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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那罗延困得哈欠连天只想赶紧倒头睡觉,不得不打起精神回话:“照世子爷的吩咐,都安顿好了。”
    晏清源点了点头,那罗延猛地灵醒一下,犹豫问道:“世子爷今晚要留宿东柏堂?”
    “我睡在哪里,你管的越来越宽了。”晏清源淡淡扫他一眼,将崔俨呈上的计薄等一一收拾妥当,凝眉沉思了片刻,一旁那罗延拿眼角不住偷瞄着,等晏清源起了身,忙一脚跟上来,晏清源无声扬手拒了,径直去的方向正是东柏堂的别院。
    入城时,归菀先被送往东柏堂,她一个人孤零零来此,再未见媛华,一问那罗延方知是随晏九云回府了,更觉凄伤无助,却是毫无办法。
    借着烛火走进内宅时,也辨不清方向,这时暮色已经下来,最后一缕余晖,盘在屋脊之上,是她今日所见的唯一亮色。直到被领进一处屋子,一抬头,隐约可见大气从容的“梅坞”二字。
    正是晏清源亲笔所书。
    到了里头,两三房舍,一明一次。明间设有一床,归菀一时认不出名目。次间开辟作暖阁,沿北窗设有紫檀木条案,上面列了两盆水仙。尽头方摆了睡榻,悬着鸭卵青双绣花草纱帐,靠墙立有山水屏风,再则书案上摆满了各色笔洗砚台,归菀几不能信自己的双目:这里的布置几和寿春城中自己房间的一样。
    一时有些恍惚,默默坐下来,不知不觉,成串的眼泪便淌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五丝文履骤然出现在视线之内,归菀抬起脸,未能立刻认出来人,略一定神,才知道是晏清源。
    他换了衣裳,身不披甲,缓带轻裘的,再不见武将的半点气息,倒像江东世家公子,衬着面如冠玉的一张脸,整个人竟是格外风雅从容的模样了。
    归菀疑心自己见到了另一个人。
    晏清源负手而立,嘴角噙着惯有的笑:“我去过陆府,见你闺阁素雅得很,大略照此布置了,可还喜欢?”
    他这个人,确自负可憎到极处,他真的以为什么都没发生过么?归菀思及种种,一时间喉咙又哽咽地无从启口,避开他的目光,只暗安安静静坐在榻上,一声不吭。
    晏清源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捏过她的脸,腰间的双龙玉首带钩就在归菀眼前闪着莹润的光泽,他的嗓音发凉:
    “我这个人,向来肯怜香惜玉,但若以为就此可有恃无恐,好孩子,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一张晶莹小脸缓缓在他指间抬起,忧郁哀伤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告诉他:“我是肉体凡胎,不能不怨。”
    热泪一下便烫在了掌中,晏清源不语,眉心慢慢攒了起来,很快化作一抹戏笑:
    “是么?这么诚实,”说着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畔狠狠道:
    “我看你是欠操了,才敢给我这么放肆。”
    如此粗俗不堪的字眼,他是带着雅士一般的笑意说的,归菀面容一变,他手底轻薄的连串动作,已经让她明白话中涵义。
    于是她苍白的小脸,如初春的冰,好像一碰便碎掉了。
    晏清源却未再继续,似乎只是恶意戏弄她一番,得了她惊惶纯真的柔弱之态,便收手作罢。
    “去,把你箱子里那本《春秋公羊注疏》取出来。”他忽换了话题,提起她双肩,轻轻朝外推了一把,归菀浑身仍在抖,细喘着胡乱系好胸前飘带,照他吩咐,将书默默呈给了他。
    心底却极力压制住激荡的恨意,一时也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
    “研墨。”晏清源朝她招手,归菀闻言上前取了墨锭,如他所料极是熟稔地研起墨来,安静如斯。
    晏清源摆好镇尺,拣了一管长峰紫毫,蘸饱墨汁,提笔而落的字形十分庄重,归菀瞥了一眼,不免惊异,见他一派平静,埋首于誊抄这本《春秋公羊注疏》心底倒略松一口气。
    不多时,有婢子进来奉茶,晏清源饮了半盏,也不管归菀是否疲累,只命她在一旁侍候笔墨,抄了数个时辰后,方动了动腰身,见归菀动也不动地盯着白纸黑字不知是发呆还是细究,信口笑道:
    “我是粗人,字写的不好,恐怕要污了陆姑娘双目。”
    归菀微微启了唇,长睫扑闪几下,却终是一个字也没说。晏清源看她片刻,伸手将人抱在了怀中,点着自己的笔墨:
    “我得请陆姑娘指教,这样的文章,若是送一个家学渊源的长者,能不能入他的眼?”
    归菀本惊讶他这样佻达的人,竟能写出一手端庄有骨架有风度的字来,忽听他发问,想方才情形,倏地发怵,便细声作答:
    “能。”
    晏清源一只手随后探入她胸前,吓得归菀浑身一僵,魂魄立时飞了,听他低笑道:“我说了,我问话,是不准敷衍的。”
    归菀努力定神,看着眼底道:“大将军的字,运笔刚健,持重大气,若送与长辈,必得青目。”
    “这么得你心仪啊,”晏清源笑了,“我问的是《春秋公羊注疏》,不是字如何。”归菀脸一红,恨他这样戏弄自己,不禁抬眸迅速掠了他一眼,低首说道,“他家中若有这本注疏,自然不觉稀奇,反之,他见着自会欢喜。”
    晏清源听了,目中笑意更盛,拥着她说道:“这些年来,干戈四起,太学被毁,许多儒家典籍散佚,你箱子里的书,有好些我倒是真不曾见过,可见你陆氏一门果不乏饱学之士,家学渊源。”
    他莫名说了番风马牛不相及的措辞,听得归菀刺心,强忍着泪,也不应话。
    “我来邺城前,住在晋阳王府,父亲常请人开讲经学,有个叫卢景玉的先生,《易》《书》《礼记》《论语》《老子》注了一遍,卢先生的功底并不逊色江左经学世家。”晏清源似颇有兴致,同归菀说起他在晋阳受业旧事。
    归菀本无心去听,入耳半日,却是将信将疑,北朝许多人只说鲜卑语,连中原汉话都不会说,遑论写字,归菀又听晏清源一口一个卢先生,疑心他说的是否范阳卢氏,却对北方效力魏朝的世家并无好感,自几十载前,鲜卑占据东都洛阳,便渐渐自诩中原正统……
    思绪飘了片刻,忽转念想道,你便是读了书,也是未开化的禽兽而已,哪里知晓何为衣冠礼教。
    “大将军也喜欢儒家的典籍?”归菀问他,晏清源偏头摸了摸她脸颊:“就像喜欢你一样啊!”
    他的声音再度温柔粘稠,归菀听得悚然,想姊姊评价他虽算半个汉人,终究一身的鲜卑习性,认识几个字,不过附庸风雅罢了。
    可今日见他的字,也该是下过功夫的,归菀微觉茫然,被他抱了这半日,想要挣脱又怕惹他作色,只会在那事上折磨人,一时又僵住了。
    不想晏清源这一回竟好心地放开了她:“夜深了,你去歇息罢。”
    “大将军不歇息么?”归菀一颗心咚咚直跳,试探真假,见他目光慢慢柔软下来,一心以为是错觉,晏清源皱眉笑看她:“怎么,孤枕难眠了?”
    归菀惊的说不出话,直把头摇得乱晃:“不是!”说着从他怀中滑了出去,逃命似的疾步往里间去了。
    除了鞋袜,归菀拥着被衾缩在角落,既无睡意,亦不敢睡去,便抱膝怔怔听外头风声肆虐如潮,听久了,又觉浑似在梦里,仿佛一错眼,她仍是在寿春城里,同姊姊一起摆案作画,笙箫迷离,莺啼燕语,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轻易地被暮色吞没,她们本以为自有无数光阴可自在消磨的……
    就这样漫无头绪地不知想了多久,她终起了倦意,等再清醒时,天早大亮,归菀一个激灵,忙往枕边看去,却是空无一人,他昨夜未宿在这里么?归菀生疑,既欢喜又不敢信,悄悄披了衣裳,趿着鞋朝外间探了两眼:
    案边早空无一人,收拾得干净利落,归菀蹑手蹑脚走到案头,见那本注疏还在,忙掏出帕子仔细轻拭了遍,仿佛它被晏清源弄脏了似的。
    晏清源已挑帘进来,冷眼追随着她一连串动作,不着一言。
    她转身的时候,晏清源的目光正等着,却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归菀显然又受了惊吓,捂紧胸口的书,见他走来,往后退了几步,欲要从旁边过去,晏清源不让,归菀低首这才留意他穿的是朝服,样式同江左略有不同,明显带着胡风。
    书轻易被他抽了去,归菀低呼一声,晏清源微微笑道:“这么吝啬?我还未誊抄完,你怕什么?”他扬起手,“东西是你的,放心。”说着又戏谑看她,“可你却是我的。”
    归菀见他越过自己,真的是朝书案去了,不知他急于誊抄是作何用,蓦地想起昨夜的话,似明白几分,晏清源已抬首打量起她:“蓬头垢面的,还不去梳洗?”
    说的归菀面上一红,扭头正要去,却听晏清源拍了两下掌,掀帘进来两个高鼻深目的鲜卑婢子,归菀看不习惯,默默由着她们侍候,一阵盥洗打扮过后,仍被带到晏清源跟前来。
    她穿的是旧衣裳,可惜这里不是江南,在邺城,到底嫌单薄了,晏清源瞟了两眼,也不松笔,直到婢子将饭食送来,才将笔扔开,坐到榻上:
    “饿了罢?我听说你昨晚就没用饭。”
    归菀站着不动,只是轻轻摇头,晏清源烦她这套死人做派,懒懒朝引枕靠去:“你打算就这么站着是不是?”归菀心里酸楚,恨透他强权压人,默默朝跟前又行了几步,却听晏清源一声冷嗤:
    “想站就站着罢!”
    言毕自顾用起饭来,归菀垂着头,听了半日不大的动静,忽闻一阵窸窣轻响,又闻他漱口之声,知道他这是要起身,识相地避开空出路来。
    “真不打算尝两口?这可是你一位故人做的,看看合不合口味。”晏清源打趣她,归菀果真抬了头,有些懵然地看着他,忽醒过神:“我姊姊来了?”晏清源摇首笑道:“我舍得让她去烟熏火燎的后厨,小晏可舍不得,你好好吃饭,我就告诉你。”
    说着往口中含了鸡舌香。
    归菀似已熟知他这样的伎俩,断不肯信,可看那菜品,却有了丝动摇,他是虏来了谁做厨子么?转念想到卢静,鼓起勇气又问道:
    “我卢伯伯呢?”
    一路上,归菀问过几回,晏清源皆敷衍两句糊弄过去,这一回,却是笑着明确说了:“你卢伯伯现如今得了太学的差事,好孩子,要不我在陛下眼前也荐一荐你,做个女官,侍奉太后去?”
    不想归菀却当真,来不及细想,只想着无论如何也比留在他身边好,不敢确定地望着他:“真的么?大将军肯荐我?”晏清源失笑,语意幽幽,“好孩子,等我腻了再说罢。”
    归菀一时不能参透他这话,什么叫腻了再说,看他挽了袖子已有婢子过去研墨,抬脚就要往里间去。
    “我叫你走了么?吃饭去。”晏清源头也不抬轻喝住她,归菀了无胃口,知忤逆不得,径自坐定蹙眉看了一圈,大都不认得是什么名目,便不知如何下口,好半日,举箸夹了个跳丸,小心翼翼咬了一口,登时满口的花椒气味,归菀用不惯,她习于清淡,满几的食物竟找不出能下口的,勉强喝了些粳米粥,就算过去。
    晏清源抬头瞥她一眼:“薤白蒸调些油豉还是能吃的,那算素食,你尝一尝,不试怎么知道不喜欢吃呢?”见归菀露难,晏清源搁笔过来,将她往里推了一把,盘腿坐下,拿箸点着几样食物:“你虽生的美,却还真不是仙女,吃喝少不得的,别这么娇气,这几样素食都试一试罢。”
    他挨得近,吐气如兰,归菀被他说的脸热,心中却更难过,半日过去还是不动筷,晏清源见状皱了皱眉头,这唇艳腮红,白嫩嫩一个人,养黄了面皮就不好了,便一揽她腰肢,勾着耳垂问:
    “跟我说说,喜欢吃什么,让后厨重新给你做?”
    他的气息向来太过强烈,归菀畏惧,摇了摇头,拿起双箸重新慢慢用了起来,一顿饭吃的味同嚼蜡,好在晏清源见她肯乖顺就范,仍去忙事了。
    第29章 醉东风(5)
    邺城又开始落雪。
    很快,积雪没胫,枝头一丛丛的黑点在绕着林子飞,正是乌鸦在闹雪。
    暖阁里则烧着地龙,温暖如春,一觉醒来,天光叫雪映得极亮,床头放着新赶出的冬服大氅,归菀腰酸腿软的,浑身乏力,晏清源已披了件石青色氅衣,换上胡靴,一副要外出的打扮。
    看她精神不济,晏清源也不勉强,俯身在娇嫩的颊上轻轻挨了两下,又给拢紧被子,这才出来吩咐婢子:
    “熏笼里的炭火勤翻着,不要让屋子凉了。”
    游廊上那罗延见他一露面,赶紧迎了上去,一面接过油纸包的晏清源所抄典籍揣进怀里,一面撑开了伞。
    这样的天气,只宜生起熊熊火炉,烫酒吃肉,同一众鲜卑小子天南海北侃侃牛皮……那罗延不无遗憾地想道,却只能深一脚浅一脚随晏清源往城南尚书左丞卢玄府中赶去,一路上,几次险摔狗趴。
    北方王崔卢李郑是汉人一等大姓,乃魏开国皇帝所定,渤海晏氏尚挤不进这一等大姓,卢配崔,总算不辱没了崔俨的妹妹,晏清源如是想着,风雪眯眼,时有雪花挂在睫羽上,又很快化去了。
    府前大门紧闭,那罗延一个箭步跨了上去,扣响门环,很快有家仆探出头来张望,那罗延摘下毡帽:
    “贸然到访,劳烦通传一声,大将军来拜会卢左丞。”
    卢玄这一支,仕魏已有三代人,他本人除却挂着尚书左丞一职,又新担了皇帝解经老师,卢玄其人,人品清贵,在北方一众汉人世家中颇负声望,只是素与晏垂父子鲜有来往。
    这开门的家仆平日多接待什么客人,心中自是有数,面上犹豫了片刻,才勉强笑道:“请大将军稍候。”
    见这人慢吞吞去了,那罗延扭头看晏清源:“世子爷瞧他这态度,是欠收拾了。”
    晏清源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等到家仆来请,施施然由人引领进了卢玄的府邸。
    正厅里卢玄换了衣裳出来会客,他那把胡子格外漂亮,修饰得整整齐齐,晏清源每每见他,亦被其风度折服,卢玄矜持寒暄两句,因外头寒意重,主客很快围坐火炉吃起茶来。
    不过几笔淡语闲话可谈,卢玄客气疏离,悠然拨着铜勺沉默不言也不觉尴尬。晏清源看了看他,托着茶蛊缓缓道:
    “晚辈这回打淮南,略有所得,陆士衡虽为武将,却于经学上造诣也不浅,家里藏书可观,昔日衣冠南渡,晚辈总算明了南梁为何会以华夏正统自居,想左丞素爱金石典籍,可惜北方一度丧乱,听闻左丞家中珍贵书文在战乱中损失不少?”
    卢玄听了这话微微点头:“天下播乱,干戈四起,性命苟全于乱世已是艰难,遑论典籍?”
    见他面有忧色,晏清源笑道:
    “晚辈今日来,其实是有事请教,返京时大军途经洛阳,汉灵帝年间蔡伯喈所书刊立太学门外的熹平石经五十二碑仍在,晚辈欲将此迁至邺城,如此一来,便于京都子弟们研习经学,不知左丞有何指教?”
    一代大典,本当入京都,卢玄抚着手炉一时却未应话,洛阳旧都,魂牵梦绕,倘不是北方政权频繁易主,直到晏氏父子依仗河朔、并州两地势力起事把持朝政,乃至逼天子弃洛阳迁邺城,也便不会有今日之事。
    茶已煮了两道,正厅里俱是茶水清香,卢玄这方笑了笑:
    “大将军高瞻远瞩,一心为儒学复兴令人钦佩,不过邺都终非中原王气所在,日后倘是还都洛阳,岂非徒增麻烦?”
    晏清源闻言,低首慢悠悠拨着茶海里的茶汤,微微笑道:
    “左丞的意思,天子日后该当还都洛阳?”卢玄接口反问:“日后有一天,难道大相国大将军不想重回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