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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节

      如果依旧相爱,他们应该还是能相互容忍的吧,就像宁淑当年那样,扛下那么多压力最终还是嫁了阮茂学。
    “这份文书,你签与不签,对我来说,都一样。”宁淑望着阮茂学,“我早先只是觉得,能放,就还是放彼此一条生路吧,对彼此都好。”
    说完,宁淑一转头,上了车,关上车门,礼貌地对那司机说:“师傅,耽误时间了,对不住。劳烦你开车吧!”
    她说话的时候,阮茂学兀自呆若木鸡地留在原地。直到车子启动,阮茂学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再次大喊一声:“宁淑,是我错了!我是来求……”
    车子绝尘而去,将阮茂学的半句话抛在身后,“我是来求你别离开我的啊!”
    可是又怎样呢?
    他每次想到真正该说的话的那个时机,似乎都有点儿晚。
    母女三人一起往上海过去,这一趟旅行由沈谦照顾得殷勤备至,连一向挑剔的阮清瑶都连连点头,赞不绝口。
    可是沈谦却自始至终没怎么露面。
    阿俏明知他就一直陪在左近,可是两人直到行至昆山,才又见了一面。
    阿俏向他随意说了些过往情由,又顺口提了一句她大伯父家的打算。
    沈谦听了,一挑眉,唇边流露出难以察觉的笑容。他只淡淡地说了句:“是么?”
    这可有好戏看了。
    第199章
    阿俏她们刚到上海的时候,正巧听说了一桩奇闻。
    消息是关于任伯和的,说是任伯和“遗孀”为夫复仇,亲自手刃了杀害任伯和的凶手林副官。
    这事儿在上海发生,所以在这座城市里疯传,无数街头小报为了吸引眼球,都将这个故事放在了头版。其中不乏某些无良的小报为了让这个故事多些噱头,在文章里详细描绘了很多不为人所知的细节,比如这位“遗孀”原本是任帅的姨太太,在任帅临终的那一刻发誓要为夫复仇,因此任帅临死之前点头扶正她做正房;而这位“遗孀”为了报仇,特地委身仇家,将那仇家迷得神魂颠倒,最终才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时候,一击致命。
    消息出来之后,倒也有人盛赞这位“遗孀”忠义。更有许多任伯和的旧部表示对这位“遗孀”钦佩无比,愿意供其驱使云云。
    然而知道内情的阿俏则惊讶不已什么叫做委身仇家,隐忍复仇?
    那姜曼容明明是与林副官私下有染,林副官深恐任伯和发觉之后像杀曾华池一样将他也一枪毙了,又或是受了姜曼容蛊惑,这才起意杀了任伯和。
    此后姜曼容与林副官逃走,也是何文山等人所乐见的,算是放了个靶子出去,吸引任帅旧部的注意力。但可能他们也没想到,姜曼容竟然这样果决狠辣,亲手杀了林副官,并且放出了这样的消息。
    这样一来,这姜曼容非但不是指使杀害任伯和的凶手,反而成了矢志复仇的遗孀,她不仅能够名正言顺地吞掉任伯和所遗留的大批财产,更有那么多任系旧部能为她保驾护航。
    阿俏将手中的报纸一卷,忍不住记起“玉蚁山庄”那一夜,姜曼容所说的那些话那个女人,以美貌为资本,以男人为手段,竟就这么得到了她想要的。只是不知道她阿俏以后的人生,会不会再和姜曼容有交集了。
    正想着,她们一行人已经到了上海。宁淑先带着阿俏姐俩去了她打算落脚的地方,是宁淑一个老同学经营的成衣店,上住下铺,宁淑先将自己安顿在店铺楼上的一个亭子间里。
    阿俏见宁淑暂住的地方狭小阴暗,有心劝母亲换一个地方,另外赁一间小楼住下,她们母女几个,手上的钱虽不算是什么大钱,赁个房子总还是可以的。
    宁淑却笑:“这有什么?你娘不是吃不了苦的那种人。现在生意刚刚起步,钱就该用在刀刃儿上,我可是巴不得一天到晚窝在这铺子里,想着怎么把生意做好。阿俏,我住在这里反而有人照应,你就放心吧!”
    母女几个正在说话,忽听亭子间下面咿咿呀呀的,似是三岁小儿在和亲娘说话。宁淑低头看了看,说:“这是铺子里雇的一个女工,听说是一个人带着个孩子,过得很辛苦。但听说她人好,做出来的活计也鲜亮。”
    母女三人当即一起下楼来,与那名女工打了个照面。
    那女工先开口叫了一声“阮小姐”,阿俏这才吃惊地开口,问:“你是……你是孟太太?”
    这位孤身带着孩子的女工,不是旁人,正是当初嫁了孟景良的范惠红。阿俏还有印象,自从那次孟景良离开学校,回乡探亲,之后就再没有这两人的消息。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遇见他们。
    范惠红却摇了摇头,笑着说:“我和景良离婚了。”
    阿俏赶紧道歉:“对不住,我实在是不知道……”
    “这有啥?”范惠红提起孟景良,丝毫不见惆怅,反而将怀里抱着的孩子托起来,对儿子说:“阮小姐,这是我儿子,叫做范慕贤。阿贤,快,见了人要问好啊!”
    阿俏见范惠红给她和孟景良的孩子冠上了自己的姓氏,多少也明白了些什么当初那孟景良……有些时候,努力过了才换来的感情,却不一定就意味着最好的结局。
    可是范惠红却全不在意,笑着对阿俏说:“阿贤非常乖的,有他在我身边,无论我做活做得多累,只要见到他,就什么烦恼都忘了。”
    阿俏转脸冲母亲宁淑笑:“娘,这回我可放心了,范小姐绝对会是个非常好的帮手。”
    她还记得很清楚,范惠红做得一手好绣活儿,手工灵巧,无可挑剔。而宁淑为人开朗大气,气质好,眼光更佳。有她们两位在这里坐镇这间成衣铺子,想必生意一定会一天比一天更好的。
    宁淑也很喜欢阿贤,她自己的两个子女如今都长大了,见到如粉雪团子一般的阿贤,赶紧上前抱了过来,一面抱一面夸:“沉甸甸的,小家伙长得真好。”
    范惠红在一旁看着,脸上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阿俏在旁看着,心中默默在想:范惠红也和母亲宁淑一样,离开了男人反而找到了独立的自我。她祝愿这两位母亲,能在这日常生活中永远享受这平淡的幸福。
    待宁淑安顿好之后,阿俏才和阮清瑶一起往伯父阮茂才家里过去。
    “说来咱们阿俏这还是头一次来大伯家里。”阮清瑶笑着说。
    她早先向阿俏介绍过阮茂才家里的情形,阮茂才本人早年曾经留洋,后来回国娶了一道留洋的女同学曲盛雪。曲家算是名门,家大业大,能提携女婿,所以阮茂才在上海银行界站稳了脚跟。
    阮茂才与曲盛雪膝下也是三名子女,大姐阮清珊,与阮清瑶很要好,以前经常邀阮清瑶到上海来玩。大哥阮浩然,也已经开始在父亲的银行里做事,二哥阮浩天则走上了父亲走过的路,也留洋在外读书。
    上海阮家富裕且洋派,住在长乐路附近的一座小洋楼里,外面挂着“阮公馆”的牌子。沈谦派的司机开车将阿俏姐俩送到阮公馆门口,司机帮忙,将两人的行李全取了下来,堆在阮公馆的门口。
    阮家大姐阮清珊先迎了出来。
    她年纪只比阮清瑶大了一岁,如今二十二,正在筹备与同样是上海富商出身的盛家大公子的婚礼。时值初夏,这位大小姐穿着一身洁白的网球装,头上戴着遮阳帽,好像是正准备出去打网球的样子。
    阮清珊见到阮清瑶非常亲热,上来嘘寒问暖,拉着妹妹的手问她这一路旅途可还舒服。阮清瑶心想,这还不舒服,再没比这舒服过。
    她记起这份舒服乃是托了阿俏的福,赶紧回头来介绍妹妹。
    “大姐,这是咱们的妹妹阿俏!”
    阮清珊面对阮清瑶是一片热情,转向阿俏的时候就只剩了礼貌。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回阿俏的穿着,目光又在阿俏发上戴着的那只玳瑁发夹上转了转,似乎嫌阿俏穿得过于老气了,故意咳嗽了几声,才伸出手去,等着阿俏来握,同时说:“这是阿俏啊,我是你大姐清珊!”
    阿俏伸手上前,觉得阮清珊只是伸出手而已,没有握手的意思,于是她也只碰了碰清珊的掌心,这便算了。
    阮清珊一下子就将手缩了回去,似乎怕阿俏手上有油烟气似的,转头就对清瑶说:“听说你要来,我一早就叫她们把你上次住过的那个屋子收拾出来了。”
    她想了想,又回头冲阿俏说了一句:“阿俏啊,不好意思,最近家里客人来得多,住的地方有点儿小。我给你安排的房间,与我和清瑶住的不在一层,旁边住的人有点儿杂,希望你别介意。”
    阮清珊打的如意算盘是请阿俏过来操持她的订婚宴。如今上海时兴订婚和结婚分开摆酒。订婚由女方主办,结婚则转交给男方操持。阮家长房这次特地请阿俏从省城过来,就是想请阿俏主理,摆一出令人惊艳的订婚宴,以后阮清珊在盛家面前,腰板也能挺直一点。
    阿俏对阮清珊的态度有些心理准备。她知道自己是继室之女,而且成年之前几乎一直住在外祖家,回到阮家之后又一直忙于操持厨事。阮家长房便会错了意,觉得她是个阮家长辈可以随意呼来喝去使唤的人物。阮清珊并未真正当她是个亲戚。
    阿俏听清珊这么说,心里冷笑,想:回头到了订婚宴的时候,你们还不是要来求我?
    她在惠山西林馆那样清苦的地方住惯了,阮家给她安排再差的住宿,她也受得了。所以阿俏摇了摇头说:“当然不会介意,大姐!”
    阮清珊听她这样叫了一声“大姐”,还是有些尴尬。毕竟大家都姓一个“阮”字,楼上的贵宾客房她也确实腾不出地方让阿俏住了,又觉得这个堂妹在乡下小地方住惯了,刚一到上海这眼花缭乱的,仆人们住宿的房间对她来说可能也够好的了。所以阮清珊才出此下策。
    正在这时,阮清珊“咦”了一声,抬头看向候在门口的那位司机,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你怎么将我妹妹们的行李又往回搬呢?”
    阿俏她们听说,也吃惊地回头看去。
    果然见那位司机将阿俏她们已经从车上卸下来的行李又往车上搬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这是怎办办事儿的?”阮清珊威严地呵斥。
    “回阮大小姐的话,”那名司机看起来颇为伶俐,口舌也便给,“我们小爷叔吩咐过的,阮家若是方便招待三小姐住下便罢了,若是不方便也不强求。小爷叔在和平饭店有两个长期的套房,三小姐可以随时过去。”
    他抬眼看了看阮清珊,拖长了声音说:“既然阮大小姐不方便……二小姐三小姐自然是去和平饭店下榻!”
    阮清珊听见说在和平饭店有两个长期的套房,当即倒吸了一口气。她在上海住得久了,当然知道和平饭店是什么样的地方,两个长期的套房,啧啧啧……这不是什么人都能订到的,所以这“小爷叔”,到底是什么人?
    阮清瑶叹了口气,她早就预料到,阮清珊但凡对阿俏有任何怠慢,必定有人会跳出来替阿俏出头。只是这还没进阮家的家门口呢,阮清珊就被人打了脸了,脆且酸爽。阮清瑶转头问阿俏:“你觉得怎样才好?”
    她自然觉得阿俏还是住在阮家的好。毕竟阿俏现在和沈谦没有结婚,没有长辈在,平白无故住在酒店的套房里……回头要是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对阿俏的名声总是不大好。
    所以阿俏如果决定要去和平饭店,她为了向沈谦表明她是站在阿俏这一边的,自然得跟着阿俏一起过去。
    阮清瑶不由得有点儿郁闷,心想,这时候要是能想个法子,让两边都下得来台就好了。
    而旁边阮清珊正噎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时候,阮家下楼里奔出来一个人,这人和阮茂学面貌相似,阮清珊见了,赶紧叫一声:“爹!”
    阮清瑶扯扯阿俏,两人一起打了声招呼,叫:“大伯!”
    阮茂才瞅了一眼远处正在往车上搬东西的司机,赶紧怒斥一声阮清珊:“清珊,你是怎么招呼妹妹们的?二楼还有那么多客房,怎么就不晓得腾一间出来让你妹妹住?”
    阮清珊委屈地说:“不剩空房了啊……”
    话还没完,阮茂才看上去更是气急败坏,大声痛斥道:“还不是你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过来的缘故?”
    他知道这个长女邀了好多朋友过来家里住,上海近来也有这种习俗,女孩子出嫁之前,要邀闺中密友前来,大家一起玩闹至深夜。就因为这个原因,阮清珊才将二楼大部分客房都预留给了她那些闺蜜们。
    “你给我听好了,你二妹三妹特地大老远地赶来为你祝贺订婚,她们才是你的亲人!你若是不想在家里招待她们,为何当初又去信相请?”
    阮清珊自成年以后,极少被父亲这样正颜厉色地在人前训斥,突然这么被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顿,脸上非常挂不住,低着头心想:我只想请清瑶,阿俏还不是父母坚持要请的?
    “我告诉你,你要是腾不出给你三妹妹住的客房,就把你自己的房间腾出来,否则你就别想从这个阮家嫁出去!”
    阮茂才看起来气的不行,一抬手,指着阮公馆的大门,意思是叫阮清珊出去,阮清珊片刻之间委屈至极,两行清泪顺着面颊就流了下来。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爹就这么抬举那个一直养在外头的乡下姑娘那人压根儿就没见过什么世面啊!
    这时候阮清瑶赶紧出来打圆场:“大伯,这又何必呢?大姐出嫁是大喜事,过来的宾客也多,想必您家里也会有难处。不如这样,大姐之前给我安排了那间我以前住过的屋子,我记得那屋子挺大,回头看看能不能在里面加张床,我和阿俏住一起,不就结了?”
    她一边说,一面转脸看着阿俏。她们姐妹两人上回在惠山就住在一起,想必阿俏不会怎么介意。
    阿俏点点头,算是接受了阮清瑶提出的这个“折中”提议。
    阮茂才这才稍稍露出点儿好脸色,但还没忘了批评阮清珊,“你看,你两个妹妹怎就这么知礼体贴的,你呀,得与人多学学,免得嫁出去以后还给我们阮家丢人。”
    阮茂才其实此刻正有点儿心虚,就在刚刚,他一名老友打电话过来,提醒他千万不能怠慢了省城过来的亲戚,尤其是那位三小姐。问是什么原因,对方却支支吾吾始终不肯说,只说他迟早会知道的。
    果然,他刚放下电话,楼下就出了幺蛾子。阮茂才在门内观望旁听了一阵,听到“小爷叔”三个字,已经吓了一跳。
    他只知道“小爷叔”是个神秘人物,不在帮,但是却对青帮大佬有恩,能轻而易举地指使得动帮会中人。
    刚才老友打电话过来的时候,阮茂才就猜到阿俏可能背后有人,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过阿俏背后的人竟会是这样的来头。和平饭店两套长期的套房,那是什么样的规格,又是怎样的一掷千金,像他这样身家的,也是想也不敢多想。
    这阮茂才虽然是出面将自己的女儿骂个狗血淋头,其实正见猎心喜,满心盘算着要好好招待这个侄女,顺便结交背后捧着她的人。至于他的长女委屈成什么样儿,阮茂才全不在意。
    远处的司机见到这边阮家总算是商议停当该如何安置阿俏了,这才将车上的行李又都扛了下来,临去之前还恭恭敬敬地向阿俏致意:“三小姐,小爷叔祝您在上海一切愉快!”
    晚间阮家长房一家人一起用饭的时候,阮茂才事先向妻子打过招呼,要曲盛雪一定不得怠慢阿俏,一定要显出一副又亲切、又关心的模样出来。
    为此曲盛雪还笑过阮茂才,笑他们阮家人一向喜欢临时抱佛脚,到头来才晓得补救。要知道他们可从来没请过阿俏上门,这回也是为了阮清珊的订婚宴,才突发奇想,邀人上门。这本就是突兀至极的邀请,仓促之间还要显得热络亲近,假得很!
    阮茂才却不管,这个家他做主,说出去的话家里人一定要听。因此曲盛雪赶紧带了家里的厨子去采买,特地做了一桌子菜,说是要给阮清瑶阿俏姐妹俩接风。可是到了吃饭的时候,从楼上下来的,就只有阮清瑶一个人。
    “瑶瑶,你妹妹呢?”曲盛雪关切地问,“我刚才还在和你伯父说,改天找个机会,让浩然带你们好好逛一逛上海。阿俏这是头一回来上海吧!”
    说白了,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头一次见识这繁华的十里洋场,当然最好有人带着。
    阮清瑶听说,当即狡黠地笑了笑,说:“大伯母,这您可千万别担心,阿俏是第一次到上海来不假,可是却自然有人献殷勤,陪她去逛的。这不,她已经出门了呢!”
    阮清瑶说得没错,这时候的阿俏正坐在沈谦的车子里,沈谦正带着她,沿着上海并不算特别平直的道路疾驰,一路饱览上海华灯初上时候的璀璨景致。他们一路经过外滩,上下外白渡桥,经过跑马地,再来到灯红酒绿的霞飞路一带。
    阿俏第一次见这些,自然觉得目不暇接,睁大了眼,始终侧着头看着窗外。街道边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映在车窗玻璃上,也间接映在阿俏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