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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拏云观顾云容似无松口之意,起身朝窗口走去:“小人之言姑娘不信,令兄之言姑娘应能相信一二。”
    顾云容一惊,顾嘉彦也来了?
    盏茶的工夫后,顾云容披着披风,站到了拏云预备的马车旁。
    顾嘉彦跟徐氏说家中有些事,要接顾云容回去一趟。
    顾云容先前是坚决认为拏云是在演戏的,但顾嘉彦的到来令她忽然意识到这件事可能是真的。
    顾云容踟蹰一下,终是问了出来:“他如今意识清醒么?”
    拏云悲痛道:“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您再晚去一步说不定就见不到殿下最后一面……”
    “好了好了。”顾云容叹气挥手,回身入了马车。
    她望向对面的顾嘉彦,问出了她自看见他便憋在心里的疑问:“哥哥为何会跑这一趟?哥哥不是一向不喜殿下么?”正因如此,她才觉得顾嘉彦的话比拏云的可信得多。
    顾嘉彦犹豫着道:“其实……”
    顾云容瞧见他那副模样,瞠目道:“其实什么?”
    “其实我觉着殿下没我从前想的那样不堪。”顾嘉彦正色道。
    顾嘉彦转头见小妹惊恐看他,有些不自在:“小妹不必讶异,他领着我们微服出来那几日,后来我已经对他有所改观,只是一直觉着他对你意图不轨,可能是个色鬼。”
    “但这些天看下来,我便不作此想了。”
    顾嘉彦简要地向顾云容讲述了她离开杭州府之后发生的事。
    原来,海宁县的那股倭寇退去后,萧山附近又有大批倭寇袭来。
    浙江兵力不足,头先调来的三千处州兵不习水性,前方全凭桓澈跟于思贤等人用计拖着。
    于思贤负伤之后,桓澈为了激励士气,不顾众人阻拦,亲临前线指挥调度。国朝水师军心大振,前赴后继,奋勇争先。后倭寇辎重被切,鏖战不过,往北逃窜。
    仗是打赢了,但桓澈被流弹所伤,高热不退,意识混沌。
    顾嘉彦抽气道;“小妹你不知,我光是看着殿下那般状况跟于大人他们的哀恸,我就能感受到征战的可怖。我想了一想,我尚长殿下三两岁,若换我去直面倭寇,在纷飞炮火中登船指挥,别说打胜仗了,我怕是连站都站不住。”
    顾云容垂头半晌,道:“真把你逼到那个份上,兴许你也会豁出去,但你的出身际遇与他不同,自然比不过他。”
    她说话时发觉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担心自己情绪不稳,便闭目不语,靠回了靠背。
    若说她之前还是半信半疑的话,现在已经信了八九成了。
    经过一天一夜的赶路,顾云容终于在初更之前重返钱塘县。
    夜色包裹之下,听枫小筑灯火通明。
    握雾急得在桓澈床前转了好几个圈,正忖着不知拏云能否将顾云容带来,就见小厮进来禀告说拏云领着顾家兄妹到了。
    握雾忙忙出外迎。他示意众人噤声,旋即转向顾云容,请她一人随他入内。
    顾云容一路往屋子里进时,脑子里乱糟糟想了许多,但等真正见到桓澈本人时,她脑子里忽然就变得一片空白。
    她那仅剩的一两成怀疑也荡然无存了,憋了一路的眼泪再也压抑不住,夺眶而出。
    桓澈安静躺在架子床上,面容灰败,唇色发白,一双往昔惊心动魄的眼眸紧紧阖着,不复平素神采。
    才不过大半月的时间,他就消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双颊清癯,身上的两层锦被将他裹得跟个蚕茧似的,但顾云容瞧着他那副憔悴病容,觉得他身上可能瘦成一把骨头了。
    她思及拏云说她再晚来一些兴许就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云云,意识到他可能已因伤口感染病入膏肓,心内情绪激荡,双腿发软,身子一歪险些跌倒,勉强站起,踉跄着奔上前。
    她摇晃他几下,见他没有一丝反应,小孩儿似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阿澈阿澈,你醒醒,你不能死……”
    记忆潮水一样涌上,益发猛烈地冲击着她颤抖的心。虽然这个人上辈子伤过她的心,但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发现她根本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她也曾经想过,凭什么他不喜欢她她却要喜欢他,甚至想过如果她上辈子再晚死个一年半载,说不得就不喜欢他了。
    但假设终归只是假设,感情也不是说放下就能即刻放下的,尤其在生死面前。
    朦胧泪光中浮现出记忆里那个丰神奕奕的少年身影,再跟眼下光景对比,越显凄怆。
    顾云容想到伤心处,哭得肝肠寸断,到得后来,伏在桓澈身侧抽噎抽到几乎喘不过气来。
    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握雾有些不忍心看,忐忑地偷瞄了殿下一眼,抹了一把泪:“殿下都昏迷两日了,顾姑娘可算是来了。姑娘也不要太过悲痛,想来殿下知道您来了心下也宽慰了……诶,殿下醒了!”
    顾云容哭得脑子里一团浆糊,连动作都迟钝许多,但闻听握雾后面那一句,脑袋立马一抬看了过去。
    桓澈微微睁开眼,看到她,眼中蓦地绽出一抹神采:“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一句话说得顾云容心里又酸又软,睁着一双红通通的兔子眼呆愣愣看着他。
    她听见他虚声说想喝水,立时起身去倒了一杯水,试了试水温才递到他嘴边。
    她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半杯水,看他摇头示意暂且缓缓,才将杯子搁到小几上。
    她踟蹰一下,哑着嗓子问道:“你的伤……眼下状况如何了?”
    他又倒回枕头上,虚弱道:“不太好……不过一时半刻倒无性命之虞。”
    顾云容怎么听怎么觉着他是在硬撑,哽咽着问他伤在哪里,她要看一下。
    握雾在一旁缩手缩脚的,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个球滚出去,好给这俩人挪地方,但他的使命还没完成。
    桓澈往一旁侧了侧头:“那个地方……你当真要看?”
    顾云容一愣,那地方?哪地方?怎么觉着他有些难以启齿?难不成是……
    她正惊疑不定间,桓澈已经命握雾掀开他的锦被,将他扶起。
    “就是这里。”他指挥握雾慢慢拉开他的衣襟,露出里面缠得密密的绷带、
    顾云容探头看去,见绷带从他左腋下穿过,在他右肩上绕过,这样看来,他应当是伤到了肩胛的位置。
    她视线无意扫掠时,看到他耸起的锁骨和半掩在衣衫之下的腹肌,面上一红,急忙收回目光。
    顾云容见他精神萎顿,忙让他躺下,又问他可曾换药。
    “换过了,”他搭着她的手重新躺下,略一停顿才把手从她手上拿开,“只我腹中饥饿,你可否帮我去问问大夫我如今都能吃些什么?头先大夫说我身子虚,有些东西不能碰。”
    顾云容含泪应好,交代他好生躺着,她去去就来。
    她起身之际,又怕他盖得不严实会着凉,仔仔细细地给他掖了被角,重新裹成个蚕茧。
    然而她抽手回身走了几步,忽觉有些不对劲,蓦然止步。
    不对。
    有个地方不对啊……
    第二十四章
    握雾方才抹泪时说桓澈已经昏迷了两天了,但她问桓澈可曾换药时,他却笃定地说换过了。
    他一个昏迷着的人是如何知道已经换过药的?总不可能两天都不换药。而他可是在她来后才醒来的。
    再有,他才从昏睡中醒来,如何做到一连串说了那么些话的?
    顾云容捏了捏拳头,步子顿住也只是一瞬,若无其事地出了屋子。
    见顾云容走了,桓澈长出了一口气:“来帮我松一松绷带,这半晌勒得我喘不过来气。”
    握雾忙忙应是,只是给桓澈松绷带时手有点抖:“殿……殿下,顾姑娘若是……”
    桓澈得以松绑,面色松快,又一头躺了回去:“不必担心,她不会……”
    他话未落音,转眼就瞧见了顾云容愤懑的脸。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正对他怒目而视。
    “骗我很有意思么?装得挺像啊,”她思及自己方才傻傻地哭了半晌,一股遭受愚弄的羞恼感蔓窜心头,当下快步冲上来,一把揪住桓澈的衣襟,咬牙切齿道,“你看我哭成个傻子,高兴吧?得意吧?我告诉你,我要走了,即便有人跟我说你死了,我也不会再回来看你一眼!”
    居然组团忽悠她来了!
    她恼怒之下气力大得很,手上一紧,猛地将他掼到床上,又一把捞起一个大引枕拍到他身上,这才解气一些。
    顾云容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似乎是她力道过大,让他滚到了地上。
    握雾失声惊呼。
    外头的拏云冲进来,大呼将大夫传来。
    顾云容想看看他们又在演什么戏,转回头就看到桓澈神情痛苦,面色煞白如纸,胸前衣襟已经被鲜血染红。
    她怔住了。
    那血……不像是假的,而且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苍白的面色是不可能伪装的。
    她迟疑着折回去,难以置信道:“他……真的受伤了?”
    拏云与握雾一道将桓澈扶回床上,转回头来已是双目通红:“殿下的伤自是真的,顾姑娘难道至今仍不肯信?”
    顾云容一时惘然,须臾,问出了自己方才觉察出的两个疑点。
    “大夫交代说每日辰时换药,眼下早过了辰时了,殿下自然知道换过药了。至于姑娘说的第二条,”拏云道,“殿下虽则病重,但身体底子比常人好,自然不能以常人之理来推断。”
    顾云容看着因伤口崩裂流血不止而直冒冷汗的桓澈,怔愣少顷,转身出去寻大夫。
    顾云容出去后,拏云与握雾合力将桓澈抬回床上放平之后,询问桓澈可还有何吩咐。
    “无事了,”桓澈轻吁一口气,“剩下的事我一人便成。”
    拏云与握雾互看一眼,皆是神色复杂。
    他们也不知是该钦佩殿下料事如神还是该感慨殿下对自己下手之狠。
    这回的事其实是亦真亦假的。殿下确实受了伤不假,但并没有严重到命在旦夕的程度。头先那样对顾云容说,不过是要引她过来而已。
    顾云容若肯来,那必是心里有殿下的,看到殿下那副光景,定然受不住,等她情绪平复一些,再刻意露出破绽,让她误以为这一切都是假的,恼羞成怒之下,她会有过激之举,届时再露出伤口,让她措手不及。
    最后,愧疚之下,让她答应留下看顾殿下一阵子,就容易许多。当然,这还需要他们的配合。至于顾嘉彦,是不知这些内情的。但因为伤是真的,也算不上拐带他欺瞒自家妹子。
    顾云容的每一步反应殿下都算到了,然而殿下设这个局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好容易见好的伤口再度崩裂。
    殿下为了留下顾云容,可谓煞费苦心。
    握雾看着殿下仍未止血的伤口,暗叹真是作孽,这血原本可以不流的。他自来是不会梳理那些弯弯绕绕的,之前不是很明白殿下为何要绕个圈子,直接给顾姑娘看他的伤不成么?
    殿下那会儿有些闲暇,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边喝苦药汁子一边道:“我这伤是真的,但并未严重到非要她留下看顾不可的地步。不能用伤留下她,只能用愧疚。”