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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4节

      他叹气道,“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和马文才、和白袍军结仇比较好。毕竟在梁国的魏国宗室,也不是只有我们。”
    随着儿子的劝说,北海王元颢脸上原本不可一世的表情渐渐垮掉,继而浮现的是忐忑不安的神色。
    “那,那怎么办……我们得罪都得罪了……”
    元颢看着儿子,突然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他的手,“要不,你去向花将军道歉吧!当时我要杀她,是你阻止了我;后来找婆子照顾她也是你吩咐的,她都听见了,你去道歉,她说不定会原谅你……”
    见儿子又露出那种苦涩的表情,元颢的尖叫声越发高亢:“你可以把罪责都推到我身上,就说我老糊涂了!她是魏国人,她是花木兰的后人,再怎么恨我也不可能弑杀我,也不需要她原谅我,只要不在后面使绊子就行了!”
    “不是这么简单……”
    北海王世子耳边是父亲的尖叫,太阳穴一阵阵抽痛。
    元颢好想大吼“你才是王啊该出面的是你啊我怎么能代表你怪罪你啊”,可他的父亲好似已经找到了最合适的办法。
    “你看,花夭现在肯定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我,而且我被梁国人这么一吓,确实精神不济。就这么决定了吧,这几日我就称病不出了,若是梁国宫中要见,你去见也是一样的。”
    北海王元颢目光闪烁,“花夭那边,你去求见马文才,两人几年没见,就算有情又能有多深厚?库里的东西任你取用当做赔礼,多赔几次,相信那马文才也不是冥顽不化之人!”
    他自顾自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也不顾儿子是什么想法,说完将手一甩,就要左右送儿子出去。
    北海王世子出了门,仰头苦笑,静默不语。
    北海王元颢的王府门客幕僚其实都挺同情这位公子,只是他们效忠的是北海王的王爵而不是个人,所以明知他被北海王坑得不清,也只能帮着一起填坑。
    “世子,王爷至少有句话是对的,花将军现在最不想见的肯定就是王爷……”
    王府的典客委婉地劝说道:“花将军被马参军送去了太医局,要求见应该不难,既然事关大业,世子为大业忍一时屈辱,又有何难?”
    北海王世子将下唇咬了又咬,终于还是归国的思念占了上风,长叹一声。
    “罢了,备帖子吧。”
    ***
    北海王世子再见花夭时,场面异常尴尬。
    据说“两人几年没见,就算有情又能有多深厚”的花夭,却正在五六个婢女的侍奉下吃着香瓜。
    屋子里目及之处都铺满了南方有价无市的珍贵裘皮,蝉翼纱制就的遮阳帘悬挂在窗前,花夭身下的软榻上垫着是魏国皇帝才能使用的贡品云雾绡,身上着的是寸头寸金的软烟罗,屋子里点着价值千金的龙涎香。
    就连吃的香瓜,都并非这个节气的瓜果,想必是温房里产出的稀有之物。
    太医局并非内宫,置办不起这样奢靡的“病房”,那这般照顾高门贵胄都绰绰有余的屋子是谁的心思,不言而喻。
    他们原想着马文才虽然位高权重,可却不是什么灼然门第,也不是富甲一方的豪族,即便和花夭有点什么,可出于梁国对他们父子的重视,只要他们付出足够的“诚意”,也不见得就不能在花夭这件事上息事宁人。
    然而北海王世子心存的那点侥幸,在看到花夭屋子的那一刻完全被打碎了。
    即使是他在封地王府里的寝房,也没有花夭现在暂居的这间屋子华丽,更别说屋子里的陈设,马文才哪里看得起那些他们带来的“赔礼”?
    花夭看到这位拓跋王室的公子,连一个表情都欠奉。
    其实和新任任城王元彝交情好的,并不是北海王元颢,而是他的儿子元冠受。两人性格相仿,背景类似,又都是宗室,早些年一直都有来往,后来她护送小任城王去葛荣军中,也是这位世子先邀请的少主。
    结果一场鸿门宴后,任城王府损失惨重,以她对少主的了解,即使他脱了困,自己的信任被辜负后的痛苦绝不会少,甚至会因为自己的轻信而陷入自责之中无法自拔。
    正因为如此,即使后来她在北海王世子对其父的劝说下保住了性命,她也无法对他产生任何感激。
    他明明不缺乏向善的聪慧和能力,却缺乏行正路的勇气,明明什么都看得清,却选择了袖手旁观的妥协,这种人比为恶者还可怕。
    而元冠受对花夭的感观,实在是很复杂的。
    “花将军……”
    他斟酌了一番用词,才缓缓地开口:“恭喜你终于脱困……”
    “有什么好恭喜的?我该庆幸自己还好没成为一个废人吗?”
    花夭示意了下自己连手都抬不起来,吃瓜还要靠人喂的废物时光。
    “哦对了,我得感谢你们的不杀之恩。”
    她嗤笑了下。
    “此事确实是我们的不对,彼时双方立场不同,难免有所龃龉,还望花将军以大局为重,你我冰释前嫌……”
    世子对着软榻上的花夭躬身一礼。
    “若有我父子可以弥补之处,任由将军驱使!”
    第439章 外强中干
    花木兰为什么是名将,却不是名帅?
    因为花家人都没有什么政治脑, 更不愿意因为政治的愿意揣测人心、卑躬屈膝, 所以大部分花家人在国家需要的时候为国征战,自己累了的时候就干脆卸甲归田。
    什么“光耀门楣”,不存在的。
    不说随心所欲, 也至少是坦坦荡荡, 不害人也不被人害, 有好主公就效忠, 没好主公就归隐,花家就这么平平淡淡走过了近百年。
    如今她一条命都差点丢在北海王父子手里, 被裹挟到梁国不说,武功俱废,还差点毁了安身立命的根本,这北海王世子居然用一句“以大局为重冰释前嫌”,就想了了?
    “本是各为其主, 我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沦为阶下囚也是寻常,想不到世子这么抬举我……”
    花夭被气笑了。
    “世子这么识大体,想必为了大局, 牺牲过不少啊。”
    这话说的损, 北海王世子却也不恼, 反倒施施然道:“我元魏宗室惨遭大劫, 我们父子能好生生站在这里, 便是因为始终记得‘大局’。”
    “杂胡狼子野心之下, 衣冠涂地,天下丧乱,先帝暴崩,都是因为为臣者贪婪暴虐,不能辅弼所至。先帝未留下嗣子,我魏国一日无人登基,魏国便要乱一天。但这时候,无论是哪位列宗血脉登位,皆会是众矢之的,即便有宏图者愿以一己之力平定天下,这时都会选择韬光隐晦。”
    到这个时候,他倒有了些世子该有的气度。
    “我知道将军是任城王旧部,想要辅佐的是任城王一脉,然而葛荣、宇文诸逆狼子野心不亚于尔朱胡,相信将军也清楚,即使葛荣等六镇镇将愿意扶持任城王继承大位,日后也不过是个傀儡,中原这几十年来的衣冠正统都要不复存在……”
    “如今宗室或被奸人把持,或受困不出,唯有家父一路克服万难来到梁国,梁帝也应允了借兵,只等万事俱备,就要杀回洛阳。到那时,忠于我拓跋家族的忠臣义士、宗室旧部必定是举部来投、一呼百应,还复洛阳、靖平乱局指日可待!”
    他对着软榻上的花夭侃侃而谈。
    “我知将军怪我父子手段残酷,然而为了魏国的将来,必要的手段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花家世代忠良,难道不能以魏国的靖平为重吗?”
    这大帽子一顶接着一顶,大道理一筐又是一筐,花夭要不是手脚无力,都要给他击掌叫上几声好来。
    先临阵脱逃弃军民与不顾、再捅血亲刀子血脉相残、最后还跑到他国摇尾乞怜求借救兵,这么羞耻的事情,竟被北海王世子说得好似忍辱负重,无论作奸犯科还是杀人放火,都是为了“大业”。
    也难怪他们父子行事这么不靠谱,居然还能理所应当,想来给自己洗脑也洗的习惯极了,更别说别人。
    到了这时,花夭之前的怨气倒变成了同情,有脑子这么不好的主上,倒是不担心有脑子好的跟随,必然是成不了大事的。
    只是她越发好奇,这世子爷到底有何自信,觉得能弥补她受到的伤害?
    花夭心中好奇,又懒得和这人再周旋,便直接问了。
    北海王世子见她态度陡然一变,竟由防备变得坦荡,还道是自己的一番“大义”言语折服了这位女将军,当即喜不自禁,请花夭屏退左右。
    花夭倒不怕这位北海王世子一不做二不休把她杀了,他要有这样的魄力,她也活不到现在,那些来伺候她的婢女其实并不是马文才的人,而是找祝英台的什么“外室”借的,花夭对她们点了点头,便都退了出去。
    北海王世子等人都退出了屋子,门口又有王府侍卫守着,方才面容一整,竟一撩衣摆单膝对着花夭跪了下来,以拳抵着心口,微微激动道:
    “花将军,其实在下对花将军仰慕已久,只是苦于立场不同不敢表白,所以一路上才极力反对父王对你下手……”
    “若将军愿意冰释前嫌,在下正妻之位尚且空悬,愿为将军许之!”
    饶是花夭经历过各种大场面,连胡太后都杀了,面对这一出时,也吓得差点没掀了被子。
    搞什么鬼!
    这北海王世子脑子坏掉了吧?
    花夭出于惊骇,没有立刻斥责与他,让这位北海王世子更是兴奋不已,壮起了胆子,说出自己的“补偿办法”。
    “花将军,如今梁帝已应允借兵,我父皇南下时曾传书与南方各州宗室,郢州刺史元显、汝南王元悦、临淮王元彧、北青州刺史元世俊、南荆州刺史元志皆应允接应,只要大军一入国境,定可势如破竹、铲除奸佞,到那时,家父携平定之功、登顶大位指日可待……”
    他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将军骁勇善战,乃是魏国上下公认的猛将,哪怕此时身体不适,余威依旧,有将军坐镇军中,敌军必闻风而逃。到那时,将军便是父王帐下的第一功臣,即便是女子,封王拜将,又有不可?”
    “你是不是疯了?在马文才的地盘跟我说这个?”
    花夭像是看疯子一般看着北海王世子,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脑回路。
    “我知将军与马侍郎有旧,但将军也清楚,你二人这段感情,是不会有结果的!”
    北海王世子用一种了然的同情姿态看着花夭,叹息道:“你是我魏国的名将,又身负诛灭奸邪的功绩,如你这样的英雄,若是和异国的将领有染,定会成为军中难以忍受的污点……”
    “而那马文才在梁国荣宠正盛、又位高权重身家丰厚,这般年纪还未婚娶,必定是所图不小,说不得谋求的是如王、谢那般的高门女子,也只有那般出身的女子才能对他有所裨益。”
    “将军虽巾帼不让须眉,但梁人不似我鲜卑男儿,他们最重出身,将军不过一将门军户女子,马文才怎会与将军成婚?更别说等将军回到魏国,便是两地相处,见一面都难,更别提什么未来如何!”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但我不同,我虽比将军小上几岁,但家中并未为我许下婚事,我是父亲的嫡长子,是北海王世子,我的正妻乃是未来的王妃,若将军愿委身于我,待父王成就大业,将军不止是功臣,亦是……”
    他语意未尽,但相信花夭听得懂。
    正因为花夭听得懂,她越发觉得北海王世子有意思:
    “你竟对我和马文才有私情毫不芥蒂?你觉得我会舍马文才而选你那个不知道成不成数的正妻之位?你不怕马文才听到你撬他墙角,一气之下在回国的路上把你们卖了吗?”
    对于花夭所说的疑问,北海王世子倒一点都不觉得羞惭。
    魏国女性地位不低,鲜卑女儿未婚前追求男子亦是常事,未婚前有过几段风流艳史的公主、贵女也并不少见,只是成亲之后,女性大多善妒,相对的便也收敛自己,所以做妇人时倒比做女郎时端庄的多。
    拜花夭之前“忠勇”的形象太根深蒂固,他将花夭当成了那种严肃端方的臣子,虽知道马文才和花夭可能两情相悦,却不觉得两人的感情如何“感天动地”,而且这两人无论是门第、地位、性格、格局都相差太大,北海王世子不相信花夭不明白他们没有未来。
    所以北海王世子故作一副“坦荡”的样子,自信地说出他的打算:
    “在下相信将军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就算将军看不上在下,但在下正妻的这个位置却也有不少好处。”
    “若将军不愿马侍郎伤心,可由父皇先定下你我二人的婚书,各持一份,待马将军将我等送回国内、返程离开后,再公诸于世、行礼成亲……”
    他说到这里,看向花夭的表情倒真是“情深意切”。
    “如此一来,既不必让马侍郎心生怨怼,也可让将军安心,可好?”
    花夭面无表情,好似正在思考得失。没一会儿,她叹气道:“世子说的头头是道,却忘了以我的出身,连马文才的妻子都做不得,哪里做得了你的正妻?”
    这一叹既忧又怨,还带着自苦之意,让北海王世子浑身一震。
    “将军何必妄自菲薄?有黑山军为嫁妆,将军何人嫁不得?!再说,父皇帐下并无大将,将军倒是手握军权,还怕谁能反对不成?!”
    花夭闻言,手掌在榻枕上不停抚动,垂眸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