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节
打量着面前这位身材甚至有些文弱的先生,马文才第一次感觉到命运其实是眷顾他的。
哪怕没有成功阻止浮山堰,哪怕没有按他所想让祝英台一见倾心再见钟情,可它还是用一种似是奖赏的方式,将陈庆之作为奖励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个中年文士如今应该是最式微的时候,甚至隐隐被排斥在朝堂中心之外,但在将来,他将是南朝历史上最光辉的一位军神,是能够左右南北两个国家去向的可怕将领。
马文才还活着的年代,这位军神不过是皇帝身边的一位舍人,一个负责起草文书和案宗的主书官,虽然曾听说过他也经常以御史的名义被皇帝派出去,但他出身太低,谁也没有想着他会有一飞冲天的那日,而他也确实从未一飞冲天过。
他幼时是萧衍的书童,大一点是萧衍的随从,萧衍成了皇帝后,他成了主书,混到三十多岁上,也不过就是个舍人兼侍御使而已。
即便是寒门,惊才绝艳的人物三十岁时也已经到了人生的巅峰,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过三十岁的时代,三十岁还没有作为,就几乎已经过完了大半个一生。
但他硬是在四十不惑的时候得到了领兵的机会,之后就犹如被战神附体一般,这个从未带过兵的文士创造了一生从未有过败绩的奇迹。
重生一次的马文才曾想过设法和他建立某种情谊,可打探过之后,这位主书深居简出的可怕,除了宫中和家中以外哪里都不去,他不好外物,只穿素衣,不爱丝竹也不爱美人,奉召入宫伴驾以外最爱做的事情,一个是看书,一个是论道谈玄。
这本就是不需要打探的事情,从他的名字带“之”就知道,他和二王、祖冲之等人一样,家中是信天师道的,喜欢谈玄也是常理。
可惜的是,年幼的马文才没有可能创造机会见到这位陈主书,而几次试图学道都只是学了个皮毛。
几位道学大家都说他心思太过刻意,无法窥得道家“顺其自然”和“清静无为”的正道,学了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不如学儒。
这真是悲剧。
见面前的马文才突然开始定定出神,这位疑似未来“白袍战神”的子云先生以为他在考虑得失,轻声说道:
“你也不必担心太多,不过是个障眼法,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你只要按照我定下的计划走便是。浮山堰是出了事,但离会稽郡太远,等我们到的时候木已成舟,能做的极少,我去看看,不过是图个安心。”
马文才没想到子云先生会这么说,愣了一愣。
“浮山堰溃坝淹了农田万顷,我们到达徐州已是秋末,你这时候去售粮不是无良,相反,正是救命,有我作保,就算日后有人提起,也可托词是为了掩饰我的去向而已,对你日后的名声没有损失。”
“学生并不是在担心这些。”
马文才听出子云先生是怕他突然又反悔,连忙保证:“学生既然答应了,自然责无旁贷,但学生的粮食,买来并不是为了囤积居奇的……”
关于这件事情,他实在是头痛。
“学生虽是高门出身,可家中并不算豪富,就算学生倾其所有,和那些真正的豪富比来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想要囤粮,又能囤多少?”
他这话是真的,别说是他卖了铁赚了钱,就算他卖铁赚的钱再多几倍,买回来的粮食,也许还不够那些巨豪门一天买回来的多。
“那你……”
贺革和子云先生都是一惊。
“学生是个居安思危的性子,我祖母是临江郡人,有大片作为嫁妆的田产在临江郡,学生得祖母宠爱,现在这些祖产都是由学生在打理。八月淮河暴涨时,临江就在淮河下游,当地立刻派了管事来报,学生行事向来先做最坏的打算,那时候就已经准备囤粮了。所以并非是学生知晓浮山堰溃坝的消息比较快,而是我一直都在收着粮食。我那时的想法实在有些大不敬,也不敢和人商量,怕自己的猜测被人知道后引起恐慌,收粮就收的比较隐晦。”
无论这子云先生未来如何,现在不过就是个主书兼御史,马文才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他却是恰逢其会,顺水推舟,一时哪里能够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听到马文才说早就有些预感在收粮,竟生出“后生可畏”之感。
而这边,马文才知道子云先生想要用他一定是通过贺革的推荐,但他这样的人物,绝不会只靠别人的推荐就会信任别人,所以在找到自己之前肯定已经将自己调查了个遍,即便现在查不出来,慢慢也能查出他之前便开始囤粮了。
如果不能趁现在将自己“洗白”了,先知先觉的自己不是被当成怪物,就是要被当做和浮山堰溃坝有关的奸细之流。
更别说他身上还有刺杀王足的命案在。
马文才虽然觉得自己做的滴水不漏,可他现在面对的可是御史台的御史,还是天子身边的近臣,谁知道御史台的能人们会不会连这个也查了出来?
无论是为了在子云先生面前赢得好感,还是得到他的信任停止继续查探他的底细,他此番都必须要好好“表现”。
“我有些不太明白,如果你囤积粮草不是为了谋利,那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为了赈灾救人?”
子云当然调查过马文才的事,连他在学馆里做过什么也一清二楚,对他的人品威望都有了解,但他久在朝堂宫廷之中,知道士族的行事规则,如此猜测之下,看待马文才的表情,俨然有着一丝提防。
士族又不是勋门,不用靠纳捐谋取官职,不为利,囤哪门子的粮!
难不成想要靠赈灾散粮博取名声?
贺革显然和子云想的差不多,看着马文才的眼神温和而满意,
他还记得马文才曾说过的“求学,求贤,也求名”,还有那句“君子之道,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马文才甚至为了刘有助一介寒生甘愿放弃“天子门生”的资格,在贺革的心中,早已经将马文才看成最得意的弟子,与馆中所有人都不同。
所以这般可能一步登天,扬名与世的好机会,贺革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马文才,也只向子云先生推荐了马文才。
在他想来,这样的好孩子,会提前囤粮用来救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马文才又怎么可能按常理出牌?
只见面对子云先生疑问的他,突然红了红脸,露出少年人该有的羞涩模样,有些扭捏地说:
“学生没那么,那么,学生没想过……”
“那是为何?”
马文才越是吞吞吐吐,子云先生便越是好奇,想要知道真相。
“文才,你但说无妨,这位先生,值得你信任。”
贺革鼓励着学生。
“其实,也不是有什么隐情……”
马文才的表情不像是心虚,倒有些像是小孩做错了事情怕大人要责罚,“吴兴郡今年夏天便下了不少场雨,预计秋天的收成不太好,现在又遇到浮山堰出事,我担心市面上粮食会被囤积居奇的粮商抢空,想着给别人抢也是抢了,不如我也留一些贱价的……”
“家父在吴兴太守一任上已经有五年了,上一次评定官绩,家父便是因为钱塘水患而没有升迁。”
马文才的语气有些失落,“那时也是夏季发了大水,淹了吴兴不少田地,家父性格宽厚,见百姓遭受水患,心有不忍,便没有强行征收租庸,让他们留了粮食做来年的粮种。那年市面上粮食便紧缺,各方难以征收,即便是有粮的也诈称无粮将余粮换钱,硬生生拖了一年到第二年粮价回落才补齐,所以当年吴兴官库粮食亏空,征收赋税又不利,上下活动之后,也只堪堪落了个中等的评级,只是没有降级而已。”
马文才这么一说,子云先生隐隐想起了这件事,他平日里负责对案宗分门归类,自然对钱塘地区三年前发了大水的事情有印象,此时再听马文才说起当年的事情,便有了些了然。
“蒙上苍眷顾,吴兴这三年风调雨顺,家父又到了三年一评的时候,可……”
马文才无奈摇头。“这都九月了,马上就要秋收,可除了淮河暴涨,江东居然也开始下雨,再加上淮泗之地一片河泽,眼看着当年的往事居然又要重演!”
这种事算起来就是天意,细想之下也是令人唏嘘,所以无论贺革还是子云先生都露出惋惜的表情,毕竟每次都倒在水灾上的太守,寻遍江东也没有几位。
“学生一来担心家父的心情,怕他抑郁,二来担心家父一旦心软又造成官库亏空,也许比三年前情况还糟,说不定要因此丢官,没了前程,思来想去,便瞒着父亲偷偷囤粮……”
马文才将所有责任都一肩担了,将囤积居奇的罪名说成是为了孝道而做出的举动,纯属一己之私,将自己的父亲摘了出去。
他笃定左右怎么查也查不到他父亲囤粮,因为他本来就没有跟父亲通过气,只是劝他提早抢收,家里除了他也没人大肆买过粮食,也不怕别人去查什么。
“你囤粮,是了补你父亲可能造成的粮仓亏空?”
子云先生的语气有些感慨。
他对那吴兴太守不太熟,这种官绩不好不坏的官员最难在上官心中留下痕迹,尤其还是地方官员,如今听到马文才所说的种种条条,竟对马骅生出了些好奇。
“是,也不是。”
马文才看了眼自己的先生,又看了眼子云先生,只能赌两人都是性格相近之人,所以才能一见如故。
“学生买粮,确实是有这样的原因,毕竟有前车之鉴在,如果今年受灾严重,说不得家父还要放粮,现在因为浮山堰的事情很快到处都要缺粮,到时候租税收不上来,还要借粮给百姓做种,到时候想买粮应对都找不到余粮。到那时,朝中评官之人可不管你这三年施政如何,租税不齐,粮库亏空,便是治理不利。”
他似是对这些核查的官员怀有心结,说话也带着几分怨怼之气。
“我想着,若真出了这件事,我先将我买来的粮食填补,将朝中核查的官员应付过去,左右手中有粮,心里不慌,再怎么处理都宽裕。”
其实马文才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每到评定官绩的时候总有不少地方官弄虚作假,有东挪西凑暂补亏空的,也有屈打成招或草率结案了结刑狱官司的,这种事子云先生已经司空见惯,上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做得真的过分,否则有背景的人无论做的多差,到要晋升的时候,都能晋升。
这也是为什么二品门第的子弟往往起家就是太守,之后频频升迁,而寒门出身的就算除吏也爬不了太高。
即便是马家这样的次等士族,等闲都无法补上天灾人祸后官库的亏空,而真正的灼然大族不必自己去补亏空,多得是人捧着钱粮求着借他们一用,来换取偶然间投向他们的一瞥。
那些寒门,叫他们拿什么去“凑数”?
所以民间才有“流水的太守、白头的县令”这样的说法。
“你倒有趣。”
子云先生听到他自陈想要如何糊弄朝中吏部派来的使官,不怒反笑,越发觉得这孩子有意思。
“我见过父母为子女苦心谋划的,却还没有见过你这样为了父亲的前程操心的,见一斑而窥全豹,从你身上,我也能看出你父亲确实是个值得让子女敬重之人。你一片孝心,也实在让人感动。”
听到子云先生的夸奖,马文才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
“哪里只是孝心,我也是不得不如此小心谋划罢了。家父如果丢了官,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像我家这样既不是王谢这般的灼然大族,又不甘下贱的次等士族,本来就最是尴尬。我家三代单传,家父要除仕,当真就是万劫不复了。”
他这几声感慨发自肺腑,越发让人百感交集。
贺革当初便是为他这一份野心和自省而触动,收他入了门下,如今越发觉得这学生一路走来不易,会心思深沉一点倒是合情合理。
子云先生其实并不是什么老谋深算的政客,他多年随王伴驾,出身虽低,却没人会去侮辱得罪他,所见的高门也好,寒族也罢,皆是可用的英才,那些都是已经爬到了高处之人。
对于马文才这种正在爬升过程中的年轻人,因为看到了他的努力和步步为营,再想到那些已经成功的人,子云先生有些若有所思。
“我囤粮,是为了维护家中的名誉和前途,想来祖母在天之灵,也不会怪罪我这么处理她的遗产。所以两位先生以为学生囤粮是为了谋利,学生也无法辩解,只是学生囤粮的初衷确实不是为了求财,现在子云先生要让学生借着售粮的名义前往淮南,学生自然要多做斟酌。”
“毕竟,动了这些粮食,便是在用家父的仕途,还有我马家满门的前程在帮着先生。
他望着隐姓埋名的白衣文士,毫不遮掩地说出自己的意图。
“我愿意帮先生遮掩,可学生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必须得帮、也不会毁了家门的理由。”
这一刻,马文才身上世家公子善于算计的精明乍然而现,之前的隐忍、辩解、难言之隐,以及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像是为了这一刻。
他开门见山的向“子云先生”询问来历、讨要好处。
这一刻,谁也不会怀疑马文才愿意相帮的心是真的,但情势却大为转变。
如今,马文才已经并非如之前子云先生所想的那般,是害怕“囤积居奇”之事获罪与上峰,也不是为了那些“隐瞒真相”的恩德而不得不为之。
不过是三言两语,几句往事和苦衷,马文才已经牢牢掌握了主动,因为子云先生和贺革都是君子,所以反倒不能再勉强什么事都被蒙在鼓里的马文才去干什么。
因为之前可以用马文才,是因为误会他暗地买粮是囤积居奇发天灾财,他所为“不义”,所以“不义”可以被利用;
但此番他们若明知马家的危机就在眼前而依旧不管不顾继续利用马文才,那他们的行为就成了“不义”。
如果贺革和子云先生是以己为先的小人,马文才这一招毫无用处,反倒会因为交出把柄而被越发利用,因为“诈取官绩”也是罪责。
可马文才赌对了,他们都是君子,所以……
“我在犹豫是否用你做遮掩之人时,曾卜过一卦。”子云先生看着马文才,缓缓开口。
“因为此卦,我最终下定了决心。”
马文才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卜卦的事情,顿时有些茫然。
“这一卦,不是为我自己而卜,而是就见你之事问卜与上天。”
子云先生笑道:“当时我不明白,不过是见一学子,为何会是乾卦的第二爻,心中实在是好奇,便随着文明先生连夜上山。”
马文才的茫然已经变成了惊愕。
《五经》里便有《易经》,他甲科第一,周易自然也在众学子中出类拔萃,所以才如此惊愕。
乾卦第二爻,“见龙在田,利见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