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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节

      “世子就不担心前线战事么?”归菀把个好奇的目光投过来,仿佛孩子一样,晏清源看了看她,哼笑一声:
    “前线自有将领,我要天天愁眉苦脸么?有何用?怎么,菀儿有能替我分忧的?”
    归菀拿帕子掩面轻笑:“我哪有这个本事,只是,柏宫本是北朝第一悍将,他这一反,真的无人能制吗?这个世上,就没有人能打败柏宫?”
    身后,刘响一直紧跟不远,隐约听归菀提及柏宫,顿时警觉,朝晏清源一看,世子爷是个毫无波澜的模样:
    “他再厉害,也有弱点。”
    归菀很认同地点点头,忽嫣然笑道:“世子说的对,是个人,就有弱点,我知道什么人能打败他。”
    此话一出,晏清源也微觉诧异,很有兴趣地笑问:“菀儿知道?何人呢?”
    “自然是他的老师呀,”归菀把梅枝一捻,在手里轻轻晃了晃,“他行兵打仗,总是跟人历练出来的,世子只要能找到他当初拜师学艺的老师,请这个人,柏宫心里一看,老师都来了,肯定会怕,再加上老师又知根知底,焉有不胜的道理?”
    看她说的漫不经心,小孩子过家家玩似的,晏清源神色微敛,挑眉问道:“你怎么懂这些?”
    归菀眸中一惊:“难不成我说中了?柏宫真的有个老师?所以世子才高枕无忧?”
    说罢对着他笑了一下,“我随口一说,歪打正着了么?”
    “是个好主意,看来,我的确应该去找他的老师,”晏清源爱怜地揉了揉她脑袋,“好孩子,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
    “因为我做过别人的学生呀!”归菀俏皮微微一笑,极快的,那笑意又隐去了,她低头捏着梅花,“以前,顾尚书教我和姊姊丹青,一幅画里头,哪几笔是姊姊画的,哪几笔是出自我手,尚书一眼就能识别出笔法,因为他是老师,老师都了解自己的学生。”
    她这个模样,似还带几分羞怯,晏清源不动声色看她许久,目光未移,等她再抬首,意味深长一笑:
    “原来菀儿平时都藏着掖着呢,很好,顾知卿教了个好女儿,也收了个好学生。”
    听他不避老师名讳,归菀皱了皱眉,却没有回应这句话,偏又摆出个好奇的模样:“可是,我不明白一件事。”
    听她没完没了了,若在平时,晏清源早就给打断,这会,耐心十足:“什么事?”
    “柏宫赫赫有名,就是江左也久闻他大名,他的老师,岂不是更厉害?但他的老师,却默默无闻,真是咄咄怪事。”归菀满脸期待地看着晏清源,仿佛他成了她的老师,等着解答一般。
    晏清源反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柏宫的老师默默无闻了,慕容绍这个名字,你爹爹提过么?”
    北朝的名将,爹爹哪个没和卢伯伯他们说过,这个人的名号,虽提的少,归菀却也听闻过不止一次,他虽善战,却不被晏垂重用,当初守寿春,慕容绍从水路配合晏清源,则是归菀一早又所闻的,此刻,这个名字再度入耳,归菀露出个茫茫的眼神,摇了摇头:
    “没有,难道是个无名小卒?”
    不等晏清源接话,前头推板车的商贩,挂起的那盏走马灯,上头有游鱼穿叶,栩栩如生,在这片半晦半明的地儿,尤为显眼,归菀似一下被吸引过去,再懒得和他说这些男人的事,把他要出口的话一截,又是个腼腆的小姑娘了:
    “世子看那盏灯,去岁上元节,在邺城也见了,可惜我没有钱……”
    余话的意思很明显,晏清源无奈蹙眉笑了,走上前,把灯买回来,送到归菀手里,两人相视一笑,借着灯光,一路顺阶而上,不觉就来到了永宁寺前,晏清源驻足,仰面一看,对她道:
    “走,进去烧柱香,祈个福。”
    “世子要给谁祈福?”归菀把梅枝还给他,似是嫌手里东西多了,穿的过厚,上石阶有些疲累。
    寺前大灯笼在风中摇曳不定,映着两人年轻的脸,此处地势偏高,晏清源站定,朝四方举目一览,整座晋阳宫,还隐约可见,这一处山川,也就在脚下,只要一张手臂,自可揽江山入怀,却忽把归菀往旁侧树影里一拖,在她耳畔幽幽吐气:
    “我呀,要向佛祈诉,唯愿会稽陆姑娘,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现世业障并皆消灭,获福无量,永充供养,这话听得懂么?”
    森森柏木,密不透风,他的声音温柔至极,像是个迷梦引她朝前,归菀看不清他的脸,只是这话听完,彻底怔住了。
    第104章 西江月(2)
    一晃眼,二月惊蛰,眼见晏清源遣出的大军直扑河南,围剿颍川,王适又定一计,亲自捉刀,代书两封,一宣布归顺贺赖;一让柏宫命行台郎中丁和携表求降于南梁,尽献河南豫、广、郢、荆、襄、兖、南兖、济、东豫、洛、阳、北荆、北扬十三州。
    正是两头下注,一时间,柏宫如愿所偿,成为天下炙手可热的头号人物。
    且不论十三州日前东部几州,根本不受柏宫辖制,表却写的神采飞扬,尤其是将世子晏清源骂的狗血喷头,不值一文。
    帐中,王适照例把破扇子一摇,尽情挥洒,一蹴而就,写罢紫毫一丢,哈哈大笑:
    “萧梁老儿,空余北伐无功之恨,又有太清元年失寿春于鲜卑小儿之手,这份大礼,焉有不心动的道理?将军只管命送去,”说着狡猾一笑,“我敢打赌老菩萨必会受纳!”
    “只怕他不会轻易上当!”柏宫却无十足把握,只听王适说的天花乱坠,把个窄眼一眯,“老菩萨到底也是争霸一方的人物,平白无故,天上掉馅饼的事,就怕他不信呐!”
    “将军此言差矣,今天下三分,一在西,一在北,一在南,而将军居河洛大地,乃华夏正统所在,这三者,皆欲争之,如今,将军倒向谁,谁一统天下,建千秋功业的机会就多增筹码,何乐而不为?老菩萨即便心存疑虑,最终也会安然纳之,不信的话,将军大可一试!”
    这一分析,柏宫心花怒放,直拉起王适的手叹道:“真乃吾之景略呀!待大业既定之时,必奉卿作丞相!”
    一语豪情壮志泼出去,才意识到自比苻坚,似乎也不大妙,柏宫干笑两声,喊来郎中丁和,把一纸书信交托,沉下心等萧梁回应。
    尔后,听闻晏清源遣来的不过元柱等人,嘴上一哂,立时在马背上狂笑不止:
    “鲜卑小儿果无人可用!是元柱吗?只会啃猪大肠而已!”
    一通讥笑下来,对方起哄不止,狂傲至极,元柱脸红脖子粗,转而破口大骂:
    “柏宫,我再啃猪大肠,也好过你这瘸猴!回你娘胎把两条腿长齐了再出来吧!”
    因两人于大相国手下共事多载,彼此之间,熟稔万分,一揭一个短,必中要害无疑,你来我往的,两军兵戈未能先行,嘴皮子仗倒先打了个唾液纷飞,口干舌燥,柏宫骂到尽兴,这才一声低斥,上前把元柱冲了个人仰马翻,自是勇武非常,好不得意!
    这边于颍川北大败元柱,那边萧梁果如王适所料,一纸诏令发至河南,南梁纳迎柏宫,又加封其河南王、大将军、都督河南河北诸军事,一时封无可封,且派出司州刺史羊鸦仁率三万大军前往悬瓠,以供辎重,接应柏宫。
    此时,梁帝新封柏宫之事,传到晋阳,晏清源闻之冷笑而已,把军报看了又看,对元柱数万大军轻易大败于柏宫之手,颇有些不满,再看梁帝布告天下的诏书,转手丢进火炉,火苗一舔,尽作燃灰,他负起手踱了几步,看向李元之,又气又笑:
    “都督河南河北诸军事?好大的口气,萧梁老儿这是把我邺城晋阳都算进去了,也不怕撑死他!这么大年纪,还克化得动么!”
    说罢面容微冷,眸光乱闪,“柏宫新胜,却退守颍州不出,不敢趁势锐进,是在等萧梁援军,他打的是粮草的主意,我偏不让他得手!”
    很快,晏清源命韩轨等率大军即刻打出第二拨,开赴颍州。晏九云自邺城备战,便是奉晏清源之命,随韩轨一道南下。
    临行前,却是辗转难眠,既有去建功立业的兴奋,又有对媛华的不舍,媛华看出他情绪所在,笑着劝道:
    “好男儿志在四方,若囿于妇人钗裙,我倒看不起你。”
    说的晏九云难免羞愧,见他一张白俊的脸,腾的红了,媛华见机再劝,十分温柔了:
    “你可知道,打柏宫,也是你小叔叔立威的好时机,如今柏宫一乱,你小叔叔身上担子那么重,你就不想替他分忧?这正是用自己人的时候,你既跟着韩将军,想必你小叔叔也会嘱咐他,对你多加照看,不容闪失,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坐在家中,等你凯旋,回头正正经经做个将军夫人,岂不美哉?”
    末了,冲他露出个期待关切的笑容,晏九云心头大热,顿受鼓舞,只觉血液蹭蹭直往头顶涨,一把攥紧了媛华的手,昂起少年骄傲头颅,踌躇满志,认真地许诺:
    “不错!我得跟着世子爷好好打江山呢,等到四方一统,莫说是将军夫人,我得让你做个国公夫人!”
    他兀自沉浸在美梦中,面上已经是个神往的表情,杀气立泄,一想当日寿春城破惨状,媛华明显瑟缩了下,却微微一笑,颔首起身,把他随身衣物又检查一番,把双新做的袜子塞进去,这一幕,被晏九云看个正着,心头又是一暖,竟不大好意思地一囫囵脑袋瓜子:
    “你还会做袜子呀?我以为你只会绣个帕子,弄个荷包呢。”
    雪白的袜子一捧,晏九云怎么看怎么都不舍得穿了,去打柏宫,行伍粗糙,若是再碰上个阴雨天气,哪配这双白绫袜子!
    媛华看出他心思,轻轻在他胸前一搡:“我以前倒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呢,谁让跟了你个粗人,不操这个心,谁还能替我不成?你好生穿罢,回头,我再多做几双等你立功了送你可好?”
    不知是不是因临别多情,晏九云总觉得媛华今日温情远甚往昔,一阵傻笑,使劲点了点头,不知怎的,一咀嚼起她先头的话,那抹神采,不觉渐渐地褪去了,转作个小心试探的目光,讳莫如深地看了媛华一眼:
    “我听你方才那话,似乎很能体谅我小叔叔,阿媛,你,你是不是不恨他啦?”
    媛华心头一跳,正拿着的梅红匣子,要替他装几样爱吃的糖果蜜饯,险些脱手,忍着极大的怨憎,随意把缕碎发撩到耳后,掩住那抹冷笑,手底动作不停,也不看他,声音寻常:
    “天天指望着恨过日子,我也不想,再说,成王败寇的,天下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不知枉死了多少人,要说怨恨,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今什么都不想,只想过安生日子罢了。”
    扭头把匣子一搁,顺手捏了颗蜜饯,朝他嘴里一塞:“甜吗?”
    晏九云是小孩脾性,嗜甜,此刻,喜滋滋一口几要化在心田,眉开眼笑的:“当然甜啊!”
    “可不是,谁不想过甜日子,难不成还要去过苦的不成?”媛华抽回手,拿帕子蘸水,把指尖渍的一点白霜擦干净,匣子单装,晏九云一听她这般豁达大度了,倒替晏清源过意不去,一时汗颜,忍不住凑上来为他道个歉:
    “我小叔叔其实人不坏,就是,就是有时做事情……”
    想到个“不择手段”,显然不是什么好词,没任何说服力,顿时偃旗息鼓,讪讪张了半天嘴,只得指着那个匣子道:
    “这个还是不要装了,免得人笑话我。”
    “谁爱笑话谁笑话去!”媛华倔脾气一下上来,“本就出生入死的,还不许人吃口甜的了?”
    说着自己也噗嗤一笑,“你呀,偷偷背着韩将军好了,夜里摸黑吃!”
    两人犹如糖果子,甜甜蜜蜜把话说到窗底下虫子都不叫了,这个时令,已溜进三月,偶尔有一阵倒春寒,料料峭峭,或飘几点子冷雨,把个新开的桃花,打的零落成泥,颇见凄清,不过大多时候,夜气开始泛暖,换了新糊的绿窗纱,只等小虫子爬上来,宣告陌上草薰。
    好一阵颠鸾倒凤,媛华腰身一软,趴在了晏九源胸膛上,再没力气,晏九云两手则不舍地扶在她纤腰上,摩挲着不去,一想到,怕是许久不能得此滋味,心头满布遗憾,转念一想,等自己凯旋归家,高头大马,又是另一番荣耀骄傲,心火上来,便在媛华耳畔求道:
    “再来一次好不好?”
    媛华含羞点了点头,却在他唇上轻轻咬了口,把一道深深的眸光刻到他眼睛里去:“你要记得,我等你回家。”
    一夜缠绵,媛华把最后一记牵肠挂肚的目光给他,送走晏九云后,没几日,就得了新的消息,世子晏清源要从晋阳返京了。
    院子里有了动静,她往窗口一趴,看几眼,见洗月正甩着个帕子,指挥人把书抱出来晾晒,袖子挽的老高,十分利索,一会叉腰呵斥小厮,一会又亲自上阵似嫌人蠢笨,媛华一错目,似乎又瞧见了当初自己和归菀两个在会稽晒书的情形。
    那两个少女音容宛在。
    大概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媛华低首拭了拭眼角,把窗子一闭,旧日的幻影,随着她这个动作,也随之消失不见了。她换了身衣裳,含笑走出,朝洗月投去一道目光,洗月默契地一接,不忘扔下个话头:
    “那芸草也该换了,重新装袋,等日头一落,统统收进来,还按原模原样摆放。”
    相处日久,媛华的脾性喜好,她也摸出了不少门道,对待书卷,仔细得比主人更甚,此刻,一面放下袖管,一面上前福了个身,悄声问道:
    “娘子,还是去卢师傅府上?”
    “不,去太原公的府邸。”媛华神色安然,一斜眉,“老夫人自将军走后,身上一直不大好,我得请太原公,给老夫人遣个好大夫来。”
    洗月咬下唇,往老夫人所在的内宅方向瞥了眼,疑惑道:“要亲自去?”
    媛华点一点头:“亲自去。”
    湛蓝的天际,温煦的和风,阡陌连绵的又是一季花团锦簇,青的靛青,粉的粉嫩,看一路的眼花缭乱,媛华只觉眼睛是热的,一段心肠,却又是极冷,到了府前,派人一声通传,得知晏清河在公府,媛华略觉失望,转身要走,总觉一道目光落在了背后。
    果然,她一抬眸,那个身影,却又极快地掠去了,好似旧相识,媛华心头涌上怪异的念头,不禁问起侍卫:
    “刚才,贵府里那个人……”
    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形容,又不好相问,索性作罢,才要上马车,顶头迎上晏清河的车驾,见他脸上是个微有诧异的表情,一闪而过,媛华已敛裙上前见礼,格外大方:
    “妾是晏府顾氏,本不该贸然前来,但少夫人回家省亲,妾不得不出面,老夫人自将军一去,整日缠绵病榻,请几个大夫都不见好,想太原公常去府里探望,晏府里没有主事者,只好来大胆相求了。”
    晏清河静静听她说完,似无异议,也不好请她进府,于是,干脆立在府前,那个表情,却分明很认同:
    “娘子为老夫人来,是对的,我即刻请大夫陪同过去,顾娘子还是不要太担忧了。”
    哪有痴闷呆傻了?媛华眸光微转,似有若无打量几眼,想他这一载里,往晏府不知来多少回,大约打的什么算盘,虽不敢十分肯定,却也自有三分臆测,媛华因笑道:
    “那有劳大都督,这事,小晏将军本都惯去大将军府里相托,如今大将军不在,也只好来麻烦大都督了。”
    一来一往,客套话说尽,媛华换上个凝重表情:“老夫人年事既高,好不易熬过这一冬,如今将军又不在眼前,还望太原公能多去探望,到底是一家人。”说着话头自然一转,“如大将军回来,也请太原公转告一声,得闲来看看老夫人。”
    “那是当然,阿兄近日就要回京,我会转达的。”晏清河还是客气,把媛华目送走,身子动也没动,忽开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