿就没有提薛修齐的意思,她攥着小白瓷的酒杯,双眼亮晶晶地望着阮清瑶,嘻嘻笑道:“瑶瑶啊,你一口回绝得这么死,话说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啊?”
    阮清瑶面色微红,脖子却一梗,强辩道:“没有!”
    庞碧春一下支起身体,凑近阮清瑶,小声说:“没有喜欢的人?那你为什么又那么抗拒结婚这回事儿呢?”
    “谁说我没有喜欢的人,就可以随便找个人嫁了的?”阮清瑶认认真真地回答。
    庞碧春却没有反应。
    阮清瑶轻轻一推,庞碧春已经往她身后的沙发椅上一躺,鼻息细细,似乎睡了过去。
    这个三表嫂,倒是挺信任她的。阮清瑶见了庞碧春这副样子,倒从心底对此人生出几分好感。
    阮清瑶自己一个人,双手支颐,望着桌上的幽幽灯火,一会儿想着这世俗给她带来的种种压力,一会儿又想起她想要的那种随心所欲,一会儿又想起……某个人。她就这样,在庞碧春的小院儿里,度过了生平第一个没有家人环坐,没有欢声笑语,只有孤灯独对的除夕之夜。
    到了半夜,外头的鞭炮声一起响起来,庞碧春揉着眼睛撑坐起身,望着桌边坐着的阮清瑶,迷迷糊糊了半晌,突然一拍头,说:“瞧我!”
    她赶紧起来,开了门命人进来收拾,有赶紧带阮清瑶去洗漱,拉阮清瑶去卧室,说是无论如何要阮清瑶睡一会儿。
    “我睡不着!”阮清瑶错过了困头,再加上心里有事儿,再也睡不着了。
    “我也醒了,”庞碧春之前借着醉意睡了好久,这会儿倒精神了,“要不还是说会儿子话吧!”
    “对了,我是听什么人说过,说你是个财主!”庞碧春抛了个枕头给阮清瑶枕着。
    “你听他胡扯,”阮清瑶料定是薛修齐说的,后槽牙就磨了磨。
    “他可是说得有模有样,说你手里还有一项,那是什么来着,能定期生钱的……”
    “干股!”阮清瑶一开口,就有点儿后悔,她不该随随便便将这事儿告诉旁人的。
    这事儿,在薛家这里,应该没什么人知道。她猜大约常婶儿是知道的,可是常婶儿也犯不着告诉薛家家人啊!
    “干股是什么?”庞碧春的面颊贴在枕头上,好奇地问。
    阮清瑶登时眨了眨眼,心想这位三表嫂,与生意钱帛上还真是单纯得可以。她不多解释,只随口说:“总之就是和生意相关的,生意好,就能生一点儿子钱。”
    “你若不想随便找个人结婚,你干嘛不带着这一成干股搬到外头来住。家里生意好,就分一点儿子钱,那岂不就是家里的生意时时贴补你了?”
    庞碧春给她出主意。
    “哪儿有这么简单啊!”阮清瑶苦笑,“我家的干股是有条件的。原本只要我一嫁人,我家就会用钱把我手里这一成干股赎回来,赎回来的钱算是我的嫁妆,好带到夫家去。”
    庞碧春疑惑地说:“这不挺好?你只要不嫁人,干股就始终是你的。”
    “好什么呀,”阮清瑶白了庞碧春一眼。“我若是嫁人,是给阮家添了一门姻亲,阮家付的嫁妆,算是结上一门姻亲的代价,以后阮家若是有什么事,当初赔了一大笔嫁妆的,难道姻亲能够坐视?”
    “所以啊,若是我始终硬撑着不嫁人,甚至动念要搬出去自己住,这一成干股,就决计不会留在我手上。”
    “三表嫂,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形的,我那个妹妹比我强了多少,又能干多少。在阮家里,我从不付出,阮家凭什么要让我占着便宜。”
    说着说着,阮清瑶心头又痛了起来:果然这世间的一切,都可以用一个“利”字来解释,她没有用,就活该旁人不待见。
    庞碧春在一旁倒是沉默了,撑着下巴沉思一回,说:“这好像很难办啊!你若是嫁人,阮家就把干股赎回去,给你一笔现钱当嫁妆;而你若是不嫁人,阮家迟早把干股给收回去。所以无论怎么样,阮家的干股都没有你的份儿……可是,瑶瑶妹妹,你难道就真的没想到过什么法子,能让保留这成干股的么?”
    阮清瑶被问愣了,她还真从来没想过这个。
    她甚至没动过这个念头,她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对阮家无用的人,既然无用,又有什么资格享有阮家的得利?
    “傻妹妹,你还真是实诚!”庞碧春用胳膊支起了身,“可是你凭什么不该得这成利,阮家难道就没做过亏欠你的事儿?”
    她腾出一只手,轻轻地去抚阮清瑶面上已经渐渐消退的掌印。
    阮清瑶苦笑一声,阮家……亏欠她?
    可是她突然想起,或许阮家不曾对她亏欠什么,可是她的亲娘呢,难道她的亲娘,就该在天上眼睁睁地看着旁人鸠占鹊巢,看着她此生都一事无成,受人摆布?
    阮清瑶当即撑起身体,诚恳地请教庞碧春:“三表嫂,你有什么好主意,可以说来听听么?”
    庞碧春沉思一会儿,说:“说老实话,我也只是前几年见过这样的人和事儿,这才偶尔想起。你可千万别认为我是在劝你什么,或是在替旁人说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